荆太师一愣,整张脸都像是停滞了一般。 他以前,怎么不知道北越王殿下是这般古道热肠的好心人? 二人亦步亦趋,三言两句间,已经看见了章家父子。 鸦鸣阵阵,日头下得很快。 绚烂的火烧云已经将仅存的夕阳尽数遮盖住。 而荆太师,就是顶着这片天上了马车。 樊封还驻在原地,双臂环抱在胸前,目送那辆算不上多奢靡的马车渐行渐远。 他虽然生了双凤眼,可里面却蕴满了幽暗自成的锋利。似鹰如隼,也像是死死盯住猎物不咬进牙间绝不放松的雪山苍狼。 手臂放下,他朝另一个方向走去。 那是风秀大街,只落了一座宅子,姓樊。 “先前小女跟老臣说是您告知的,老臣还吓了一跳,没想到您居然会对这些儿女情长的私事挂念。” “是,是本王告诉她的。” 与荆太师的交谈还历历在目,且回味无穷。 自从得了“北辰”这个封号,他便没再扯过谎了,因为没有值得他编排一大串话去欲盖弥彰的事情,也没有人有这份殊荣。 唯独今日。 他大可以直白地说未曾有过,可不知为何,当荆太师念叨出“小女”这两个字时,他的上下两唇一张一合,竟不受控制地砸出一句话。 下属耿唐已经等在风秀大街街口很久了,还执了柄长鞘青锋。 “王爷,”他拱手行礼:“您让查的事情已经查到了,如您所料,章家那位果然身世存疑。” 轻笑一声,樊封翻了个不算明显的白眼,没有接剑,只继续朝前走着:“可查到更细的了?” “属下无能,只查到七年前他曾在上元节被人牙子拐走过一次,当时章家的人还跑到过开封府报案,但没几天他就自己回来了,也是那次起,据说这位章家公子脾性大变。” “比如?” “其实在最开始的时候,章兰尽对荆家三姑娘并不挂念,反倒是多有嫌弃,可自从人牙子手中逃脱后,他竟然主动跑到书塾给后者送糕饼点心,,再之后……” 耿唐没把话说完,但寓意已尽。 若有所思地颔首,樊封回首睨他一眼“的确挺无能的,两日过去竟然只查到这些。” 想辩解又不敢开口的耿唐默默低下头。 又实在有点忍不住,只能在心里面弱弱叫嚣:可两日实在是太短了啊!京中就仿佛有人故意帮着章兰尽似的,别说吏部户部的薄册险些被翻烂,就连左邻右舍的打听过了,寻常人家根本察觉不到他的区别啊。 猛地,脑海中一道白光闪过。 “对了,属下还得知,也是七年前的时候,章兰尽曾脱口而出几个荷京人听不懂的方言话。” “是吗,”来了兴致,樊封看过来:“哪里的方言?” “是……熠国的。” 最后一抹橘晖散尽,藏青色的夜空顶替而上,圆月高挂,清晕满地。 雕了奇花异草的银色护腕泛着诡谲的色泽,他抬高手臂,扶揉了下脖颈,懒洋洋的劲儿由内而外地散出来,与洒至肩头的静谧之色融为一体。 站在阡陌之处,星子坠入瞳仁中,映衬着深邃五官中的刺骨笑意,讥讽之意若隐若现。 “原来是熠国送来的人啊。” 掺着笑,这次的白眼甚是明显。
第7章 西窗烛 ◎“本王代这畜生,向三姑娘赔罪”◎ 荆微骊这一夜,注定难眠。 最开始得知退亲顺遂时她还是喜悦的,可没想到父亲下一句就是“多亏了北越王殿下”,尤其听完北越王不仅没拆穿甚至帮她圆了谎,胸腔内的躁动便久久不安。 春夜的雨势不算大,只淅淅沥沥地敲在薄如蝉翼的窗户纸上,透过那层看过去,还能望见色稠更重的枝叶影子,晃得停不下来。 不知是第多少次睁开眼,她扯开锦被,蹑手蹑脚地走下床榻,又翻出了火折子点燃一只蜡烛,对着丁点儿的火星,目光直直打在铜镜中。 怪异的感觉无故升起,脑海中再次浮现那道玄黑的身影,以及那把沾了血的长剑。 那是修罗殿府的罗刹鬼,是万丈深渊的引路者,是她多看一眼都会浑身发抖的人。 可这样的人,居然会帮她。 她不懂,更猜不透那人心里的心思。 烛火忽闪摇曳,仿佛一只翩翩起舞的妖精。明晃晃的光亮打在她面颊上,生来就浅淡的瞳色不像黑曜石,更如琥珀,映在铜镜中更添灵动。 丰润的土壤忽的钻出一颗小芽,看清嫩芽上的字,她立刻被这个荒诞的想法逗笑。 当真是昏了头,居然连他是图自己美貌这种念头都能生出来,荆微骊,你的脸皮实属是厚。 困意涌上来,她懒得再纠结,随意地扯了个抚慰心绪的理由便算作结。 如丝细雨下了一宿,漫天荫蔚郁郁葱葱。 一打开房门,雨后的草木气息铺天盖地侵袭而来,与房内的恬淡香气滚作一团,令人分不清,又嗅得晕乎。 青瑶拿着一支海棠鸢尾璎珞簪,正在荆微骊已经梳好的发髻上比划,怕静坐着梳妆打扮太无趣,还特地扯了一嘴京中趣事给圆凳上的美人听。 话头绕着绕着,便到了此刻正在大理寺等着小妹送鱼汤去的荆家老二,荆云泉头上。 “想来鱼汤只是个幌子,二公子只是想趁着这个机会跟姑娘你再打听打听李家姑娘的事吧?” 荆微骊笑了笑,没有回答,只佯怒道:“好你个青瑶,竟然还打趣上我二哥了,我定要把这事告诉二哥,看他把你打发到郊外庄子上去。” “别啊姑娘,”青瑶哭丧着脸开始卖乖:“您可就我一个这么贴心的小丫鬟,要是把我送走了您得多难受啊。” 唇瓣盈着笑,荆微骊没有驳斥。 主仆说说笑笑地梳妆完毕,很快就上了前往大理寺的马车。 如同出发前青瑶说的,二哥根本就是醉翁之意不在酒,表面上说忙了好几日不曾归家想念了佳厨的手艺,实则就是特地把她喊过去对未来娘子的近况关切一番。 不想再被磨油,荆微骊放下鱼汤做了没一会儿就起身要回去了。 临走前,还瞅见了二哥敷衍的依依不舍。 啧,果然是她的好兄长。 马车路过京中最繁华的街道,荆微骊撩开马车窗帘的一只小角,视线不间断地扫在各个门面铺摊上,最后定在不远处的一家茶肆。 她记得这里,里面坐了一位云游了天下,最擅长说各色奇闻轶事的说书先生。 “停车。” 兴致使然,她抬高音量喊住了车夫。 街道两侧的路人只看见马车稳稳停下,从里面走下来一个若天仙的貌美女郎。 小女郎眸光流转、笑靥如花,没有寻常世家千金的架子,提着裙摆直直走进一家茶肆,再然,一位带着斗笠遮面的男子便紧随其后。 这个时辰还尚早,荆微骊走进来没几下就找到了座位。她也不拘谨,刚利落地坐下,耳边就响起一道熟悉的声音。 “提莲,为什么?” 耳郭一震,并不是因为来者声音过大,反而恰恰相反,是他的过于平静,更让荆微骊心尖一抖。 下唇一抿,她扭头朝章兰尽看过去。 这人一如既往地套了身白衣,但又与往日不同地多了顶遮住大半个额头的斗笠。若不是正好仰头看他,荆微骊恐不敢认。 很快淡定下来,柔软的指肚去碰冰凉的瓷盏,她板着脸:“不知章家公子是想同我说些什么?” 看着她生疏漠然的姿容,章兰尽皱起眉,只觉得面前的少女格外陌生。 明明几日前还一切顺利,为什么会突然变成这样! 每每想到此处,他都气的咬牙切齿。根据荆太师话里话外的意思,那件事情是突然被传出去的,也不知道是院里的那个婢奴,竟然如此胆大包天。 抬高小臂,提了好久的糕饼食盒被亮出来:“提莲,我买了你最喜欢的千层糕和梨花酥,你尝尝?” “不了,”荆微骊嫣然一笑,可笑意不达眼底,眼眶周围还是一片刺骨的霜痕:“我已经不爱吃那些东西了,腻得慌,闻见味儿都难受。” 说罢,她站起身欲离开,举手投足间雅气尽显,明眼人一看就知道这是个金尊玉贵的千金。 章兰尽不死心,下意识就去拉她的袖子。 臂上受阻,荆微骊下意识看了一眼惊恐万分,仿佛扯在她臂弯上的不是一只人手而是了不得的毒物。 一把甩开,压着猛烈的心跳,荆微骊锁着川字眉心:“章公子请自重,男女授受不亲。” 自责地收回手,章兰尽在心里骂了句不能急后才赶忙解释:“提莲,我没有恶意,我只想寻个答案。你我之前两情相悦为何突然——” “章公子慎言!” 怕他再说出什么不堪入耳的话,荆微骊阴沉着一张脸冷冷喊住,一双勾人的桃花眸此刻化为了腊月隆冬里的冰碴子。 她倒是真高估了这个章兰尽,以为就算婚约取消他也会多少顾及颜面不会过多纠缠,可眼下倒好,不仅不知廉耻地缠追她至此处,竟然还妄图用言语之刀毁她清白。 实在是可恨! 深吸一口气,她冷哼道:“想来,章公子怕是误会了什么,你我的婚约不过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断然谈不上儿女情长,说到底,你在心里不曾有过一分一厘的割据。章兰尽,你入戏太深了。” 铿锵有力地落下最后一个字,一甩袖子,她再次迈开步子朝茶肆的大门迈去。 是一刻也不想待在这个有他气息的地方。 “提莲!” 身后还有人在喊,荆微骊的步子也越来越急。 柔软的手掌不堪重负地扶在门框边缘,她到底是个娇滴滴的闺中娇,步子没快上几下就气喘吁吁。 眼瞅着马车已经近在眼前,庆幸之余,可惜步子还没迈出去,就差点被下昏过去。 “啊!” 她瞪大了瞳仁,喉头难扼,不受控制地喊了一声。 而把她吓得不敢进退的,正是一只凶神恶煞,青面獠牙的黑犬。 外人并不知晓,美名远扬的荆家三小姐,是个怕狗的。 特别是这种爪牙锋利、眼神还冒着幽绿的光,光从外表上就无比骇人的,仿佛下一刻就要扑过来在她细嫩的脖颈上来上那么一口。 荆微骊吞咽一口,屏住了气,与黑犬就这样大眼瞪小眼地对视起来。 原本干燥的掌心已经开始渗出薄薄一层汗,可她就是不敢动。 “过来。” 就在这时,两个无关痛痒的字成了化雨的春风,解了荆三小姐的燃眉之急。 摇着细长的尾巴,大黑犬屁颠屁颠地朝唤它的人跑去。 总算能松口气,荆微骊顺着方才声音来的方位看去,可这一眼,只让她更加慌乱非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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