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个别称,叫做永巷。 据说有好多妃嫔受不了这里永无止境的禁锢,在此自尽身亡。 “陛下……?” 突然反应过来,褚妄并未与她并行。 卿柔枝回头,玄衣男人身披风雪,身后就是马车。 脸庞隐在阴影之中,看不清神情。 他好像……不打算跟她一同进来。 “娘娘请随奴才来。”泉安提着一顶纸糊灯笼,弯着腰在前方引路。 卿柔枝只得按下心底里的恐惧,硬着头皮跟他往里走。在一间静室前停下。 这是独立于其他院子的一个小房间,不仅屋檐低矮,就连外墙也遍布苔藓,可以想象到里面有多么阴冷潮湿,这会是人住的地方吗? “陛下……是陛下来见我了吗?” 一道细弱的声音,隔着那道锈迹斑斑的铁门传来,如鬼魅低语。 卿柔枝心底徒然生出一丝寒意…… 泉安却见怪不怪,打开铁锁,用力将门推开。 “娘娘。”泉安扬开灰尘,为她搬来一个杌子,又恭恭敬敬地站在一旁。 卿柔枝并未先行坐下,而是环顾一周。空气里漂浮着不知什么气味,难闻得紧。 地面颇为凌乱,几乎没有可以落脚的地方,墙角似乎有什么东西动了一动。 卿柔枝吓得一个腿软,借着那灯笼的光,定睛看去,竟是一个佝偻的妇人! 只见她面容蜡黄,发如枯草,似乎听见动静,慢慢起身,朝着卿柔枝看来。 眼角眉梢,隐约可见年轻时的风华和韵致。裙上花样早就不时兴了,用料却又是价值不菲的流光锦。 卿柔枝一眼便知,这是宫里出来的女人。 “她是……” “庆嫔。”泉安低低道,“当年陛下出生时,便是由元后,交予这位庆嫔抚养。” 原来,是褚隐的嫔妃…… “是陛下,陛下来见臣妾了吗?” 幽闭多年,庆嫔的双目早就不能视物,枯瘦的手指在空中胡乱抓着。 “她口中的陛下……” 泉安点头,“是先帝。” 他看向庆嫔,尖着嗓子,颇有些不耐烦道,“娘娘,跟您说过多少回了,陛下已经薨逝了。” “如今新帝登基,已经两月有余。” “你胡说!你胡说!” 庆嫔被关得太久了,早就分不清年月,口中喃喃地叫骂着。一会儿,不知是累了,还是突然反应过来。 “是……何人?” 她笑起来,那笑声阴沉至极,像是指甲在木板上刮蹭,“是皇后,皇后的儿子?太子即位,怎么还有人想着来见我这个故人啊?” 卿柔枝道,“……不是太子。” “当今天子,是陛下第九子,褚妄。” 庆嫔显然一怔。 “你是谁?你是谁?!”她突然变得无比激动,咆哮着,整个人几乎扑过来。 “娘娘小心。” 庆嫔却并未真的扑来,反倒砰的一声,重重地摔倒在地。 卿柔枝浑身一震。 庆嫔的裙摆下,空荡荡的…… 她没有腿! “九皇子……居然是九皇子……” 这么一摔,庆嫔神智不清起来,“他来了?他来了?”仿佛想到了极恐惧的事,她使劲撑起上半身,不住地磕头直到流血,“陛下饶命、陛下饶命……” 卿柔枝从未见过如此癫狂的妃嫔,哪怕是在冷宫中。她入宫的时候,先帝的后宫中已经没了庆嫔这号人物。她就像是凭空消失了一般。 “庆嫔为何……如此?” 泉安瞥了那女人一眼,厌恶道,“娘娘不知,这毒妇曾戕害于陛下。” “可怜那时陛下半大孩子,不得父皇重视,又无亲眷在侧,差点死于这毒妇之手……”说着,泉安面露悲戚。 “他是个疯子。” 庆嫔毫无焦距的眼睛,突然直勾勾地盯着卿柔枝。 “他想害死我腹中的孩子!” 如同惊雷在耳边炸响,卿柔枝倏地站起身来。 不可能! 按庆嫔入宫的时间来算,那个时候的褚妄,只有七岁而已。 一个七岁的孩子,怎会如此恶毒? “我的孩子……” 庆嫔捂住干瘪的小腹,哀伤瞬间布满面颊,“原本,我是把他当成我的亲生儿子,百般呵护,万般疼宠。直到我怀上了龙胎。他看我肚子的眼神,一天比一天冷漠。” “那一日我觉得胸闷,便站在阁楼上吹风……我的婢女去取樱桃酥,迟迟没有回来……然后,我感觉有人走到了我身后。我一回头,那孩子直勾勾地盯着我。” “他好像……要把我从台阶上推下去。” 庆嫔咬着牙说道,时至今日那种惊惧感还残留在四肢百骸。 那个玉人一般漂亮、又如妖魔一般恐怖的孩子缓缓抬头,冲她露出一个微笑,轻声喊她: “母妃。” “我好怕,我好怕肚子里的孩子有什么闪失……” 卿柔枝知道她为何会如此畏惧。 龙胎有失,轻则打入冷宫,重则累及家族。庆嫔看上去也不符褚隐喜好,这个孩子如果没有了,她可能一辈子都没了指望。 对方下一句话就证明了她的猜想: “我的孩子没了!没了!都是他!都是他!还有董静婉那个贱人!” 庆嫔癫狂起来。 “定是他们合起伙来!要了我孩儿的性命!” “呜呜……呜呜呜呜……为什么?凭什么?!他们必须给我孩儿偿命。对付不了那个贱人,我还对付不了他么?” “你做了什么?” 庆嫔笑道,“我将他关进了冷宫。” “你……”卿柔枝不可思议,“你好大的胆子。他可是皇子!” 她知道褚妄自幼处境艰难,却不知有如此经历,“你关了他多久?” “不记得了……也许,十天?也许,半个月?”庆嫔面无表情地说。又突然骇笑,“都是活该!活该!凭什么我的孩子死了!他好端端地活着!都该死!该死!” 泉安狠狠朝地上啐了一口唾沫,“你这蛇蝎心肠的妇人!若非陛下吉人自有天相,早就被你折腾得没了命。” 卿柔枝直觉其中有猫腻,“那个孩子……你是如何怀上的?” 庆嫔恍惚了一瞬。 半晌,她喃喃道:“我按照他说的,每日候在那株白梅树下。我穿上他给我挑选的衣裳,按照他教我的话,一句一句说给陛下听。陛下果然宠幸了我,陛下真英俊……陛下,陛下还冲我笑了呢。” 她脸上露出笑容,仿佛陷入了极为甜蜜的回忆。 “他……是谁?”卿柔枝听见自己有些干涩地问。 庆嫔一呆,慢慢地,她瘫软下来,掩面而泣。 “阿九。是我的阿九啊!” “他很聪明。聪明得叫人害怕……” 庆嫔抱住了自己的双臂,不知是在说给别人听还是说给自己听,“一个不到八岁的孩子,怎能如此聪慧,如此地……有心机。他每日辰时便起,等在太液池旁,那里接近弘文馆,乃是陈大人的必经之地。哦,陈大人,陈大人是凌烟阁的老师,最是心善不过,家中有一个,与他年纪相仿的幼子。可这些宫外之事,他、他是怎么知道的? 晚上的时候,阿九回来了。我见他额头有伤,问他怎么回事。他说,‘母妃不要担心,这是我自己弄的。摔伤了脑袋,就能引起陈大人的注意。那样陈大人就会上折请求父皇,让我去读书了。’” 卿柔枝蓦地想到传言——传闻九皇子八岁以前,受尽冷落和忽视。 他并未得到与诸位皇子一般,在凌烟阁学习的机会。他所拥有的一切,都是他费尽心机争取而来。 皇子在宫妃膝下抚养之事,自前陈起便不算罕见。 他与庆嫔,本该是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论迹不论心。九皇子,并未真的对你动手……” 卿柔枝恍然想道,庆嫔,终究是后宫里的女人。 还是一个智慧与心计都平平的女人,难免会有猜忌和怀疑。 皇嗣,她得来不易。 也许是这辈子唯一的机会。 她太小心那个孩子,以至于给她另一个孩子,带去了灭顶之灾。 她如何狠的下心,将一个年仅八岁的,除了母妃什么都没有的孩子关在冷宫。不给吃不给喝,生生折磨了大半个月…… “你是他在这宫中唯一的依靠。” “依靠?他并不需要我这个依靠!”庆嫔嘶声道,“他只是在利用我!利用我过得更好!他不顾一切地想要往上爬,得到权力后就会将我一脚踢开!我早就知道他是这样的人!” “可你,不也如此么?” 凭借九皇子的心计,她得到了皇嗣。 恩将仇报,这就是当年,她亲身教会褚妄的,第一件事。 “不,不,你不知道,你不知道他那个眼神,他看着我肚子的眼神,”庆嫔又将自己缩成了一团,痛哭流涕,“我好怕,我真的好害怕……我不是故意的,我不想阿九死的,我只是、我只是想惩罚一下他……我只是想他可以听话一点!我不知道会那样……我真的不是故意的……” 泉安不忍再听,连连拭泪,“九皇子从小吃不饱穿不暖,本就比哥哥们生得瘦弱一些。那时被太监们从冷宫抱出来时,瘦得几乎脱了相,躺在床上发了三天三夜的高烧,差一点醒不过来……” *** 坐上马车,卿柔枝的心情难以形容。 她没想到骄傲如褚妄,会愿意将过去展现给她。 还是,这样的过去。 “娘娘认为,朕该如何处置庆嫔。” 褚妄勾唇看来。 卿柔枝轻声道,“她看上去……命不久矣。” 却一直吊着一口气,被幽闭在那地狱一般的暗室,双腿残缺,生不如死。 不禁怀疑,他是从什么时候对庆嫔动手的?掌管诏狱以后?还是……更早? 褚妄脸色平淡,仿佛在说别人的事,“说实话,朕七岁以前,从未有过那样的恐惧。” 他道,“那时朕以为,朕真的要死了。娘娘知道吗,真正饿极了,反而不是特别想吃东西。就在朕以为快要挺不过去的时候,朕突然闻到了一股香气。那种香气……” 他忽然凑近,鼻尖轻嗅,“跟娘娘身上的,很像。” 卿柔枝其实并不熏香,也觉察不出自己身上有什么气味。闻言有些错愕地看着他。 却被他抱了个满怀。 大抵是被偷袭多了,她竟然都快适应了……卿柔枝感到深深的无力。 男人在耳边轻蹭,呼吸逐渐滚烫,“娘娘知道,永远吃不饱是什么感觉吗?” 饥肠辘辘,脑袋发晕。 视线所及之处,无论是残缺的桌脚,还是墙角的苔藓,仿佛都是能裹腹的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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