蒙蒙烟雨如织中,一人白衣如雪,缓步行来。修长如玉的手缓缓放下竹笛,眸光安静地将她望着。 风过,卷起他雪白的袍袖,如云浪层层。 “大人……如何知晓这首曲子?” 卿柔枝有些惊讶,她未出阁前曾于溪山游玩,带着一面琴一壶酒,偷偷乘上轻舟,喝醉以后,她随舟泛流,不知何时昏睡了过去。 而这首曲子,是她在梦中梦见,醒来后只觉余音绕梁,怅然若失,便托友人谱成了曲,取名《溪山别》。 这曲子从未外传,非她亲近之人不能知晓,兰绝又是怎么知道的,还能准确无误地合奏出来? 青年淡淡一笑,“微臣少时曾遇一深山高人,与之相谈甚欢。临别之际,那位高人将此曲的曲谱,赠予了微臣。” 说罢,他将竹笛别在腰间。 除了质地温润的竹笛以外,他还腰佩香草,与一枚白玉,正是兰家的传家玉佩。上面雕刻着清秀的“兰”字。 “竟有此等巧合……”卿柔枝喃喃。 “药,娘娘用着还好么?”兰绝立在她三步之外,并不靠近。 卿柔枝看着他,点了点头。这时归月走到她身边,“娘娘,奴婢收拾好了。” “见过兰大人。”归月行礼。 兰绝颔首,一双眼眸看着卿柔枝,“娘娘决定回宫了?” “是。” “恕微臣多言。”他长睫微颤,“娘娘可是从心所愿?” “是。” “那真的是,娘娘想要的生活么?” 卿柔枝抬眸望去。枝叶簌簌,青年下颌白皙,似一泓月。 她轻声道,“陛下厚爱,我岂能辜负?” 大抵是方才乐声相和的缘故,她看他不再如年少时的雾里观花、如梦似幻,反而有了几分对友人的亲近: “更何况,绵绵不能没有家。” 他轻声,“那娘娘呢?” 娘娘的家,又在何处。 “大人。”她蹙眉,似有制止之意。 兰绝手指微蜷,语气平淡,“既是娘娘心愿,微臣也无权置喙。” 他声音愈轻,“微臣……只是来合完这首曲子。” “可惜……”女子白皙的指尖在断弦上抚过,一声轻叹,“怕是不能如大人所愿了。” 他也投去视线,面容清浅道,“可惜。” 卿柔枝突然道,“明明已经离开了那座樊笼,却要选择回去。大人不懂为何,是么?” 兰绝许久不曾言语,好半晌,他垂下眉眼,拱手作揖,“这段时日是微臣叨扰,还请娘娘见谅。今后,微臣必定恪守礼节,绝不会有半分冒犯。微臣告退。” 说罢,转身离去。 昨夜下了场雨,山间小路泥泞难行。兰绝撑伞慢慢走着,忽然想起一些很是久远的旧事。 七年前,他十七岁,上巳节,溪山江畔,贵女相携出游。 她一袭红衣,在那群贵女之中朝他望来。 一双明眸羞涩含笑,像枝头跳跃的春光。 少年心系佛法,自幼清高孤绝,又因家世容貌受尽了追捧。如何会将这个陌生少女的爱慕放在心上,毫不在意地移开了目光。 大抵是因缘际会。 彼时,他孤身立于兰亭,吹着江风,思及未来官场上的种种交际,心中烦闷不已。 便横笛在侧,随意吹了首曲子。 一道琴音突然相和而来。 那琴音开阔、舒朗,一扫冷凄茫然,携着一股出云破晓之势。 彼时兰绝以为,是哪位精通音律的才子—— 抬眸一望,只见一位面容微醺的少女,于舟尾独坐,乌发柔软地垂散在肩侧。 舟楫顺江而下,而她衣袖飘飘,罗带如烟,指尖在琴弦之上,轻拢慢捻。 烟波渺渺,琴笛悠扬,天地骤然失色,唯有那抹绯红身影在他眼中,美到极致。 大抵这件旧事,她并不记得了。 而他每每思忆起来,也觉像是他少年的一场幻梦,毫无真实之感。当年那首曲子他没能和完,便被族兄因故唤走。 后来多番打听,方知那天江上奏琴之人,乃是卿家的二小姐。 卿柔枝。 兰绝从小没有什么执着之物。 那是他第一次向威严的父亲,坚定而近乎决绝地,提出与兰家结亲的请求。 听闻卿家欣然许婚,少年当晚便上马出城,跑了整整两个时辰,直到精疲力尽,大汗淋漓。才散去那几乎胀碎心脏的喜悦。 随着婚期一点一点临近,他时常会想,她穿上嫁衣,是什么样子? 会不会就如那天一般,红衣如血,巧笑嫣然地朝她走来,唤他“夫君”…… 宴会相见,不敢多看她一眼。 只怕多看她一眼,就要藏不住眼里的喜欢。 可是谁能想到,溪山一别,竟成永诀。 那天以后,那首曲子一次又一次,在他梦中戛然而止。 深宫,一道无可跨越的天堑。 他看着她一路从才人,坐上皇后。 封后大典上,她一袭血红凤袍,走向他所忠诚的君王。 太液池、御花园,数不清的相见,他们维持着该有的寡淡疏离。 只因他知道,哪怕多近一步,都会成为让他不得喘息的,妄念。 手中的伞被他随意丢弃,兰绝低着头越走越快,越走越快,衣袂划破空气,响动不绝。长发被水汽浸湿得浓黑,蜷曲在颈侧,更显得皮肤苍白。 “大人怎么一个人……?” 小厮照行正在套马,看到树林里走出的白衣青年,忍不住往他身后看去,却是空空如也,藏不住的惊讶。 他是兰绝的心腹,怎会不知大人一直以来的密谋。户籍和路引早已伪造好。人,公子怎么没有带出来? 然后照行看见,他家这位神仙一样的兰二公子,面上莹莹生光。 竟不知是雨水,还是泪水。 可他眼底情绪浅淡,依旧是照行所熟悉的,那副天之骄子的模样。 “公子擦擦吧。” 照行连忙递去一张干净的手帕,青年握着那张手帕,慢慢垂眼,将脸庞埋进那片柔软的绢帕中。 笔直的脊背略有些佝偻,他手指用力到泛起青白。 照行听见一声喃喃,似乎压抑。 “我如何不懂……” 卿家,兰家,那么多条性命。 她抛不下家族亲人,正如他也放不下自己的责任和使命。 他们骨子里是何等相似,所以注定不能相守。 *** “微臣见过娘娘。” 看到这个弯着猫眼,言笑晏晏的文士,卿柔枝有些没反应过来。 宗弃安? 褚妄,竟让宗弃安来接她回宫? “宰相大人,请进。”她客气道。 归月奉上两盏茶,宗弃安道,“不知可否与娘娘单独说两句话?” 归月看看卿柔枝,卿柔枝点头,“宗大人不是外人。下去吧。” 归月这便退下,为二人带上了房门。 卿柔枝正打量他,对方腿脚不便,仍旧坐着初见时的那辆四轮车,亦是静静回望。 忽然握住搁在一边的手杖,颤颤巍巍地起身。 他朝她直挺挺地跪了下去。腿骨传来的剧烈疼痛让他口中发出一声轻“嘶”。 “奴才小安子,拜见皇后娘娘。” “快快请起。” 哪想到他会行此大礼,卿柔枝毫不思索,连忙将他扶起,“你如今是新朝重臣,再不是坤宁宫的奴才,无需对我如此。” 当年褚妄被流放,小安子主动请缨,愿在流亡途中照顾于失明的九殿下。 只是宫规森严,他要如何去到褚妄身边? 还是小安子出了个主意,给他安个罪名,杖断他的双腿,逐出宫去。 卿柔枝当时十分惊异,对方却抬着那双幽幽的猫眼,道: “娘娘对奴才恩同再造,奴才愿为娘娘肝脑涂地。奴才知道,娘娘心中挂念九殿下,不愿殿下身死,奴才定会尽力达成娘娘所愿。” 可她万万没有想到,这个在所有人眼中心性纯善,质朴到甚至有几分憨愚的小太监,竟在行军打仗之事上,有着过人的天赋。 她不是没有查过对方背景。确是家中贫困才不得已卖身为奴,并无任何疑点…… 宗弃安坐回四轮咿嘩车上,喝了口茶润润嗓子。他说起话来,没有内宦的阴柔尖利,反倒颇为清朗柔和:“娘娘如今,也算是苦尽甘来了。今晨陛下下旨,卿家得以从诏狱中释放。原本娘娘的父兄,被判了腰斩之刑,今日便会行刑。” 腰斩。 所谓腰斩便是用重斧从腰部将犯人砍作两截,场面极为惨烈…… 卿柔枝被他所带来的讯息冲击,她没想到褚妄会如此决绝,居然要在她的父兄身上施展那般酷刑…… 她抬起茶杯呡了一口,勉强压下那股惊悸。 “微臣几次上折求情,陛下都未松口。多亏娘娘从中周旋,卿氏满门,才免遭那灭顶之灾呐……” 宗弃安幽幽道,“如今卿大人赋闲在家,与娘娘的母亲夫妻团聚,实在是,皆大欢喜。” 卿柔枝松了口气,“如此便好。” 对方却不知为何沉默。苍白的双手,缓缓压实盖在腿上的那块毡布。 “君心难测,”他低着头道,“明明杀了娘娘的父兄,就能将娘娘握在手心了啊……” 卿柔枝一僵,“你什么意思?” “如果我是陛下,我就会如此做。一个禁.脔,怎能让她有父兄可以依靠?” “你……”卿柔枝“唰”地起身。 宗弃安依旧笑着,澄澈的猫儿眼微勾,却让卿柔枝感到彻骨的寒意。 “佛像,是你毁坏的。” 她盯着他,语气不是疑问,而是笃定。 “哎呀,原来娘娘已经怀疑我了,”宗弃安顾盼左右,“莫非,娘娘今日就是在等我?” 卿柔枝也不想怀疑他,可军营里两次遇险,她差点被强.暴,绵绵也差点身死,手段如此阴毒……军营和祭神大典,都在场的,唯有他,宗弃安。 “娘娘以为陛下不知道,我的所作所为吗?” 他眉毛一扬,吐出的字句残忍如刀: “陛下从未在乎过,世上任何人的性命。” “只不过,他在你身上花的心思,有些过于多了。”宗弃安脸色一沉,“竟敢,放过卿家……” 时至今日,那压抑多年的恨意,才稍微从他的表情中泄露出一丝半分。 “你姓安,”卿柔枝蓦地反应过来。 宗弃安,弃安,弃安,他所舍弃的,是淮阳安氏的安! 早年被父亲联合先帝,灭门的淮阳安氏…… 卿柔枝惊疑不定地看着他。 他到底,潜伏了多久? 难道一开始,他就是冲着九皇子而来? 还是说,褚妄一早就把这枚棋子,安插在了她的坤宁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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