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日的催促,好像多巴不得人死了一般。 江稚鱼当下没忍住脾气,手一扬便将那根描眉笔甩在了那内侍的头上, 道:“催命吗!大过年的也不叫人安宁!” 她这突然起来的脾气倒是令淡竹吓了一跳, 她跟在江稚鱼身边这么多年, 却是头一次见她对下人发这样大的火气。 淡竹手脚麻利地将眉笔捡起,对那内侍使了个眼色, 示意他万莫多说, 赶快退下。 淡竹是了解江稚鱼的, 她并不是放任情绪的人,而方才突然爆发,到底是有原因的。 陛下剩下的时日不多了, 这是江稚鱼怎样都无法面对的事,偏偏内府那帮人又一次次将这血淋淋的真相撕碎了,呈到她面前。 江稚鱼闭了闭眼, 平静了一会儿, 才道:“陛下呢?” 淡竹道:“陛下已经连着五日都在垂拱殿内, 还有太子殿下陪着。” 江稚鱼点点头, 与她所想无二, 他到底是放心不下这天下的, 在那一日到来之前, 他应是打算将他此生所有的论道都讲与太子。 “陛下今日的情况……还好吗?” 淡竹沉默了一瞬,答道:“不太好……早些时候朝贵来送过一次话,说陛下昨夜至今晨不停地咳,亦时时咳出鲜血来,请太医瞧了也是没什么法子……” “朝贵还说……说……请娘娘心里有个准备……” 后面的那一句淡竹实在说不出——陛下的大限,怕就是这一两日了。 只是到了这时,江稚鱼反倒哭不出了,只是觉得痛,很痛很痛,痛得连呼吸都费了力。 江稚鱼怔怔地在妆镜前痴坐了许久,随即道:“你且去问问,宫里有没有祖籍江宁的宫人,会做江宁餐食的,若是有,便即刻请到正阳宫来。” “是。” 终于在后宫里寻到了一个,是宫里的老人了,宫人们都唤她张大娘,老家便是江宁的,江宁菜式与小吃都会做些,最拿手的是江宁最经典的一道桂花糖芋苗。 张大娘是宫里干粗活的,也是头一次被皇后娘娘召见,当下也有些激动,连说着要给皇后娘娘烧一桌子饭菜,保准让娘娘尝到最地道的江宁口味。 江稚鱼将她带到了膳房,却并不是让她烧饭菜,而是请她教自己做,就做那道桂花糖芋苗。 这算道甜食,与那些名菜相比,倒是简单许多,她也更易上手些。 可江稚鱼到底是从没进过后厨的人,又定要追求口味的一般无二,是以等她终于满意时,已是夕阳欲沉了。 江稚鱼揉了揉酸痛的肩膀,将一碗热腾腾的桂花糖芋苗装在了食盒里,便往垂拱殿而去。 简是之为大梁万万子民谋划心忧,而她在意的,唯有他。 她现在唯一还能做的,也只有全了他的一点点念想。 吃下这碗桂花糖芋苗,望他来世得以在江宁,从心过活吧。 远远见了江稚鱼,朝贵便小跑着迎了上来,唤道:“娘娘。” “陛下在殿内吗?本宫来为他送些吃食。” 朝贵瞧了瞧那食盒,转头又望了望垂拱殿紧闭的殿门,神色颇有些为难,皱着一张脸道:“娘娘恕罪,您现下不能入内。” “陛下不是与太子殿下在里面吗?本宫只送完东西便出来,不会耽误他们的。” 朝贵却道:“太子殿下午前便离开了,这时是有旁的人在里面,陛下特别下令不许任何人入内。” 江稚鱼听后倒生疑惑,问道:“是谁在里面?” 朝贵道:“这……奴也不知晓,那人来得神秘,一路又以帷帽遮脸,实在瞧不出是何人。” 江稚鱼心中隐隐觉察出些不对,按理说陛下召见朝臣是没必要这般偷偷摸摸的,只是事到如今的境地,她再也不想去深思什么了。 她将食盒交递给朝贵:“那便等那人走后,你替我交给陛下吧。” “那娘娘……”您何时再来见见陛下? 大抵实在觉得残忍,朝贵的话没有全然说出口。 江稚鱼却也猜到了他的意思,道:“晚些时候我还会再来一趟的。” 自垂拱殿回宫后,江稚鱼再未得到一丝平静,就如一个在悬崖边摇晃行走的人,怀揣着一颗随时会粉身碎骨的心。 她坐立不住,索性便去了佛堂,跪拜在神佛前,手里捻着佛珠,一心念着的只有简是之这三个字。 她多希望此刻能有神迹降临,还她一个康健安乐的郎君。 佛珠一颗一颗捻过去,夜便沉了。 那神秘入殿之人终于离开后,朝贵便连忙差人将食盒里的东西拿去热了,而后步履匆匆到殿外提声道:“陛下,皇后娘娘几个时辰前送来了吃食,可容许奴送进去?” 殿内无人应和,静得没有一丝声响。 朝贵更扬了声:“陛下……” 还是并无人应。 朝贵登时心跳一滞,一把推开殿门就冲了进去。 触目便是简是之紧阖双眼,静静地,静静地靠坐在龙椅里。 手中的食盒顿时摔在地上,瓷碗粉碎,桂花糖芋苗洒了一地。 哀钟敲响第一声时,佛堂里江稚鱼双手一震,佛珠扯断散了一地。 珠子砸落在木质地板上,发出接连不断的刺耳声响,像是奏起悲凉破碎的哀歌。 郡主急急忙忙跑了进来,双眸含泪望着江稚鱼瘦削僵直的背影,满是担忧地唤了声:“母后……” 良久后,江稚鱼才沉沉应了句:“我没事。” 郡主刚搀着江稚鱼起身,外面便一阵杂乱的脚步声近来。 有一内侍快步入了内里,对江稚鱼躬身一礼,依着礼节道:“娘娘请节哀。” 随后对身后人微微一点头,便另有两位内侍上前,一人手里端着一木盘,上面孤零零一个杯子,而杯子里是装满的澄明液体。 那内侍道:“娘娘……” 却还不待他说完,郡主先反应了过来,走上前去扬手便打了他一巴掌,当下燃起火气道:“父皇早便下旨废除殉葬制,你这是何意?给皇后娘娘送毒酒,是要造反吗?!” 那内侍被这一下吓得不轻,皇帝走得猝然,他也是着急忙活着,没成想出了这么大的错事,连连跪下求饶。 江稚鱼从始至终面色平静如水,只扫了一眼那杯毒酒后道:“东西放下,你们退下吧。” 郡主眼瞧着已被移至玉案上的酒杯,心一下提了上来,慌乱唤着:“母后……” 江稚鱼朝她摆了摆手,淡然如往常一般,道:“你也出去吧。” 四下里终于静了下来后,她慢慢走到案前,举起了那杯酒…… 新一日的朝阳升起时,太子殿下承继大统,早春的枯木吐了芽,宫廷某个角落里的木樨树也蒙了春光,万物伊始,生生不息。 史官忙活了几日,终将简是之这短短一生的事迹写入了青史,而他那十一年的离家漂泊却未得提及一字,这是大梁的耻辱,不能留给后世人看的。 是以青史里的这位皇帝,不过就是一个无所事事、不知所谓的齐王殿下,论狠厉,比不过其父,论谋略,比不过其兄。 捡了漏做个皇帝,仅此而已。 只是他生平中提及的一句,一生未纳妾,与其妻恩爱有加,却颇为人乐道。 无人知晓他二人是如何相识相知的,便当做是普通的世家联姻,史官只提笔写下—— 少年夫妻,共育二子,鸾凤和鸣,共赴死生。 赵大婶今年五十三了,住在江宁西柳村少说也有四十年了,但最近却见了一桩怪事。 她家隔壁的那户人家早些年北上经商去了,空了一座院子没人住,她常常热心肠地去帮忙打理,当然,顺手放点家里放不下的东西也不碍什么事。 就在某天她照常去打扫时,一推门却见院子里站了两个人,六眼相对时一个比一个懵。 还是那两人中的那个男人先说了话,他说他们夫妻家道中落,就搬到这村子里来养老。 那男人说他名叫简三,因在家中排行老三,父亲便为他取了这个名字。 而那女人叫江秀芝,赵大婶听那简三总唤她芝芝,还在心里暗笑,这夫妻俩也不年轻了,言语举止还是恩爱甜腻的紧,好不害臊。 夜沉了下来,夫妻俩才将行李都收整好,累得双双趴在床榻上不愿再动弹一下。 虽是如此,想起白天的事,江秀芝还是使足了力踹了一旁的简三一脚,很有些不满道:“亏你还师承名满天下的大学士,白日里怎就胡诌出了这么两个没文化的名字来!” 简三撇了撇嘴,委屈道:“哪里没文化,我听着倒觉亲切,与这村子很相匹配。” 江秀芝白了他一眼:“是匹配,我叫秀芝,隔壁赵大婶叫秀兰,不知道的还以为是姐妹呢。” 简三扯过被角掩嘴偷笑。 江秀芝又没好气道:“别笑了!你也不想想,你我就这般走了,留程儿一个人在京中,也不知会不会……” 简三拉过她的手握住,温声道:“程儿定然是个好君主,莫要多想了,我们费了多大的力才能到江宁来,往后便是做个普通人,从心而活。” 江秀芝浅浅笑了笑,亦紧握住他的手。 他说的着实很对,他们此番,确是费了天大的力。 死局出现转机,是在新年后去大相国寺拜佛的那一日。 那日在旁伺候敬香的,恰是曾为江稚鱼解签的僧人。 他那时便瞧出简是之中毒已深,而后出入垂拱殿那神秘之人亦是他。 他为简是之解了毒,救了他的命,又与他一同谋划了假死之事,是以才有了如今西柳村的简三。 至于江稚鱼,她饮下的那杯鸩酒自然是害不了命的,只会造成人命息全断的假象,靠着这个,便有了西柳村的新村民,江秀芝。 “若是当时我没有饮下那杯酒,又会如何?”江稚鱼问简是之。 那也许,如今这世上多了一个太后,少了一个村民简三的媳妇吧。 “不会的。”简是之转过头看向她,黑暗里他眸光熠熠,坚定道:“我知你不舍我一人。” 简是之在她额头轻轻落下一个吻,道:“芝芝,我们再没有一个十一年可以错过了。” 赵大婶是西柳村养鸡的一把好手,她家的鸡个顶个的健壮肥美,毛色也比寻常的鸡更有光泽。 简三也承认那鸡挺可爱的,当然,只有上桌的时候。 赵大婶喜欢养鸡,他偏爱种花。 从住到这儿的第一日他便想好了,要在院子里种上一整院的花,管他什么花,都要栽上一些,开得越绚烂越耀眼越好。 他买来花种,每日辛勤耕种,待终于到了花期,院子里接二连三结上花苞时,他已想象到了芝芝对自己那崇拜仰慕的眼神,也已经准备好了接受一顿猛烈的夸赞。 只是在一个寻常的清晨,一切都出了岔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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