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夏沉烟被唤醒时,陆清玄已经起了,他递给她一盏水。 水尚温热,夏沉烟睡眼惺忪地道了谢,接过,啜了一口。她看见帐篷之外,金乌逐渐升起,水面跃动着碎金一般的光。 睡意逐渐消散,夏沉烟一时看得入迷,拿起游记,记了几笔。陆清玄望着她,又给她递了一块糕点。 夏沉烟吃完糕点,合上游记。陆清玄问她:“接下来想去哪里?” 夏沉烟环顾四周,指了一个看起来有炊烟的方向,“我想去那边看看。” “好。” 他们信步向前走,太阳将他们的影子投在沙滩上。 天空一碧如洗,咸湿的风迎面扑来,混合着不知名的草木香。 他们到达了夏沉烟所指的方向,确实有几户人家,以捕鱼为生,说着他们听不懂的方言。 幸而他们带的侍从中,有一个精通此地方言之人。 这片汪洋距离国都不算远,政策传达得很快,渔民絮絮叨叨地说近些年来的各项改革。 “他说徭役减轻了,”侍从道,“日子也变得好过起来。新帝登基,换了年号,他担心新帝年轻,会穷兵黩武,没想到新帝沿用了从前宽和的税务政策。” 夏沉烟点头,又和那渔民聊了两句,离开了这里。 他们又去了洞庭湖。许多诗人经过这片湖泊时,挥笔写下壮丽诗篇,因而它十分有名。 夏沉烟凝望了一会儿,慨叹道:“原来这就是洞庭湖。” 陆清玄听懂了她在想什么。她在想那些诗赋。他不知道过去发生了什么,但现在,偶尔的,她也愿意读一读诗集。 他唤了她一声,夏沉烟转过头。 他低下头,拂开她的帷帽,吻了一下她的额头。 夏沉烟睁着眼睛,片刻后,慢慢闭上,接受这个祝福。 耳边是轻微的风声,和陆清玄像琴声一般好听的低笑。他又吻了一下,问道:“今夜还是睡马车吗?想不想去湖面上看看?” 他知道她不喜欢下雨,那么或许也不喜欢水。可是在那些诗赋中,诗人总是睡在湖面的船上。他想,她或许会喜欢。 夏沉烟应好,陆清玄让人去租了一叶扁舟。 船家撑着长篙,在岸边停下。 陆清玄上了扁舟,朝夏沉烟伸出手。 夏沉烟把手搭在他掌心,稳稳地上了扁舟。 船家撑开长篙,陆清玄在旁边观察了一会儿,对他说:“我来试试。” 船家把长篙递过去,笑道:“客官,您可得小心些。这撑长篙看着简单,实则大有乾坤——” 他话还未说完,就停下了,因为陆清玄只是略显生疏地撑了几下,便逐渐熟练,就像是练习了许多年。 他对着船家一笑,“我把你送回岸边,这扁舟就向你租一夜,可好?” “当然好,当然好。”船家乐得做生意,殷勤奉承道,“公子这么快就学会了……” 陆清玄没有打断船家的话,他总是很有耐心,将船家送回岸边,然后又撑着长篙远离。 “累不累?”夏沉烟坐在船舱内,顺手摘掉了帷帽。 入目所见,是潋滟湖水和浩渺烟波,世界像画卷一般,朝她徐徐展开。 因为想让她摘下帷帽,看得更清楚些,所以特意学了撑长篙,送走船家吗? “不累。”陆清玄说,“把扁舟撑到湖心,我们就可以一起看风景了。” 湖心没有别的船家,大约是侍从们给了银钱,暂时打发走了。 夏沉烟应好,看向他侧脸,又把视线投向湖心。 岸上,侍从们吃着瓜果,无所事事地闲聊。 “公子近来笑的次数越来越多了。从前在国都时,他可不怎么笑,如今对着一个船家也会微笑。” 另一个侍从道:“公子怎会如此爱慕夫人?当日,公子遣散他的……嗯……妾室,就已经够让我惊讶了,没想到现在还抛下尊荣,陪夫人出来闲逛。” 第三个侍从瞥了他一眼,“你还太年轻,不懂什么是爱和心动。” “你懂吗?” “我不懂。不过,我知道一桩旧事。” “什么旧事?”众人纷纷竖起耳朵。 那侍从不肯说,经不住众人盘问,方才松了口,含糊道:“当日遴选秀女,公子早就等在那里,是因为有人对公子提过夫人。” 众人吁气,“这不是废话吗?夫人美名天下知。那日换防,人人都想换去光华殿,一睹夫人风采。” 那侍从心想,不是这样的。 陛下——他还是习惯如此称呼他——陛下怎么会因为一句“夏姬姿容冠天下”的歌谣,就推迟召见臣工的时辰,耐心等在那里呢? 明明是因为当时的廷尉提起了她。 廷尉说:“陛下,微臣在酒楼雅间看见了一个极美的女子,她身边陪着夏沉怀,微臣一打听,才知道她就是夏家那个女儿。” 陆清玄毫不在意地应了一声。而侍从就低头跟在他身后。 廷尉:“这女子美得不同寻常。” 陆清玄看起来并不感兴趣,但还是随口问了一句:“有多不同寻常?” “她双眸极美,气质……绝佳。” 陆清玄往前走,看起来并没有动心。 廷尉说:“像陛下当年豢养的那只白猫。” 侍从看见陆清玄停下了脚步。 陆清玄问:“过段时间便要选秀了,那夏家女的名字,可在应选之列?” 宫人道:“回禀陛下,她的名字在列,就在册子第一页。” “很好。”陆清玄说,“兵营哗变之事尚待处理,选秀那日,你记得提醒朕,朕留下来看一眼。” 宫人应是。 侍从跟在他们身后,听出来,陛下的语气仍旧是漫不经心的。他确实如他自己所说,只是打算看一眼而已。 看一眼这个盛名在外的女子,看她是不是果真如廷尉所说,像他当年豢养的那只白猫。 “你在想什么呢?”有人轻轻推了一把侍从,“你的瓜都快掉地上去了。” 侍从低头,看见瓜的汁液果然滴在了裤腿上。他连忙拿稳自己的瓜,两口吃完,问道:“你们有谁知道,公子养过的猫吗?” “猫?没听过。”众人纷纷摇头。 “阿光知道啊,他父亲也在宫廷里做侍卫。”一个坐在角落的侍从说。 “阿光呢?” “去净手了。”角落的侍从说,“他每次提起公子的猫都要叹气。” “为什么?” “不知道,可能因为那只猫……惹人怜爱吧?” 寂静夜色笼罩洞庭湖,今夜没有月光,也没有繁星。 夏沉烟躺在甲板上吹风,感受从湖面拂来的萧瑟清风。 “快下雨了。”陆清玄问,“要不要回岸上?” “不要。虽没有‘满船清梦压星河’之景,但可以‘画船听雨眠’,倒也不错。” 陆清玄便毫无异议地坐在她身边。 第一滴雨落下时,陆清玄正在抚摸她的长发。他的手背上砸了一滴雨,他稍微顿住,用衣袖遮住夏沉烟,把她抱起来。 “下雨了。”他说,“进船舱听雨眠,仔细着凉。” 夏沉烟把脑袋靠在他胸口。 他抱着她,将她放到船舱,动作谨慎小心,怕磕伤了她。 因为是接待客人的船,舱中铺了柔软被褥。 夏沉烟躺在船舱中,听见雨滴落下来,很快便成了倾盆大雨,如一曲歌谣。 潮湿水气漫进来,陆清玄问她:“要点灯吗?” “不要。” 陆清玄便没有点灯,把手覆上她的头发。
第53章 旅途(二) 夏沉烟也不知道事情怎么会变成这样。 陆清玄的手指一开始只是在抚摸她的头发,他素来温柔,泛着潮意的风从湖面吹来,他的手指修长温热,像是在给她按摩。 她舒服地躺在船舱里,安静地倾听雨落的声音,一切烦恼似乎在远去,她重新回到了年幼的时光。 他仿佛说了一句什么,离得很近,夜色中只看得见他漂亮的轮廓。 她随意地应了一声。 接下来的事情便不受控制,雨落个不停,天地却变得寂静。空气中的每一缕风,都像是一个吻,拂到她身上。 陆清玄这个人,向来是温柔而热烈的。夏沉烟常常在想,若是他当年不做飘摇帝国的皇储,会不会像宜安那样,当没有外人在的时候,便放肆地大笑,蹦跳着扑进喜欢的人的怀抱。 “你分心了吗?在想什么?”陆清玄微哑的声音响在她耳畔。 “在想你。”夏沉烟说。 陆清玄安静下来,夏沉烟感受到他的心跳,一下又一下,逐渐加快,如同最肯定的回答。 他仿佛在说——是的,我知道了,你喜欢我。 好巧,我也一样。 雨水打在湖面上,小小的扁舟在湖心摇曳。 好多次,夏沉烟都觉得他们会被颠簸进水里,但直到天色微明,大雨初歇,她的想象也没有应验。 她从前明明厌恶雨水,现在倾听水声,却察觉到真正的快乐和安宁。 她揽住陆清玄,珍重地触到这个让雨变温柔的男子,“我睡了。” “睡吧。”陆清玄把她的脑袋搁在他身旁,取来船舱的小毯子,想给她盖上。 毯子有点潮,陆清玄摩挲了一会儿,把他的披风拿过来,盖在她身上。 夏沉烟靠在他身边,很快便睡着了。 云销雨霁,红日初升。现在正是阳光最微弱的时候,她闭着双眸,晨曦从船舱外照进来,镀在她身上,让她看上去格外静谧。 陆清玄望着她,一时忘了要做什么。等他回过神,他拂过她鬓角碎发,擦拭掉她额上的汗珠。 他动作很慢,无数回忆从心头掠过。他忽然想,这样也很好。 越厮守,越着迷。长长久久,永不分离。 …… 夏沉烟醒来时,发现自己不知何时,回到了马车上,身上已经被拾掇干净,她手上还抱着一件披风。 她坐起来。 陆清玄坐在车厢里,对她说:“你一直抱着披风,我便没有将它取走。” 夏沉烟眨了一下眼睛。 陆清玄给她递来茶点。她随意吃了,听见陆清玄问她:“还要在此处多留几日吗?” “去别处再看看。” “你想去哪里?” 夏沉烟揭开马车帘子,朝外探头。陆清玄仿佛觉得她这样很有趣,轻笑了一声。 夏沉烟指了一个方向,说:“去那里。” “好。” 马车披着风霜,走遍五湖四海。有一天,夏沉烟路过一片山坡,看见漫山遍野的绿色果子。 侍从见她驻足,便介绍道:“这是淇汤果,可以生吃,也可以用于烹饪。它不耐储存,越是新鲜,便越是美味。” 夏沉烟尝试之后,觉得这种果子的味道很不错。她认真地把淇汤果记在游记上,从山坡走过去,裙摆拂过果子绿色的枝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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