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江稚鱼似不再急着闪躲,简是之缓缓放开环着她的手,转而将自己身上云纹披风解下,披到了江稚鱼的肩上。 江稚鱼愣愣瞧着他,又听他道:“你衣裳单薄,又被雨打湿,可莫要染了风寒。” 江稚鱼心内不自觉轻轻一动,连忙自他身上移开眼,侧眼望着伞边不时滴下的点点水珠。 “温回舟是苏溢极力举荐的,摆明了是为他尽忠的,陛下赏识他也是因着苏溢的几分面子,且观他在朝上所言所行,此人是个惯会谄媚讨好之辈,故而你今下向隅,也不必多加介怀。” 简是之沉声缓缓说着,那话便乘风般一路吹进了江稚鱼心中,她听后,得了许多安慰。 江稚鱼怔怔瞧着简是之,他收敛起往日狂放姿态,沉声稳语时眉宇间有说不出的深邃,可又与那些经世大儒不同,他独有一份少年的热烈与澄澈。 有那么一瞬,她甚至觉得如今面前这个人,便是自己见过的此间最好的少年郎。 可这念头并未来得及在她脑中存留多久,霎时便被他出言打破。 “江大人为何一直盯着本王看……你莫不是,看上本王了?”他一改方才温婉的语气,唇角挂起一抹刻意的笑,边打量着江稚鱼边朗声说道。 江稚鱼当即心口一堵,知晓他又要开始扯皮,故意沉下嗓子:“王爷请自重。” 简是之毫不遮掩地笑了笑,逗弄她就如逗弄一只不甚温顺的小猫,可爱又有趣。 “江大人今日心火不顺,本王能理解,江大人这般人中龙凤的人物,太子殿下不赏识,自有本王欣赏,你放心,若有一日你在东宫混不下去了,本王自然在齐王宫等着你。”简是之唇角笑意更深,缓缓说道。 江稚鱼翻了翻眼睛,道:“就不劳烦齐王殿下费心了,臣在东宫待得好好的,温大人初至东宫,殿下自然要赏他些面子,可这数月来为殿下谋划之人毕竟是我,殿下遇事的所思所决,我是比他清楚的。” 简是之瞧着她一脸不忿的模样,心中暗道这小芝芝当真是越发伶牙俐齿了,他暗暗转眸思忖,忽而眉眼一展,心上一计,便道:“江大人说的甚是,论睿智才学,这帮东宫属官中哪个能比得上你,只是……” 江稚鱼瞧见他嘴角弧度弯得更深了些,便知他这“只是”后定然没跟着什么好话。 简是之略一停顿,旋即接道:“只是这温回舟身形颀长,形貌昳丽,着青衫麻衣依旧不失文臣风骨,这般形象出去,人人都会称赞太子殿下教导下属有方,东宫神貌俱佳……自然,江大人这般面孔在上京也是数一数二的,不过就是身高上,略输了那么一段,若单看江大人瘦弱娇小如此,大抵会觉得东宫膳食不佳罢……” 江稚鱼算是听明白了,他来来去去拐那么大弯说了一堆,不过就是要说自己低矮,可她本就不敌男子身高,况且在女子之中她也是中上等的,还从未有人说过她生得矮,当真是惹人火气。 可她又委实不能将这火气发作出来,她确实无法解释,自己现今一个男子,缘何比旁人瘦弱矮小。 她又想起昨晚朝贵偷摸塞给自己的那张药方,当时气急就将那张纸胡乱收了起来,本想着回去便扔了,却不想偶遇了温回舟,而后便忘却了。 她此刻记起,便将那揉得皱巴巴的药方掏出,又抬起简是之的手,一把拍在他的掌心内,道:“多谢王爷好意,臣不需要。” 她又随即接道:“东宫到底是皇家重地,王爷无事还是莫要来闲逛了,眼下钟术不在,便由臣代他请王爷出去。” 简是之对于她的出言不逊并不恼火,只是瞧着她浅笑,吐出的话音依旧柔和:“钟术可不敢请本王出去。” 他又忽而抬起手宠溺般轻轻抚了抚江稚鱼的头,笑道:“你啊,是和本王越发熟稔了,不但见礼擅自免了,还学会顶嘴了。” 江稚鱼被他说得陡然羞愧,想起自己方才遇到他时着实没有施礼,又忆起初入宫面对他的谨慎模样,竟不知,是从何时起,自己变得这般僭越了。 “本王可不是来闲逛的……”简是之抬眼瞧见叶内侍一行人已从正殿而出,接道:“奉陛下之命,来东宫宣旨。” 他又贴近江稚鱼耳边,压低声音同她说道:“陛下欲往去大相国寺静心礼佛,安养几日,便下旨由太子殿下暂行监国之职。” 不知何时,天色已晴,伞边雨滴也淌得越发慢了,直至终于落下了最后一滴。 简是之摆摆手,朝贵将伞收起。 他对江稚鱼道:“行了,如今旨意宣读完毕,雨也停了,本王便走了。” 江稚鱼朝他虚虚一行礼,简是之刚迈出一步,忽而转回眸,双目直视进江稚鱼眼中。 他早已敛起笑意,神色肃穆,沉声开口道:“本王说的是真的,你若是不喜在东宫,本王自有办法让你入齐王宫为官。” 江稚鱼怔怔望着他,不知他为何特意转回来说这番话,原以为他只是随口而出的玩笑话,可看他神情万分认真,眉目间是避不开的真诚坚定,她便知,他不是在玩笑。 “太子能给你的,本王也能,他给不出的,本王亦能。”他最后撂下这一句话后深深看了江稚鱼一眼,便转身而去。 那一眼中满含江稚鱼看不懂的情愫。 自那日叶内侍传旨后,便连着三两日有宫人将垂拱殿内积压的奏章奉送而来,简明之则是镇日待在暖阁书房之中,卯时入,子时出,他平素虽亦打理朝事,可初初监国,还是有些不适应的。 江稚鱼本欲替主分忧,可也不知是否是得温回舟那小人的离间,太子好似不愿她插手多言,如此一来,在东宫最忙时候,她倒落了清闲。 她退居一隅,自有人顶她的位,温回舟近日可是勤快得紧,每日都凑在简明之身边,连简明之的随身内侍钟术都自叹不如。 晨间,天色尚青灰晦暗之时,温回舟便已赶至书房,于殿前稍稍整衫,便蹈足而入。 入了内里,他不禁一惊,见简明之已然危坐于案前,此时还未至天亮,如此看来他竟是一夜未合眼。 温回舟斟满一杯茶,奉至简明之手边,见他一脸疲态,眉心深锁,便知他定是遇到什么不解之事,由是出言询问道:“殿下缘何忧心?可否说与臣,臣愿为殿下尽绵薄之力。” 便如简是之所言,温回舟此人尤善言辞,他的话语总能恰到好处地砸到人心坎里,却又让人听不出刻意,只觉温和舒畅。 故而这数日相处下来,简明之益发倚重于他,此刻听他这话音,倒真是替自己忧思,便也不打算瞒他,倾诉苦水般将自己近日所遭困境一一言明。 “前日有前线紧急军报送入,孟将军奏表言道北疆近日活动频繁,常偷越边境,似有挑衅之意,朝廷军队由此排布兵阵,于边线处与北疆对峙,然战马稀缺,多由民饲马匹顶替,其速度能力断然不敌专供战马,又言及时令已至十月尾,边境苦寒多风雪,将士今年的冬衣却仍未下发……本宫看过他列数种种,言外之意,便是要向朝廷讨要钱财。” 温回舟眸光微转,已将这事的前后缘由猜出了八九分,便道:“历来拨往军中的银钱都是十月初便发去的,由有司分散采买,最迟不过中旬,一应物什便也该齐全了,孟将军缘何此时来信说明这些?” 这倒是正问到了简明之心中,他不由攒眉蹙额,叫苦道:“这正是本宫忧思的,返回信件询问却迟迟不见答复,而军中急报一封接着一封,连连催促,前夜里竟上书了数百名士兵的亲手署名,颇有逼迫之意。” 温回舟瞧他愁眉不展,颇有难色,便温声道:“殿下不必如此忧心,凡前线之事,都是最最紧急的,孟将军亦是为账下兵卒思虑,难免催的紧了些。” 简明之心中烦忧过剩,亦不顾杯中茶汤早已凉透,仰头便啜饮而下,满面愁苦道:“说来轻松,本宫如何能不忧心,朝廷拨出钱款为军队备冬衣粮秣之用,足有银万两,其间翻了多少路,经了多少手,若要层层盘查下去,怕是到了年关也查不出什么头绪。” 愈说便愈加忧愁,他不免怨道:“这套规法早早便承袭下来,历朝历代都是这么个做法,怎的本宫不过监国才几日,竟就出了如此大的纰漏,当真是诸事不顺!上天若当真看不得本宫做这太子,不如早早降下罪愆,除了本宫皇太子玉带罢了!” 温回舟淡淡然听他抱怨完,又为他添茶,宽慰道:“殿下万莫妄自菲薄,殿下在朝堂多年,有甘愿追随者,自然也有心生怨怼者,殿下今时初登高位,保不齐便有什么人暗中有所动作。” 简明之揉捏眉心,面上愁云更浓,又道:“纵是真有人敌对本宫,此刻也不是查凶论罪的时候,孟将军那边接连催促,本宫亦无他法,只得再从国库拨些银钱送至军队,可谁知……” 言至此处,简明之心内忧愁已登至极点,一时愁火攻心,不自禁重咳了几声。 温回舟将茶杯朝他推了推,他却再无心思喝下,平息了气息后又道:“孟将军竟又接连上书催促,言道那银两并未有分毫送到军营……” “殿下……” 简明之的话突然被打断,他抬眼见是钟术慌张小跑而入,立时脸色一沉,已然猜到了他要说些什么。 钟术此刻也顾不得礼仪,跌跌撞撞入了殿内,朝简明之垂首慌乱道:“殿下,是陈尚书,陈尚书求见……” 简明之哑声道:“如今那银两不知去向,孟将军日日三五封加急信件送来,陈尚书还不依不饶,要与本宫对账……昨夜里足折腾到丑时,好说歹说将他劝走,这不,又来了……” 温回舟亦听出了此事的棘手与为难,对于简明之的处理之方他不置可否,眼下要紧的是门外叫嚣的陈尚书。 户部尚书陈冈,又为当朝齐王的老师,人人都知晓他是个眼里不揉沙子的脾气,凡事较真得紧,莫说是太子,就是皇帝行事出了纰漏,他也是死咬着不放的。 温回舟暗自思忖了半晌,忽而起一念头,便问简明之:“殿下,您自国库又拨了多少银两?” 简明之哑声答他:“白银一万两。” 听得此数,温回舟心内陡然一惊,这可当真不是小数目。 温回舟眸中惊慌一闪而过,又恢复了平淡面色,道:“殿下莫忧,请令臣出去与陈尚书言说。” 陈冈那样的倔强性子,简明之委实不信温回舟能让他老老实实离开东宫,可自己也着实没有别的法子,便颔首示意。 不过一盏茶的功夫,温回舟便又重入殿内,面上依旧不悲不喜,瞧不出心思,不过简明之知晓他定是将陈冈劝离了,不然陈冈绝不会放他这般回来。 简明之不由生出几分好奇,这阖宫之中能与陈冈交锋的,可属实没几个,便问他:“你都同陈尚书说了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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