这些胡浪的纨绔从来肆无忌惮,什么美人哺酒,斗骰脱衣之类把戏越来越荒唐,司湛看得瞠目结舌,心里觉得不妥,想走又怕受嘲。 孙珪见他僵硬的模样,乐得哈哈大笑,掏出一个扁匣,打开盛着十余粒红丸,“来吃一颗,这可是好东西,快活似神仙。” 司湛不知何物,方在犹豫,一群纨绔已经争相而服。有的取笑他的谨慎,有的嘲笑边地的没见识,激得他按捺不住,正要取服,厢门一开,陆九郎跨了进来。 陆九郎一手压了匣子,嘻嘻笑道,“我恰好路过,听见孙兄弄了好物,与其让不开眼的小子浪费,不如给我受用呢。” 众纨绔哄堂大笑,司湛屡次受陆九郎为难,也动了气,一怒伸手去夺。 陆九郎懒洋洋的挡开,一把掀起他搡到门外,“跟爷们玩乐,你还太嫩,回去歇着吧!” 司湛想不到对方如此无礼,又怒又愕,陆九郎已折进厢房闭了门,任他在外头拍捶,里头一阵阵哗笑,竟没一个劝的。 司湛僵立片刻,觉出与这些人格格不入,气得转身走了。 厢房内的一群人药力发散,已然乱相横生,有的除衣乱舞,有的如虫翻扭,有的搂着花娘胡天胡地,场面荒唐不堪。陆九郎虽有女郎在怀,却只饮酒,拍开了花娘扯衣的手。 这一拍不轻,花娘手骨一痛,委屈得眼泪汪汪,陆九郎捏住美人的下颔哄了两句,轻易让她回嗔。 孙珪已脱得半赤,见状嘲弄道,“听说你小子办事不肯脱衣,非要黑灯瞎火的扑腾,怎么,身上有疤癞?” 陆九郎也不驳,“上阵落了伤,不想给人笑话,何况黑着更刺激。” 孙珪方要取笑,厢门给人重重的一脚踹开。 蒋轩红着眼睛闯进来,面色阴沉,“我有要事与孙大人私下相谈,请各位都出去!” 一干浪荡子不明所以,孙珪大怒,“姓蒋的,别没来由的扰了爷的兴致,滚开!” 蒋轩已经煎熬多日,幽州军调用的军械至今未返,上司催了数次,中人几度敷衍,到最后影子也没了。他给逼得走投无路,横下心当面来索要,见孙珪恍如无事,越发怒火中烧,“孙大人不怕事情扬出去,我就当着众人说,你可别后悔!” 这一发狠把孙珪给震住了,他倚仗干爹之势,没少做欺男霸女的勾当,不知对方拿住什么把柄,心底打起鼓,又不愿落了面子,场面一时僵滞。 还是陆九郎识趣,打了个哈哈,“罢了,咱们换去别厢行乐,跟我几位朋友挤一挤,别扰了两位大人的要事。” 他带着一干人去了高祟等人的厢房,两边皆是纨绔,臭味相投,一起耍乐起来。 厢中余下二人,蒋轩紧紧闭了门,阴狠道,“孙珪,你想靠军械发财,以为这般容易?别以为事情就这么算了!” 孙珪又惊又怒,他近期确实低价倒了一批军械,还将大半好处孝敬给干爹,方得了些好脸,怎么竟给蒋轩知道了? 他倚仗有靠山,又正当药性激发,傲慢的骂道,“一个杂碎也敢勒索,不看我背后是谁,你莫不是活腻了。” 蒋轩此刻比欠巨债还糟,追查起来被剐都是轻的,他乍着胆子吼道,“马安南又怎样,老子不怕!信不信我拉着你一起死!” 孙珪给他逼到脸上,喷得口水四溅,登时勃然大怒,拔拳就是一殴。 蒋轩是个文官,哪是孙珪的对手,被打得又疼又怒,狼狈万状。好在他有备而来,从怀里拔出一把刀胡乱威吓,孙珪方要躲过,不知怎的膝头一麻,竟扑上了刀尖。 一时两人全傻了,孙珪浑身失力,踉跄的一跪,一摸胸腹间鲜血淋漓。 蒋轩颤抖的退后,面色煞白,知道闯了大祸,赶紧开门逃了。 孙珪的胸腹剧痛,要唤又唤不出,背后的窗子翻进来一个人,正是陆九郎。 他悄没声息的潜近,一脚踢得孙珪撞向地面,尖刀深嵌至柄,刹时气绝身亡。 银烛在灯檠上静静燃烧,映着扑倒的男尸,膝边滚着一只小酒杯,杯底酒渍未干。 司湛乘兴出来玩耍,无端受了一顿屈辱,他羞愤又难堪,满肚子的委屈,极想寻人一诉。 韩昭文在曲江池的宫殿与百官应酬,韩明铮在池边的水榭宴请沈铭,司湛去寻了后者。然而等见到将军与沈相公子对月赏景,轻言淡语的情形,又觉出不合适,正要退走,给韩明铮唤住了。 司湛讷讷的道了经历,耷着脑袋生气,“陆将军好没道理,屡次故意为难,亏我还助了他的侍卫,不感激也罢了,当着众人给难堪,要不是怕影响姐夫,我真想揍他!” 韩明铮眼睫微低,一时未语。 沈铭被打扰了也不恼,出言劝慰,“陆将军确实跋扈,你避离的很对,那帮纨绔素来荒唐,声名不佳,与其一道服药闹出秽乱,退出来反而是幸事。” 司湛很是不解,“那药丸是什么?我瞧那些人抢着服,又不似有病的样。” 沈铭虽不触碰,也听说过一些,“天子好红丸,坊间的浪荡子争效,用一些恶药调制了相类的,以阿芙蓉、恤胶合以钟乳、硫黄、紫石英等,服下后浑身沸热,飘然欲仙,有助兴的猛效,这类东西易沉瘾损身,过量还有猝死之虞,正经人多是远避。” 司湛怔而回想,就知留下会何等不堪,闹了个大红脸,“是我错了,将军前次就劝过,不该与那些人往来。” 韩明铮也不责备,给他寻了件事,取下腰牌递去,“二哥使人传话,今夜在殿内通宵不归,你拿这个进去陪着,别让他过饮伤身。” 司湛的懊恼已经消了,甚至庆幸起来,接过牌子去了。 水榭余下二人,夜风徐来,天上明月如银,水中繁灯万千,宛似天河之景。 沈铭今夜精心修饰,越发清贵优雅,风仪出众,他含笑递过一方锦盒,“佳节有所赠,还请韩小姐勿嫌微薄。” 韩昭文已将重礼送去沈府,韩明铮并未给沈铭准备单独的赠礼,一时歉然,打开锦盒是一枚凤形翠羽金步摇,入目金翠生辉,玉璎琳琅,繁丽而昂贵。 沈铭话语温柔,“虹裳霞帔步摇冠,钿璎累累佩珊珊,愿有一日得见韩小姐红妆。” 韩明铮凝了一瞬,将锦盒置回案上,“承公子盛意,惭不敢受。” 沈铭有备而来,当然不会轻易退却,“韩小姐是不爱这枚饰物,还是对我有所不喜?” 韩明铮答得委婉而诚挚,“两者皆不是,此钗精美绝伦,沈公子风采卓然,对韩家又有大恩,我心头无限感激,只是不久将返河西,无法回应这份心意。” 沈铭声音和缓,“你说过喜欢长安,为何不与令兄一道留下,韩家不需倚仗女儿支撑门户,佳人的玉颜也不该老于塞外风沙。” 韩明铮停了一刹,淡道,“沈公子错了,不是家人需要我,是我离不开家人,河西是我心安之地,纵然不及长安万一,也不愿迁去。” 沈铭一时为之不解,“韩小姐为何以如此执着,令外祖携全族迁于盐州,令堂嫁在灵州,若不是蕃军之乱,你该是关内的名门淑媛。” 韩明铮不意外他知道这些,不答反问,“在公子心中,河西是一块什么样的地方?” 沈铭微微一顿,有些难以言说。 河西那般遥远的边地,在他看来是昨夜秋风入汉关,朔云边月满西山;是大漠风尘日色昏,红旗半卷出辕门;是青海长云暗雪山,孤城遥望玉门关;是雪净胡天牧马还,月明羌笛戍楼间;是无数汉诗与冷月,霜剑与铁衣,瀚海与豪情,唯独不是安居之地,更不适合优雅君子与如花美人。 韩明铮再度开口,话语清冷,“河西十一州民户百万,人数与长安相近,却有四千里之广。昔年蕃人肆虐,我外祖避之而去,待蕃人又侵盐州,全族终是难逃屠戮,当我有幸蒙韩家所养,就知外祖错在何处。他以为退一步得喘息,易一城得安宁,却不知蛮敌永不满足,侵掠永无宁日,不想沦为羔羊,就必须有人奋起捍守,将刀刃抵在恶兽的咽喉。” 沈铭肃然起敬,不禁为之动容,“但你毕竟是女子,守土应当是男儿之责。” 韩明铮轻浅一哂,“长安酒楼夸的是运筹帷幄,决胜千里,赞的是谈笑破敌,胡虏烟灭,然而一切都来自浴血的拼杀。我不会忘记外祖一族之惨,也知父兄怎样竭力捍卫,亲见多少好男儿埋骨荒野。我苦练多年得以与之并肩,只愿同守河西,同生共死,怎会为情爱远嫁长安,做一个安逸荣华的命妇。” 眼前的伊人神光艳烈,风姿夺魄,当真如一只华美无伦的赤凰,翱翔于西北的苍穹。相较之下,即使是世人艳羡的相府后宅,也显得何其狭小,怎容得下这一双垂天巨翼。 沈铭真正心折,头一次对女子生出惭意,叹息道,“是我低看了,韩小姐心志高洁,非常人所能及。”
第88章 夜夜心 ◎我竟忘了,你惯会利用女人心软!◎ 等侍奴发现孙珪的横死,已经是一个时辰之后,尸身都凉透了。 孙珪身为武官,又是内枢密使的干儿子,意外在良夜遭人刺死,当即就报了官,连京兆尹都赶来查问,一群纨绔浪的浪,醉的醉,给药力折腾得浑不知事,答得颠三倒四,好歹问出了罪嫌,差役立即去蒋家捉拿。 众纨绔也受了不小的惊吓,各作鸟兽散了。 陆九郎最后一个晃出来,一副眼皮都睁不开的倦样,慢悠悠沿着花廊穿行,庭园灯笼暗淡,树影绰绰,前头来了一个奴仆,二人错身之际,蓦然一刀扎来。 陆九郎闪电般扣住敌腕,当场拗折对方的臂骨,夺刀捂嘴一刺,绞得那人内腑俱碎,无声的软倒下去。 陆九郎将沾到的血在尸身擦净,若无其事的晃到园外,正要唤仆役牵马,忽见一驾空车驶来,一眼认出是韩家的,身形刹时一顿。 韩明铮平时骑乘出行,今夜给沈铭的车接来,既然说清,不好再劳烦,正好韩昭文不归,就召唤了候在殿外的马车,沈铭也极有风度,并不勉强佳人,将她送上车,两下道别散了。 韩明铮浅饮了几杯,在车内也有三分倦意,正倚靠着休歇,马车从暗巷转入主街,她忽的张眸一凌,同一瞬车帘一掀,扑进来一个男人。 韩明铮身形侧避,一击将对方摔按下去。 车内一声沉响,前头的车夫与亲卫惊得勒马,正要察看,车内传出韩明铮的声音,“无事,继续前行。” 车夫鞭子一挥,马儿踢踏而奔,时至深夜,主街依然热闹,商贩的兜喊,百戏的吆喝,行人笑语纷杂,车内却异常安静。 车行辘辘,车帘摇颤,泻入的微光映着车内的人。 陆九郎安份的躺着,喉咙给韩明铮掐着,毫无挣扎的意愿,一声不响的望着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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