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回舟淡淡答道:“无他,臣只说三日后,东宫自会将国库亏空悉数补齐,陈尚书忠于职守亦不是好管闲事之人,他责下没了差错,自然也不会再多问旁的。” 简明之刚欲稍稍松出一口气,忽而想到什么,豁然心弦紧崩,神色也不自禁慌乱,惊问他:“一万两,三日后,由东宫补齐……本宫如何拿的出?!” 温回舟全然不似简明之那般急切心焦,似乎已将一切都掌握,仍旧淡然道:“这也是没有办法中的办法了,为防陈尚书一纸奏章送到大相国寺,殿下只能自己补这空缺。” 简明之使劲按揉着突突跳痛的太阳穴,无望道:“可这事,陛下总会知晓的,躲不过的,本宫这太子之位,怕是坐不长久了。” 温回舟眸光忽而闪了闪,道:“臣倒是有一法。” 简明之猛然抬眸望向他,应道:“讲来。” 温回舟凑上近前,压低了嗓音细细说道:“殿下若不想惹陛下降怒,便要寻个顶替之人,此事总归是要有人承下来的,殿下便将这一切罪责推到那戴罪之人身上便好。” 简明之怔怔盯了他一会,慌乱之际也别无他法,一时心念微动,便低声问他:“本宫该寻的,是何人?” 温回舟眉眼中闪过一抹不可察觉的浅淡笑意,轻声答道:“茶马御史,燕朔。” 他又旋即解释道:“此处丢失的银两,大半是做购买战马之用,冬衣粮秣等较此不过九牛一毛,战马供应不得,自然是茶马御史的罪责。” 简明之自忖一会儿,瞧向温回舟又问:“可那燕朔若要与本宫当堂对质,又该如何?” 温回舟无言,只唇角淡淡一点笑,与简明之对视一瞬,便躬身施礼而退了。 简明之揉着眉心暗暗思忖,忽而恍然领悟了温回舟未挑明的意思,这般念头一出,顿时有一股寒凉之意自他心中蔓延到周身各处。 太子监国,可先斩后奏,若要免于责罚,就要令那替罪之人死无对证。 一个外臣的性命,较之他的前星之位,着实算不得什么。 景元六年霜降这一日,太子殿下令旨,以茶马御史燕朔私吞军款为由将其斩首示众,其家中男子获徒流,女子变卖为奴,府中一应物什皆收缴国库。 皇帝本于大相国寺静心礼佛,下令不许任何人打搅,可陈冈听闻此事后思来想去,还是觉得处理不妥,故而手书一封密函冒死呈到了皇帝手中。 皇帝得知此事,当即大怒,于佛祖前就将手中茶杯摔个粉碎,夤夜驾车赶回了禁中。 今夜宫中注定不太平,丑时刚至,垂拱殿内一派灯火通明,其内间或传出皇帝的声声责骂与简明之毫无底气的连连讨饶。 自宫人们在禁中当差始,还从未见过皇帝动此大怒。 此事如乘风一般霎时传遍了整个皇城。 祸起萧墙,江稚鱼于东宫之内已将这事的首尾听全了,自然再无半点困意,匆匆赶往前殿。 甫至前殿,便瞧见了温回舟,他一袭素衣立于梧桐树下,面上依旧如往常般云淡风轻,似乎早就将一切都料到了。 也是,江稚鱼与简明之共事数月,清楚他的品性,他在朝政之上确实无甚多见解,不过他虽愚钝,却断不会存这般伤人之心,若非温回舟在背后为他谋划,他又怎会落得今日这般地步。 江稚鱼越瞧着面前之人越觉迷惘,她参不透他心中所想,但她直觉感到,他绝非纯良,便冷声诘问他:“你为太子殿下谋划,竟教他如此草率地杀人抄家,温回舟,你是何居心?” 温回舟闻言浅浅一笑,忙扬声道:“江大人可不要血口喷人,你哪只耳朵听到太子殿下是受我蛊惑了?” “你……”江稚鱼被他出言噎住,他说的对,这一切都不过是她的猜测,至于温回舟到底都同简明之说了些什么,她不得而知。 温回舟款步走至江稚鱼身侧,对上她略有愠色的双目,只温声道:“江大人莫恼,我知你为殿下忧心,其实你我都知晓,殿下做出这般蠢事,大抵明后日太子之位便要易主。” 他忽而压低了声音,一双眼睛盯进江稚鱼眸中,缓缓开口:“不过若是想挽救,眼下倒有个方子。” “哦?”江稚鱼压下怒气,她极欲弄清楚温回舟到底在搞些什么名堂,便顺着他的话接道:“温大人可有妙计?” 温回舟凑近她耳侧,将那计策缓缓道来:“我知晓江大人学富五车,尤善书道,又与齐王殿下走得近,大人若是能仿着齐王的笔迹书信一封,文墨之外暗暗说明整件事皆是齐王策划,与燕朔勾结而成,意欲陷害太子殿下,我自有办法将那书信与燕府抄家所得之物一道呈到陛下面前,到时便可保住太子殿下的身份体面。” 闻完此语,江稚鱼霎时心惊,满目不可置信地瞧着他,她实在不敢相信她方才听到的,如此大逆不道之言,他竟就如此轻飘飘地吐出口,甚至开口时面上还带着浅浅的笑意。 “大人莫要惊慌,你我同为东宫属官,我知你对我有诸多不满,可今时风雨欲来,咱们,都是要为殿下打算的。”他唇角弧度又弯了弯,幽幽说着。 江稚鱼暗忖了半晌,才似终于从那方震惊之中回过神,旋即便决绝道:“温大人存错了心,亦寻错了人,此等下流之举,我是不会做的,我也奉劝温大人小心些,总于阴暗之中行走,只怕会蒙了眼失了心,最终落得个曝尸荒野的下场。” 温回舟听她憎恶之言竟也不恼,却朗声笑笑:“江大人不必威胁我,我既然敢这般将我的打算说与你,便是不怕你去将这话再传给齐王殿下或是旁的什么人,左不过这深宫之中皆是各为其主,我一心为太子殿下谋划,自然问心无愧。” 他复冷笑一声,又道:“只怕江大人是问心有愧罢。你这般维护齐王,也不知他日后会不会感念你。” 江稚鱼深深瞧着他,益发不知他到底所求为何,他虽不承认,但江稚鱼敢肯定,简明之的狠厉手段定有他在背后推波助澜,由是心中便越发奇怪,他费尽心思入了东宫挤走自己的位置,又为简明之进献这般愚蠢阴鸷的计谋,她本以为,他是要用尽心机将简明之拉下太子之位,可他方才所言却完完全全打破了自己的猜想。 他在拉下太子后,又要推出齐王而保全太子,这是何故? 江稚鱼默默思忖间,却见宫门敞开,叶内侍一行人簇拥着简明之回来。 她猛然自空想中抽离出,于人群之中望见简明之时,江稚鱼顿觉心中一空,她瞧见简明之冕冠已除,乌发随意散乱,束腰玉带也已不见,身上长袍松垮宽大,袍角随着他的迈步被踩在脚下。 落魄至此,想来应是尘埃落定了。 果不其然,将简明之送回东宫后,叶内侍便传帝王口敕,罢除了简明之的太子之位,即日起幽禁于东宫之中,未得帝令,不可离开半步,待西苑修葺完成,便迁入那里作为新的寝宫。 简明之一下瘫坐在石阶上,眼泪叠着泪痕铺了满脸,四下一片静默,他忽而从披散乱发中扬起头,双目泛红死死盯着温回舟,大声怒道:“是你!都是你!一切都是受你挑唆!!” 他似疯魔了般突然站起身,一下凑至温回舟眼前,双手胡乱抓着他的袖口,一声接着一声地怒骂。 而温回舟始终淡淡微笑,只是眉眼间的冷厉寒气直欲将简明之击穿,他使力一动,将袖角从他手中抽回,冷声道:“殿下,您怕是记错了,我可从未说过要您取燕朔性命这般的话。” 简明之陡然怔愣,回想起那日种种,脑中顿时轰鸣一瞬,彼时自己问他若是对质,该如何办,而他只是浅浅一笑,确未多言。 简明之心内顿时如高山轰塌,精神几近崩溃,连连怒道:“你就是那样的意思……就是你的挑唆……” 温回舟满面嫌弃地掸了掸衣袍,再不多顾看一眼,转身便走了,只余简明之一人仰月长啸。 江稚鱼静静望着他,心内一阵扼腕唏嘘,初见之时那个清冷矜贵、眉眼成画的谪仙之人仿若已堪堪远去,现下在自己面前的,只是一个失了心魂而空留皮囊的可怜人。 “殿……”江稚鱼刚欲唤声殿下,却觉不妥,即刻改口:“夜间天寒,您衣衫单薄,还是早些入殿内歇下吧。” 她实在不忍心瞧他这般模样,欲过去搀他入内里。 简明之听得她的话音缓缓转头,好似才发现江稚鱼就在自己身侧,他忽而一扫面上青灰之色,上前几步死死扣住她的手腕,目光灼灼盯着她呢喃道:“我不能,我不能被废弃,我自出生便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我做了二十余年太子,如今成了全皇城的笑柄,我不能……” 他这般模样确实令江稚鱼吓了一跳,她未曾想他这般看重太子之位,竟好似到了惜之如命的地步,不过确也能理解,这样的事情搁在谁身上,都是不好过的。 她刚欲出言宽慰,简明之握住她手腕的手忽而紧了力道,将她瓷白腕处生生勒出了一道红痕,令她不由吃痛。 她抬眸,就见他死死盯着自己的双眸,那眼神中带着颇深的执念,令江稚鱼陡然心惊,紧接着就听他沙哑着声音道:“江大人,你帮帮我,你去向陛下认罪,说我是受你蛊惑,你去……你去将一切都认下来,你帮帮我,我不能被废……” 江稚鱼双目圆睁,万分不敢相信这是他所说出的话,可他望向自己时的那份渴求与执念却是那般真切。 她此刻忽而想到从前初入东宫时,他夜间为黄河水患一事请她做策论,彼时她深觉他是个先天之忧而忧的君主,可如今看来,自己那时的想法,当真是个笑话。 江稚鱼向后撤步,死命挣脱他的双手,冷眼瞧着他疯癫痴狂的样子,便知此间他唯一深爱的,不过是太子之位的虚名,而一切不过沤珠槿艳,刹那浮华而已。 简是之每夜子时入睡,几乎雷打不动,故而对于宫中的不太平也不甚在意,直到他从美梦中被叶内侍叫醒,才知晓今晚这禁中之内也唯有他睡得安稳。 陛下传召,他急忙加冠披衫,随着叶内侍往垂拱殿而去。 夜间习习凉风吹散了他的睡意,他抬眸环顾,就见夜幕之上团团乌云接连,低低压在大殿正脊的鸱吻之上,有种覆倒一切的架势。 变天了,他暗想。 简是之入殿内躬身问安,悄悄打量上首帝王的脸色,见他面色沉静,似已熄止了怒意,便知晓早自己一步应该已有旨意送去东宫了。 他敛了敛神,先出言道:“陛下,大哥他虽有过错……” 他话音未完,就听上位者不知将什么重重拍在书案上,发出一声沉闷巨响,立时止住了他的话。 简是之垂首,不敢再多言一句,就听上位道:“你不必替他求情,朕圣旨已拟,明日便会昭告天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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