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第二三一章 只要听说这桩案子的女性,基本都赞同荣烺的看法。 当然,也有唉声叹气如孙公府的。 孙公府一直秉承显德皇后的教导,对家中女孩儿的教导以柔顺为要,至今孙公府的姑娘出门都带帷帽,上次选秀被宫里小母马吓晕的也是她家女孩子。 今日竟有荣烺身为公主却端坐公堂,非但出宫抛头露面,更是插手衙门官司判案的离谱之事。 孙公府强忍着没写奏章谏上一本。 倒是郢王府郑氏的妯娌,虽也是出身孙公府,说来还与郢世子的姨娘孙姨娘是姐妹,这位孙二太太浑不似孙家做派。当初郢王妃相中的也不是她做二儿媳,郢王妃看中的是另一位娘家侄女,那孩子生的清秀乖巧,还是嫡出。 孙二太太是庶出,自小就张牙舞爪,牙尖嘴利。 是二儿子相中了,放出话来,除非是这位庶出表妹,不然宁可不娶。 孙家权衡再三,也就答应了。 孙二太太嫁进王府,全无给郢世子做二房的长姐的柔顺贤惠,她对郢王妃这位姑妈兼婆婆倒也挺奉承,但那都是为了从郢王妃那里挖好处。 银子衣裳、头面首饰,她啥也不挑。 她是庶出,在府里就不若嫡出姊妹体面,衣裳首饰就是那些大面儿的东西,嫁妆亦不丰厚。 长嫂倒是个大好人,时常补贴她。 可孙二太太是个怪人,长嫂有点忒好,她不忍心欺负老实人,就三不五时找姑妈兼婆婆哭穷,颇是哭回不少好东西。 如今郢王妃念了佛,可孙二太太也不是刚进门时那样穷了。她儿女双全,还有个嫉妒名声,故而丈夫连通房都没有。 孙二太太好打听,坊间的趣事,她知道的最快,跟长嫂一起理家事时就说起来。孙二太太跟长嫂郑氏说,“难得咱们妇人还能有得公道的一日?这定是因公主在的缘故,不然那些官儿我是知道的,个个四平八稳,宁可不露头也不想被人寻出不是。要搁他们判,哪有这样的公道。大嫂,今年给宫里备年礼,咱们多给公主备些,公主给咱们女子出了头,长了志气!” 郑氏原就与荣烺关系好,见妯娌夸荣烺,她眉开眼笑,“也是,这案子的确公道。《新贞烈传》都说了,夫妻要恩爱和睦,相敬如宾,倘彼此结怨,一别相宽便可。” 孙二太太有点好奇,她觉着自己大嫂是个神人。以前对《贞烈传》奉若神明,一言一行无不遵奉。如今对《新贞烈传》也是烂熟于心,无不遵奉。可这两本书,完全相反的呀。 孙二太太捏个五香炒杏仁搁嘴里,就问了,“大嫂,你先时最信奉《贞烈传》了,如今说改就改,也够厉害的。” “这没什么。”郑氏说,“多看几遍就记住了。” 孙二太太:背书不难,难的是您这转寰自如、毫无滞涩的本领。 妯娌俩把给宫里的年礼又合计了一遍,一上午就这么悠悠闲闲的过去了。 给荣烺年礼加厚的夫人太太着实不少,大都如孙二太太所想,觉着公主殿下这案子断的漂亮。 当然,年下凤仪宫万寿宫对诸诰命也都有所赏赐。 以前荣烺不参与这事,她是公主,不能说没赏赐诰命的资格,可一般年节,这样大规模的赏赐,只能凤仪宫万寿宫。 今年,荣烺额外的,第一次特例的,在年下赏赐了方御史的母亲方老夫人。 赏赐还不轻,共四样,金玉如意,宫缎宫绸,另有金银锭各十对。 方家接到赏赐,还是给老夫人的。 方老夫人一时有些不解,虚着眼,疑惑的说,“平时我进宫请安,太后娘娘皇后娘娘待我都好,公主见的却是不多。如何特意赏我这许多东西?公主平时都是跟咱们大囡来往。” 方夫人也不解其中之意,方姑娘说,“等父亲回来问问父亲,说不定是父亲立了功,公主就赏赐了祖母。” 方老夫人虽年高,却并不糊涂,“这样的事我经历过,那也得是先赏你父亲,咱们是捎带的。”这个是指名道姓给她的,儿子儿媳都没有。 待傍晚方御史落衙回府,到母亲院里定省,以往他都是带妻子儿女一道。妻子刚已说过公主赏赐老太太的事,方御史知母亲必要问,便自己过去母亲那边。 果然,方老夫人说到此事。 方御史侍母至孝,与母亲也是无事不谈,便将此事来龙去脉说了。 方老夫人认真听完,叹了口气,说儿子,“公主这是以德报怨,你不赞成公主所为,公主却还赏赐我。可见,公主心里对你的犯颜直谏并无怪罪,还对你颇有包容之意。” 方御史在母亲面前全无在朝时的强硬,他认真的说,“儿子全凭公心。” “因你父无德,你们兄弟皆时时留意自己的品行,这是好事。”方老夫人的眼睛早就看不太清了,灯烛之下,映的方老夫人一双瞳孔明亮璀璨。她说,“老大,你书读的很多,可这世上也有些书本上没有的智慧。” “我难道不知你父亲在外败家么,我深知他为人有限,所以自幼对你们兄弟严以教导。有些话,只能我说,他能早死,我纵舍了那些田地也高兴。” 方老夫人面容平淡,说到先夫时的口吻如谈论一只苍蝇,“如果当年有现在的开明,我不会忍耐那些年,我会更早的带着你们兄弟与他和离,清清净净的过日子。” “我没和离,不是因为我有外头传那些狗屁美德,是因为和离对我不利,会影响孩子的名声前程。我赚那些贤惠贞洁的美名,不是因为我真看重那些,是因为有那些美名能给我能给你们带来好处。” 方御史震惊的望向母亲,方老夫人没有丝毫回避,“这是我的心里话。许多年了,不吐不快。”
第232章 灯灭之三五 殿下
正文第二三二章 方御史是长子,他犹记得少时父母间偶有口角,父亲过逝时,他刚刚八岁。按理那个年纪的事在成年之后会逐渐忘却,他却一直隐隐记得父母间的口角。 后来,他逐渐长大。 母亲在乡间名声甚好,再如何忙碌生计,每月初一十五都会去清理父亲坟莹上的细草。所以,尽管早些父亲埋葬的是土坟,仍是全村坟莹里最干净最体面的。 后来他中了秀才,族中长辈到家庆贺,送的贺礼里,母亲先挪出五十钱,买了旧砖,为父亲修缮坟莹,将坟修的更加体面。 母亲还在家族长辈来家时说道,“眼下钱财还得留着给大郎二郎念书,故先买了旧砖。待以后孩子们出息了,光耀祖宗,让他们将赚得的钱买新砖,给他们父亲将坟修的更新更体面。” 阖族上下,村里村外,就没人说母亲一个不字。 方御史亦因有这样贤惠伟大的母亲感到骄傲至极。 待他中了举人,得了知州青睐,县里也奖了他一百两银子,他将银子捧回家。母亲便让他去买了新砖,崭新的青砖,他带着弟弟,还有许多村民族人帮忙,将父亲的坟修成全村全族最漂亮最体面的坟莹。 就是他科考高中,锦衣还乡,接母亲弟弟到帝都生活。 走前母亲还特意雇了族中一位家计贫困的族叔,一年给族叔五两银子,请族叔代为照管父亲的坟莹。 必得初一、十五清理打扫,如他们在时一般才好。 所以,他一直以为,那些记忆中父母亲的口角,也只是年轻夫妻间的一些口角罢了。 母亲十几年如一日的在族人村人面前怀念父亲,虽则家计因父亲而败落,母亲却始终无一句怨言。 任劳任怨的抚养他们兄弟长大。 母亲青年守寡、纺纱织绩、下地做工,那些年日子并不好过。 他们三口咬着牙走了过来。 母亲笃信佛教,父亲过逝后,母亲就寻了一处小庵,在家做了居士。 母亲多年不食肉,以往他以为是因母亲信佛的缘故,后来家境好了,母亲生了一场病,他请了州府最有名的老大夫给母亲诊治,老大夫说母亲身体亏损太过,要慢慢滋补。他苦劝之下,母亲方开始进食荤腥。 不知为何,方御史忽然想到此事,问,“那母亲你食荤腥的事……” “哎,那会儿咱家日子本就穷,想吃肉也吃不起呀。弄个居士名,非但适合我的身份,还能学念佛,谁家有丧礼,请我去念经。乡间虽出不起银钱,可去一趟,也能免费吃两餐饱饭,还能与我二斤精面熨亲劳,回家你们兄弟就能吃顿好的。” “那后来……” “后来你都出息了,难道我还要见天吃素?”方老夫人觉着,许多读书人,书虽读的好,脑子却真不见得多灵光。 方御史没法形容自己的感觉,他气也不是笑也不是哭也不是喜更不是,他说,“那老大夫不会是母亲你串通好的吧?” “生病还能装啊。不过是赶巧了,就是没大夫,我想吃肉你还能拦我?”方老夫人倚着软靠,与长子道,“那会儿真难哪,咱老家地方偏,我也没时运赶上如今。我看如今是新年头了,你别事事拗着来,人家公主是陛下的亲闺女,听说年纪比咱大囡还小,你几十岁了,过去跟比你闺女还小的公主说朝政,你还没说过人家。这就够丢脸的,关键你还没说赢,比丢脸更丢脸。” “母亲,儿子也是为朝廷着想。” “你没想对地方啊,老大。”方老夫人道,“我虽没你书读的多,可这世上的道理也明白一些。不说那些律法,世间就俩字,公道!” “啥是公道?公道就是好人得好处,坏人遭报应,这就是公道了。” “母亲,你不懂,公主小小年纪,屡次插手政务,这不合规矩。” 方老夫人嘿然一笑,看向儿子,“看来公主插手的政务,处理的都不错。” 方御史有些恍然,母亲多久没这样机警中又带着三分得意的笑过了。哎,不幸被母亲说中了。 方老夫人见长子闷不吭声,说道,“以前我帮绣坊跑腿,赚些辛苦钱。有人看我能赚着钱,眼气,就会酸了巴唧的说,一个妇道人家,成天三乡五里的蹿来蹿去,成什么样子。” 方御史脸色胀红,方老夫人道,“要是个男人,揽生意发活计,都得夸能干。因我是妇人,还是个寡妇,所以,就有这些议论。” “我记得,你还跟这些人打过架。”方老夫人叹息,“当时站在母亲身边的大郎,现在如果遇到像母亲当年一样的女子,会怎么办呢?” “母亲,那毕竟是咱家的事。且因父亲无德,才令母亲辛劳。当今朝上,陛下宽仁、大殿下温厚,并不需要公主对朝政有所建树。” 方老夫人为儿子做总结,“就是说,男人当用,女人就啥也别管。男人无能,女人再出面做事。” 方御史:…… “是这意思吧?” 方老夫人脸色猛然一沉,拍案而起,“我养你们长大,是因为你们是我的骨肉,不是因为你们姓方,是那个恶心败德的男人的骨血!你是不是傻!如果不是那些狗屁倒灶的规矩,如果这世道允女子经营耕种,自己讨活路,我就不用花费无数心血在那些无用的贤名之上,你知道咱们的日子会容易多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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