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禁庭春

时间:2023-09-23 08:11:32  状态:完结  作者:简小酌
  《禁庭春》   作者:简小酌   文案:   昭昭本是寄居在安阳侯府的表姑娘,被选为福安长公主的伴读后,才得以出入宫廷。   某日去行宫游猎,昭昭和女伴偶遇身着便服的天子。女伴是出身高门的贵女,恭敬又大方的向天子问好,昭昭跟在她身边默默行礼。   两拨人分开后,女伴半是炫耀半是不屑的问:“你在宫中随长公主住过,竟还认不出天子?”   昭昭迟疑了片刻,轻声道:“不太熟悉。”   太后和天子虽为亲母子,关系却很微妙,女伴颇为同情的看了她一眼,说天子冷酷威严,告诫她离天子远些。   是夜。   昭昭回到自己的院子,已有人等在她房中。   烛火映出男子冷厉俊美的面庞,正是当今天子。   天子薄唇微抿,气势迫人,他勾起她鬓边散落的一缕发丝绕在自己指尖,似是漫不经心道:“昭昭,听说你跟朕不熟?”   ***   起初,李翾空悬后位,是为了立储时给太子生母体面;若太子生母不堪重任,他亦会挑位德才兼备、端庄贤淑的世家女做皇后。   这一留便是十二载。   直到他遇见顾昭,尝到了心动的滋味,遂一发不可收拾。   先前曾预设的种种准则早已无关紧要。   他要顾昭。   小姑娘颜色好、性子软,追求她的人不乏青年才俊,甚至还有皇子。   天子冷眼看着,不动声色的将小姑娘护在自己的羽翼下。   直到后来一次宫宴上,小姑娘被人下了药,险些失了清白。   向来冷静克制的天子在众目睽睽之下抱起她离开,还用从未有过的温柔声音哄她。   “昭昭,别怕。”   文名《禁庭春》中的“禁庭”,意为宫廷。   1、架空,设定和逻辑为剧情服务,请勿考据。   2、排雷,年龄差甜文,日常向不虐。非SC,男主有妃子,遇到女主后一对一。   3、日更,有事文案请假。   内容标签:宫廷侯爵天作之合甜文 爽文   搜索关键字:主角:顾昭┃配角:完结文:继后/承欢/宠妾/暴君他心有白月光┃其它:   一句话简介:【正文完】老房子着火   立意:坚持本心,做人善良 第1章   熙和十二年夏。   一场夜雨带走了燥热的暑气,恼人的蝉鸣声也消停了不少。   雨后地面湿滑,大清早安阳侯府的下人们开始条不紊的打扫起来。   闻溪院。   昨晚的大风吹落了枝头的花,细伶伶的淡黄色花瓣混着泥水贴在青石地砖上,负责洒扫的小丫鬟着实费了不少功夫。   眼看就要打扫干净,忽然廊庑下帘子一动,身着淡青色衣裙的大丫鬟走了出来。   “初丹姐姐好。”她们眼角余光瞥到来人,忙转过身来低声问好。   眼下才过卯了时,姑娘大抵还未起身。两人以为是自己的动静吵到了姑娘休息,手上的动作立刻停了下来。   初丹含笑点点头,她走下了台阶,招手让两人过去。   “姑娘早上要去给夫人送绣好的扇面,今日须得提前去厨房取早饭。”她和颜悦色的对两人道:“我看也快扫完了,你们一个留下收尾,一个去厨房罢。”   往日里姑娘待人亲切大方,小丫鬟们都愿意为主子做事。很快长相甜美的圆脸小丫鬟抢先道:“初丹姐姐,我跟厨房的人熟悉,行事更方便些。”   “那好,就杏儿去罢。”初丹点点头,又对她身边的小丫鬟道:“桃枝,你辛苦下,扫完就去歇着吧。”   两人乖巧的应下。   初丹笑笑,转身回到了房中。   听到里屋还没传来动静,她端着针线筐在次间做绣活。过了约莫两刻钟,帘子掀起,有个其貌不扬的小丫鬟走了进来,在落蕊耳边低语了几句。   初丹眼底闪过一抹惊色,面上却笑笑,拿了一包雪花糖给她,小丫鬟高高兴兴的走了。   她起身找出了姑娘要穿的衣裳,轻手轻脚的往里屋走去。   本以为姑娘还未起来,冷不防看到塌边坐着的纤细身影,初丹忙道:“姑娘,时候还早,您怎么不再睡会儿?”   听到动静,顾昭循声侧过了头。   正逢曦光穿窗而过,恰有一缕轻柔的落在她的脸上。   白皙莹润如凝脂的肌肤染上淡淡一层浅金色,漂亮的浅琥珀色眸子中盈动着融融天光,再加上一双如远山般的眉微拢,秀挺的鼻梁、柔软而红润的唇……姑娘宛如一尊精雕细琢的瓷娃娃。   “已经醒了,再躺着反而头疼。”顾昭弯了弯唇角。   这浅淡一笑,让那张精致得不似真人的脸顿时生动了起来。   初丹心中蓦地一酸。   只是她面上没露出来,上前低声道:“姑娘,按照您的吩咐试过了,三爷安插进来的人是杏儿。今早她抢着要去厨房,离开咱们院子后,就去见了三爷的人。”   顾昭闻言,脸上的神色没什么波动,微不可查的叹了口气。   难怪连日来她都能“恰好”遇到三表哥梁成遂,果然自己院中有人在通风报信。   “姑娘,还要告诉夫人么?不如直接给侯爷写信?”初丹迟疑片刻,忍不住道:“咱们院中来新人是两个月前的事,虽是内宅小事,可夫人并非不知情罢?”   若夫人默许三爷接近姑娘,姑娘可就真的走投无路了。   “那倒不会。”顾昭摆了摆手,语气笃定的道:“舅母一心要为三表哥娶个高门贵女,她不会愿意看到三表哥与我有纠葛。”   “舅舅在外公干,一来会让他分心,二来远水解不了近渴。”她思索了片刻,否定了初丹的提议。   最坏的可能就是被三表哥截下这封信,反而会激怒他。每每想起三表哥在无人时看她,如盯着猎物般志在必得的眼神,顾昭只觉得心底发毛。   “就按原来说好的,让舅母身边的莲心知晓此事。”顾昭抬手捏了捏鼻梁,垂眸掩去疲惫之色。   莲心是安阳侯夫人身边的二等丫鬟,生得颇有几分姿色,夫人虽未言明,身边人都能瞧出来,她大抵要给三爷做通房的。   许是冥冥之中的某种直觉,她对容貌出挑的顾昭始终存着几分敌意。   若得知三爷私下跟表姑娘独处,再让她亲眼所见,她必会去安阳侯夫人跟前捅破。   安阳侯夫人本就不喜顾昭,一定会有所动作。知子莫若母,想来她能找到打消三爷念头的办法。   “莲心对您不友善。”初丹迟疑片刻,斟酌着道:“若这话从她口中说出来,愈发变本加厉……于您无益。”   主仆二人都清楚,让莲心去说,只怕会变成表姑娘勾-引三爷。   “那也强过我去舅母跟前说。”顾昭主意已定,特意解释了一句:“若我自己去,摆明了就是告状。舅母并非糊涂人,不会只听信她一面之词。”   如今她寄人篱下,方方面面都要思量周全。   这样不惊动任何人,大家都体面。   初丹不再多说什么,眼底的心疼是怎么都掩不住的。   “是,奴婢这就去办。”   ***   “昭昭——”一道熟悉的男声在身后响起,顾昭给身边的初丹使了个眼色,自己假装没听到,立刻加快了步伐。   即便如此,来人腿长步子大,不过三五步的功夫就从她身后追上来。   “昭昭,方才我叫你怎么没停下?”男子生得高大,他站在顾昭面前,将她挡得严严实实。   顾昭借着敛衽行礼的机会往后挪了挪,道:“三表哥安好。方才我在想事情,没听到您叫我。”   拦下他的男子是安阳侯府的三爷梁成遂,他似是不信的挑了挑眉,正欲质疑时,目光落到那张芙蓉面上,却改口道:“昭昭不是故意躲着我就好。”   俗语道“英雄难过美人关”,以前他是嗤之以鼻的,如今见ᴶˢᴳᴮᴮ了表妹顾昭,他方才信了。   顾昭实在生得好,一张巴掌大的小脸儿已经占尽了先机,杏眸灵动如藏了一汪秋水,欺霜赛雪的莹润肌肤……五官无一处不精致,就连身段亦是纤秾合度。   她才十五岁,正是一生中最好的年华。   “三表哥说笑了。”顾昭神色柔顺的道。   若单看外貌,三爷梁成遂生得不差。虽说不上俊美,倒也剑眉星目、高大挺拔,加上他刻意显出的谦和亲切,配上今日穿的象牙白银丝暗纹的锦袍,颇有几分温润君子之感。   梁成遂目光始终没从顾昭身上移开,挥了挥手让她身旁的初丹退远了些距离。   “昭昭是要去见母亲?”他没让开路,甚至往前走了一步。   顾昭要比他矮一头,他居高临下的望着她,一股无形中的压迫感扑面而来。   “是,我去给舅母送绣好的扇面。”她不着痕迹的拉开距离,垂着眸子回话。   梁成遂知道顾昭想要躲他,可她如今只是个依附于侯府的孤女,又能逃到哪里去?凭着她的美貌,即便嫁给哪个世家庶子或是清贫的小门小户,也难保不被人惦记。   倒不如让她这朵娇花,落入自己掌中。   “别动——”他忽然抬手,指尖似有若无的擦过少女如凝脂般的肌肤,由顾昭面颊落到了她的发鬓上。   顾昭没料到他已经不满足言语上的欺辱,起初她还是做戏,如今是真有些怕了。   她的身子轻颤了一下,慌忙往后退了几步。“三、三表哥!”   梁成遂笑笑,摊开掌心的一缕嫩黄色花瓣。“它落在了你发间,我帮你拿下来。”   顾昭惊魂未定的睁大了眼,清亮眸子上蒙上了一层薄薄的水雾。   梁成遂勾起唇角,还没来得及开口,抬眼瞥见自己的小厮正匆匆赶来。墨松是知道分寸的,此时过来定是有要紧事。   被打断时梁成遂按捺下心头的一丝不悦,温和的笑了笑,看似大度的让开了路。   “昭昭,去罢。”   顾昭甚至都忘了行礼,逃也似的走了。   自己这个表妹胆子着实太小了些,好在她很识趣。梁成遂在正院有眼线,从未听顾昭在母亲面前告状,他不介意多给她些时间来接受现实。   尤其是她被欺负后楚楚可怜的模样,很是有趣。   梁成遂敛去眸中的暗色,大步流星的走了,却未见背对着他离开的顾昭脸上的惧色早就消失得无影无踪。   “姑娘,莲心已经来过了。”初丹回到顾昭身边,低声道:“她还算机灵,没被三爷的人发现。”   顾昭微微颔首,面不改色的压下心中的厌恶。   梁成遂愈发变本加厉,再拖下去不知他还会做出怎样越界的举动。   此次必要一击即中。   ***   正院。   顾昭走到廊庑下时,已经能听到房中传来的欢声笑语。   能在安阳侯夫人张氏面前肆意说笑的,唯有嫡女梁蓉。算着时辰,应该是侯府三位未出嫁的姑娘来给舅母请安了。   “表姑娘来了。”在门前候着的小丫鬟屈膝问好,替她掀起了帘子。“夫人还在小佛堂没过来,姑娘们都在里面。”   顾昭含笑点点头,亲手拿着绣好的扇面随着引路的丫鬟往里走。   “这两个颜色都好看,我就做两条闪金纱的裙子罢——”顾昭还未进到张氏的起居之处,梁蓉清脆的声音传了过来。“等会儿你们帮我选样式”   “二哥差人送来的闪金纱只够四条的。”接话的是庶出的梁茴,她柔声道:“那我不做了,三姐多做一条罢。”   梁蓉满不在乎的嗓音再次响起:“不必给顾昭了。”   “可顾昭表妹是客人呀,爹说过要待她和睦的。”梁茴似是有些苦恼,声音却渐渐低了下去。   给顾昭带路的小丫鬟愣了下,不知该如何应付这尴尬的场面。   早在表姑娘踏进正院时她们已经跑着去通传了,可三姑娘还是这般说,显然是故意给表姑娘难堪。   她面露为难之色,抬头望向了顾昭。   作者有话说:   再次排雷:男主有后宫有儿子,爱上女主后一对一,这本就是想写冷淡克制的“老”男人为爱失控、老房子着火的故事。   年龄差,保证感情线甜宠不虐的,小仙女们看好排雷呀~ 第2章   虽是梁蓉故意刁难她,顾昭面上却无半分羞恼之色。   她朝着小丫鬟无声的做了个口型,小丫鬟福至心灵的略略抬高声音道:“表姑娘您随奴婢来——”   通传声隔着一道帘子传来,屋里人的不知情便也装不下去了。   很快帘子从里面掀起,出来迎着她的是年纪最小的庶女梁芸,笑眯眯的上前见礼道:“表姐安好。”   顾昭含笑回礼道:“五表妹好。”   旋即她向梁蓉和梁茴问好。   梁蓉漫不经心的应了声,梁茴笑着点头,起身拉着顾昭在身边坐下。   只要大家都肯装傻,方才的尴尬转瞬间消弭于无形。   临窗大炕旁的小几上仍放着四块料子,想来这就是梁蓉说的闪金纱了。顾昭目不斜视,只做没看到。   她来了之后自然不能继续先前的话题,梁茴转了转眼珠,带头聊起了各府上的宴游。   梁蓉闻言,心中愈发不快。   自己不喜欢顾昭,除了觉得父亲待顾昭比自己都好,更因着她过于出挑的容貌。   哪怕顾昭的衣裳款式和料子都寻常、首饰更比自己差远了,可在一众锦衣华服的贵女里,她一眼就能被人看见。   顾昭就如同一颗耀眼的明珠,很少有人能在她的身边不黯然失色。   梁蓉向来心高气傲,在家中又被众星捧月惯了,自然不愿成了顾昭的陪衬。   “宁北侯府宴席,我不打算去了。”梁蓉不看顾昭,只跟身边的梁茴说话。“热都要热死了,谁耐烦出门?”   宁北侯的四夫人是她们姑母,每每见了顾昭竟比待她还亲切些,梁蓉心中愈发不满。   这次宴席,梁氏邀请她们时是打着让顾昭多出走动好结交朋友的名义,梁蓉不去又没有要紧的理由,摆明了连表面情分都不愿维持。   不等梁茴打圆场,外面有脚步声响起,四人连忙起身。   只见宝蓝色的锦帘掀起,身着石青色缂丝葫芦纹样褙子、发髻梳得一丝不苟的贵妇走了进来,正是安阳侯夫人张氏。   “母亲安好。”   “舅母安好。”   梁茴、梁芸和顾昭规规矩矩的上前行礼,梁蓉只是屈了屈膝,神色亲昵的上前挽住了张氏的手,放软了嗓音道:“娘,女儿等您好久了。”   见到顾昭也在,张氏心头划过一丝惊讶,面上微笑道:“都坐罢。”   待到她落座后,顾昭和梁茴姐妹才在分别在下首的绣墩上坐了。   “多大人了,还在姐妹前跟娘撒娇?”张氏嘴上数落着梁蓉,却仍由她粘在自己身边,一同坐在罗汉床上。   梁蓉笑嘻嘻的在一旁打岔。   “大姑娘,你的咳嗽可好些了?”张氏与梁蓉不同,她不会故意冷落顾昭,反而目露关切之色,温声道:“若是不舒服,不必强撑着过来,舅母知道你是有孝心的。”   张氏虽是五官有些寡淡,却因生着一张圆脸,又常以笑面示人,给人亲切和善之感。   顾昭闻言起身,神色温顺的道:“多谢舅母惦记,我已经好多了。”   这一问一答听起来并无不妥,听到自己娘亲关心顾昭,梁蓉还轻轻冷哼一声,唯有梁茴若有所思的抬眸。   当初顾昭被安阳侯梁宗行接到侯府时,张氏便说体谅她才失去母亲,告诉她不必在乎那些礼数,踏实住下来,安心院子里替她母亲守孝。   等顾昭出了孝,张氏又说心疼她身子弱,让她不用来请安。   看似是张氏体贴外甥女,实则是要削弱她的存在感。   梁蓉没有看透,梁茴却看得清楚,嫡母分明不喜欢顾昭。   若换了旁人,怕是要真的以为嫡母在关心她。顾昭是个聪慧剔透的人,向来识趣得紧,甚至还顺着嫡母的意思,没说自己已经痊愈。   “我绣了些扇面,想送给舅母和姐妹们。”顾昭从初丹那儿接过锦盒,打开给大家看。   虽说是给张氏来送扇面,她早就料到梁氏姐妹都在,倒不好只给舅母一人。   送给张氏的扇面上绣着鱼戏莲叶,给梁家三姐妹的则绣了憨态可掬的猫咪,四副俱是双面绣,看得出花了不少功夫。   “真是精巧。”张氏拿在手中,唇边的笑意深了些。“大姑娘不愧是来自江南水乡的姑娘,女红这般出色,比她们三个都强。”   顾昭乖巧的道:“舅母谬赞了。”   梁芸先出声道谢,梁茴也附和嫡母说顾昭手巧,唯有梁蓉看了面带嫌弃,不过她撞上自己母亲略带责备的目光,勉强说了句好看。   “昨儿才从南边采买回些料子,你们姐妹每人做两套衣裳。”张氏从来都是以宽和大度示人,她吩咐身边的嬷嬷道:“让针线上的人替大姑娘多做两套。”   一块闪金纱料子梁蓉都不愿ᴶˢᴳᴮᴮ意给她,更逞论才买回来她自己都没挑的新料子。   顾昭下意识起身,张氏看出她要婉拒,一面不动声色的按住自己女儿,一面道:“前三年是因着你守孝,不好穿鲜亮的衣裳,如今也该打扮起来了。”   大家不约而同看向了顾昭。   今日她穿的是月白色长褙子配梨花白的绫裙,上只有领口和袖口绣了些折枝花卉。   虽是颜色素净样式低调,却愈发衬得她冰肌玉骨。   小姑娘生得娇俏,想来是被众人注视着有些害羞,雪白的肌肤上透出浅浅的绯色,恰似夏日池中的出水芙蓉。   天生丽质。   张氏在心中暗自比较四个女孩儿,虽是有些不甘,却也觉得顾昭的美貌毫无争议。   有这样的容貌,衣裳于顾昭而言只是锦上添花,防着这一项是没用的。   “往后出门走动的时候多,总会用得上。”张氏慈爱的道。   在梁芸羡慕、梁蓉不忿的目光中,顾昭顺势道谢。   张氏含笑点点头,眉眼间露出些许疲惫之色。   三人识趣得起身告退离开,只有梁蓉留了下来。   从正房出来,顾昭和梁茴、梁芸一道往外走,正巧遇上了身穿柳绿色衣裙的丫鬟急匆匆的进来。   “四姑娘、五姑娘好,表姑娘——”莲心被迫停下了脚步,耐着性子给三人行礼。   她心中妒恨几乎藏不住,却又不好表露,故此表情略显扭曲。   梁茴和梁芸对她的异状没有多想,只是略一点头;顾昭朝她浅笑着颔首,毫不意外的发现莲心瞬间攥紧了手指。   顾昭向来脾气好,她的笑容落在别人眼中是亲和,在莲心看来就是扬武扬威的挑衅了。   待到她和梁茴姐妹在甬路口分开,初丹见周围没人,忍不住低声道:“姑娘,莲心受的刺激比预想中还要深,还不知道会如何编排您!”   先前莲心就在侯夫人面前说过自家姑娘坏话,那日莲心自己在小厨房说漏嘴,被没走远的落蕊听到回来告诉了姑娘。   顾昭默然。   她们都没料到,梁成遂竟然动手调戏她——   “无妨。”顾昭像是想到了什么,神色一松。   在初丹不解的目光中,她唇角勾起。   “她说得越夸张越好。”   ***   “娘,您为何这样捧着顾昭!”忍耐了片刻,估摸着三人已经走了出去,梁蓉愤然道:“她还真是会算计,送来一副破扇面,倒多得了两套衣裳!”   张氏皱了皱眉,抬眼看向梁蓉。“今日你错在了哪里?”   梁蓉怔住了,一时语塞。   “闪金纱你二哥命人送来的,言明了给你们四人,你如何能克扣?”张氏淡淡的道:“你竟还当面给顾昭没脸。”   梁蓉没料到娘亲竟不偏向自己,又是气恼又是委屈,不由红了眼眶。“她算得上什么正经亲戚?我还要恭恭敬敬的讨她喜欢不成?”   “往后你是要当一家主母的,切不可学那小家子气。”张氏到底心疼女儿,放缓了语气道:“顾昭是你爹接回来的,你当面磋磨欺负她,是不给谁面子?”   “回去好好琢磨,不许再闹了。”   看着梁蓉若有所思的离开,张氏缓缓靠在大迎枕上。   蓉姐儿的性子竟丝毫不像自己,先前顾昭不出门时还不显,如今就沉不住气了。   倒也不能全怪蓉姐儿,原本顾昭就不该出现在侯府。   “侯爷来信还提起顾昭,说要我多带她出去走动。”张氏神色晦暗,语气冷淡的道:“若不是她没有一点儿像侯爷的地方,倒真要疑心……”   留在房中贴身服侍的陈嬷嬷跟在她身边十数年,见状忙劝道:“夫人,您切不可因那些没影儿的事与侯爷生分了!”   张氏没再说下去,眼底却闪过一抹讥诮。   正当陈嬷嬷还想再劝她时,门口传来了丫鬟莲心的声音。“夫人,奴婢有要紧事禀报!”   张氏蹙着眉道:“让她进来。”   陈嬷嬷应下,转身去通传时,莲心已经急不可耐的往里屋走。   见她这般不稳重,张氏面上浮起淡淡的不悦,虽说她有几分姿色,若这般毛躁,却也配不上去服侍自己儿子。   莲心不知张氏心中所想,火急火燎的道:“夫人,奴婢今早看到了表姑娘在勾引三爷——”   她话音未落,张氏愕然的抬眸,猛地坐直了身子,陈嬷嬷亦是满脸震惊。   莲心竹筒倒豆子般将今早的见闻说了出来。   “那条甬路安静得不寻常,除了三爷和表姑娘没有别人在。”她只要回想起那时三爷待表姑娘的亲昵,就恨得咬牙切齿。   表姑娘生得绝色,若三爷真要娶表姑娘进门,哪里还有自己的立足之地?   “夫人,想来是表姑娘爱慕三爷,又听说您要给三爷议亲,这就急了。”莲心生怕勾不起张氏的怒火,添油加醋的道:“奴婢今儿是刚巧撞见一次,只怕不知先前有多少回了!”   “你可看准了?”陈嬷嬷最是了解张氏,三爷是她全部希望的寄托,绝不允许有半分差错。   莲心索性跪在了地上,赌咒发狠的道:“奴婢知道此事非同小可,断不敢欺瞒夫人!”   张氏脸色铁青,胸口起伏不定,显然是动了真怒。   见状莲心却松了口气,夫人不会坐视不理。   “你如何知道表姑娘约了三爷过去?”张氏忽然开口,声音极冷,听了便让人心头发寒。“他们都做了什么?”   听主子语气不善,莲心突然觉得喉头发颤。   其实是三爷拦下表姑娘的——这句话她怎么都说不出口,夫人最是疼爱三爷,若真的遂了三爷的意该怎么办?   她的机会只有这次。   “是。”莲心咬紧牙关,迎上了张氏锐利审视的目光。“是表姑娘特意在路口等三爷,奴婢猜想是她私下约了三爷。”   “表姑娘还硬是往三爷跟前凑,又主动去拉扯三爷……”   “我知道了。”张氏收回了视线,打断了莲心的话:“你先下去罢,我自有安排。”   莲心还想再说什么,可看到张氏突然冷淡的神色,惴惴不安的退了出去。   是她哪里说错了吗?明明才听到时,夫人是那样的愤怒。   一定是夫人气昏了头,想到了要如何惩治表姑娘——莲心胡乱安慰着自己,先回了自己房中。   她离开后,房中落针可闻,寂静得可怕。   “安排人看好莲心,晌午人少时将她送走。”张氏突然开口,吩咐的事令陈嬷嬷吃了一惊。   莲心应该没有说谎,若夫人有心去查,谎言会立刻被戳穿,她得不到任何好处。   可夫人为何要处置她? 第3章   见陈嬷嬷满脸困惑,张氏缓缓开了口。   “顾昭虽出身小门小户,也是被娇养着长大,且她人也聪明。”张氏瞥见小几上放着的扇面,目光复杂的道:“若她想要私下攀附阿遂,手段该更高明才是。”   “即便不敢传递书信花笺之流,也该是帕子香囊等物。”   “以莲心的见识,却只能想到些不入流的手段。”   乍闻此事张氏在气头上,险些就信了莲心。稍微冷静下来细问了两句,她立刻发现了其中的异样。   陈嬷嬷回过神来,有些不敢置信的问:“您的意思,莲心在污蔑表姑娘?”   到底莲心也入过夫人的眼,总不至于蠢得不可救药。   “不,顾昭和阿遂见面确有其事,怕是她离得远看不真切,才胡诌了几句。”张氏揉了揉额角,眼神中透着毫不掩饰的轻蔑和厌恶。   自己不喜顾昭是真,却也不容不得下人拿自己当傻子糊弄。   “我素日瞧着她模样还整齐,人也算踏实,才想着以后把她给阿遂,如今看是万万不能了。”张氏圆脸上早不见了先前的和气,眼底闪过一抹厉色。   “阿遂以后要娶的妻子必定是高门贵女,后宅岂能有这样的人作乱?”   陈嬷嬷赞同的道:“夫人说的是,奴婢这就去安排。”   待到她出去后,张氏维持着方才的姿势没动,她捏紧手中的檀木念珠,脸色更难看了几分。   若真的是顾昭有意倒好解决,只怕动了心思的那人是自己儿子——   张氏想到这种可能,心如同被双无形的手揪住一般,简直要透不过气来。   她是梁宗行的继室,是在原配过世后三年娶进门的。当时梁宗行还是安阳侯府世子,生得高大英俊,虽说性格称不上温柔体贴,却也与她相敬如宾。   她出身的伯府比侯府差了许多,她爹又没继承爵位,能嫁给梁宗行做续弦,在别人眼中已是飞上高枝了,也ᴶˢᴳᴮᴮ是她略施手段争取来的。   张氏自己也觉得心满意足,可她无意中得知了一件旧事。   曾经梁宗行有想娶的人,只是那人出身小门小户,最终没能成。   那时她还安慰自己,既然侯爷因着门第之间没娶她,想来只是看上了容貌,并没什么感情。   直到四年前梁宗行去了一趟南边,比原计划要迟一段时日回来,特意写信回来告知原委。信上说有个远亲家的孩子失去双亲孤苦无依,自己要带她回去。   大概是女子的直觉,张氏立刻想到那孩子的生母就是梁宗行喜欢过的人。   听到他的心上人不在了,张氏心底竟升起一丝快感——那人再也不能令侯爷念着。   张氏故作大度,主动说让侯爷把人带来。   等见到顾昭的第一面,张氏就后悔了——   那时一身素衣的顾昭跟在丈夫身后进来,怯生生的问好时,张氏心中掀起惊天骇浪。   她尚未长开,已是少见的漂亮。可以想象她的娘亲是怎样的绝色——难怪梁宗行念念不忘这么多年!   且顾昭来后,她偶然听到侯府老人说,侯爷当初没能娶顾昭的母亲,不是什么门第,是因为人家有心上人,侯爷成全了而已。   张氏自此心中如同扎了根尖刺。   好在顾昭那时才十一岁,而她娘已离开京城十八年,断不可能跟侯爷有关。   她才能勉强做出贤良模样,在梁宗行面前对顾昭关心,以方便顾昭守孝的名义,将她拘在院子里。   想到往事,张氏猛地闭上了眼。再睁开时,她的目光应格外坚定。   在她进门时,嫡长子梁成昀已经五岁了,张氏还暗暗期待他长歪了,自己儿子便能成为世子。   可天不随她愿,梁成昀身上非但无半点公子哥的骄奢,还走了科举之路,中了二甲进士,被选为庶吉士,散馆后外派为官。   只有一点遗憾,梁成昀夫妻婚后多年无子,他却也并未纳妾。   虽是尚未请立世子,张氏心中清楚,丈夫的人选一直都是在长子没有变过。   好在她的儿子也算争气,当初进了近卫营虽是托了关系,但他如今也颇得上司赏识。   今上还是皇子时并不得宠,他是凭着军功封了亲王,后又登上皇位,甚至在登基后还御驾亲征了数次。   只要他得到天子的赏识,定会比梁成昀更有前途!   为了配上儿子,她的儿媳必须出自高门,最好是将门之女——断不能让顾昭毁了自己儿子的前程。   当务之急,是要解决顾昭。   ***   自上次送扇面回来后,又风平浪静的过了三日。   梁三爷这几日好像是忙于公务,没再来找姑娘的麻烦;同样的正院也没有任何动静,只有针线上的人来给姑娘量身。   这太奇怪了。   落蕊不比初丹稳重,心里藏不住事,不免有些心浮气躁。   她本来跟初丹一起做绣活,可她一会儿起身给姑娘倒茶,一会儿又去外头取点心送来,仿佛是小杌子上长了钉子一般,坐会儿都难捱。   “快消停片刻罢。”初丹拉住了又要动弹的落蕊,压低了声音道:“别吵到姑娘。”   顾昭正坐在窗边看书。   她今日穿了件家常旧衣裳,淡青色的衣料柔软的贴在身上,别有种舒适宁静之感。   少女纤长白皙的手指轻轻翻过一页书,似是对两人的动静有所察觉,抬起眸子望了过来。   那双黑白分明的杏眸水润清澈,找不到一丝焦急,有种从容不迫的淡然。   “姑娘,我去端些冰果子来?”落蕊的话到了嘴边,到底没问出口。   其实姑娘才是最着急的那个人,她不该再惹姑娘烦心,便编了句话掩盖。   顾昭摇摇头,随手合上了书,示意两人过来。   落蕊和初丹忙放下手中的针线,走到了顾昭身边。   “此事急不得。”知道落蕊是为了她才如此坐立难安,顾昭轻声对二人解释道:“舅母那里越是安静,说明她越是重视此事。”   “舅母总要思量周全,才会有所动作。”   纵然梁成遂是舅母的儿子,如今他已在外领了差事,舅母管起来也着实吃力。   顾昭也有些好奇,舅母会有怎样的安排,大抵是安排梁成遂尽快定下亲事……   她的镇定安抚了落蕊。   “姑娘,奴婢知道了。”落蕊暗自松了口气,神色也舒展了些。她转了转眼珠,福至心灵的道:“奴婢去打探一下莲心的情况?”   她有些疑心是莲心压根没说,却又觉得这种可能性极低。   顾昭还未来得及开口,只听帘外响起了桃枝的通传声。“姑娘,夫人派了大夫来给您瞧病。”   三人闻言俱是一怔。   顾昭回过神来,朝着初丹点点头,很快初丹会意的起身出去迎着来人,落蕊则是帮着顾昭取了件外衫穿好。   “见过大姑娘。”先进来的竟是张氏身边的陈嬷嬷,她脸上带着笑,先给顾昭见了礼。“上回姑娘在夫人跟前咳嗽了两声,夫人始终记挂着呢。”   “好不容易寻到一个好大夫,这就让奴婢陪着过来了。”   府中皆知,陈嬷嬷是安阳侯夫人的心腹,等闲迎来送往的事早就不必做了。给表姑娘找个大夫,还不至于劳动她跟过来。   顾昭心头闪过一丝惊讶,面上却笑盈盈的道:“劳烦舅母惦记了,还让嬷嬷跑这一趟,辛苦您了。”   陈嬷嬷连声说应该的。   她一面跟顾昭说话,一面打量着顾昭。   少女明眸皓齿,巧笑嫣然,果然是极美的。哪怕穿着家常的旧衣裳,也难掩那玲珑身段,白皙修长的脖颈、盈盈一握的细腰……   难怪三爷会动心。   “奴婢让大夫进来?”见顾昭周身并无不妥之处,陈嬷嬷道。   顾昭颔首,她脑海中突然闪过一道灵感,似乎想到了舅母的用意。   很快一位医者打扮的中年男子背着药箱走了进来,他隔着帘子给顾昭诊了脉。   “这位姑娘有些体寒之症。”他收回了搭在帕子上的手指,思索了片刻道:“此病症若不调理,将来恐影响寿数。”   顾昭倒还淡定,初丹和落蕊一听就急了。   “大夫,那该如何是好?”陈嬷嬷抢在两人之前开口,仿佛真的关心顾昭似的。“顾大姑娘可是我们夫人最疼爱的外甥女,无论用多金贵的药,也要治好姑娘!”   这话乍听之下真是令人感动。   顾昭适时的露出些许担忧和感动之色,默不作声的等着陈嬷嬷接下来的表现。   “这病症倒也不难调理,此时正值夏日,也是最适宜的时候。”大夫也没提开方子的事,直接道:“若有日日以天然的汤泉滋养,加以药膳辅助,定能拔出寒症……”   她们在京中的侯府里,哪里有天然的汤泉?   落蕊眉眼间愈发透出焦急,甚至抢着问道:“寻常热水不成么?”   听到这儿,顾昭再没有不明白的。   “落蕊姑娘别急,夫人会为大姑娘想办法的。”陈嬷嬷很满意落蕊的反应,和颜悦色的道:“大姑娘的身子最要紧,只要能治就好。”   顾昭面露感激之色。   见已经铺垫好,陈嬷嬷也急着回去复命,草草安慰了顾昭几句,说是要去给张氏回话,便带着大夫走了。   “姑娘,这可如何是好——”落蕊还没回过神来,对顾昭的“病情”充满了担忧。   顾昭心中一暖,忍不住弯了弯唇角。“傻姑娘,没瞧出来这是舅母安排的一场戏么?”   她话音未落,落蕊愕然的瞪大了眼,先是看了顾昭,又看向抿唇微笑的初丹。   “舅母这是想让我离开侯府,一时又找不到合适的名义。”顾昭温声解释道:“去个有汤泉的地方,远远离开侯府,这不是正好?”   落蕊这才回过神来。   “姑娘,是我脑子笨。”她有些羞赧的红着脸,又低下了头。   顾昭拍了拍她的手,柔声道:“无妨,你是关心则乱了。”   “好了,我们悄悄先收拾起来罢。”初丹也在一旁安慰她道:“即使要出门,多带些东西有备无患。”   顾昭很欣慰初丹的周到。   “吃食之类的就不必带了,杏儿很机灵,容易露出破绽。”顾昭叫住了就要行动的两人,低声道:“舅母定然也瞒着此事,当日才会告诉咱们。”   两人心有戚戚焉的点头。   姑娘能暂时离开是好事,万不能让三爷得到消息从中阻拦。   等到两人离开后,顾昭唇畔的笑容缓缓淡去。   她在初丹和落蕊面前表现得很乐观,实则心中还是有些担忧的。   为今之计,也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   作者有话说:   已修改。 第4章   在初丹和落蕊忐忑的等待中,两日后的晌午时,正院来了人请顾昭过去。   “初丹随我过去,落蕊清点好咱们收拾的东西。”顾昭不慌不忙的吩咐了一声,换下了家常的旧衣裳,才跟着正院来人走了。   晌午正是一日里最热的时候,路上连小丫鬟们的身影都少见,若这时送她离开,是个极好的时机。   舅母果真是煞ᴶˢᴳᴮᴮ费苦心了。   正院。   自从莲心以“养病”的名义被送走后,正院的下人们猜测是她惹怒了夫人,并不是真的病了。她们做事都比平日更仔细,唯恐殃及自己。   正院中静悄悄的,唯有一声比一声高的蝉鸣声,听得人心烦意乱。   张氏心不在焉转摩挲着手中的念珠,许久都未转动一下。   “夫人,表姑娘到了。”陈嬷嬷掀了帘子进来,低声通禀。   张氏点点头,放下了念珠。   很快一阵脚步声传来,又响起小丫鬟们问好的声音,最后锦帘微动,映出一张如花似玉的姣好面容。   “见过舅母。”少女的嗓音软糯,并无刻意的娇声,却更是悦耳动人。   她今日穿的同样是颜色素净的衣裙,裙摆上绣着的玉兔,平添了几分俏皮,比先前的衣裳也华丽了些。   那日自己说的话,她听了进去。   小姑娘倒是生了一副七窍玲珑的心思。   张氏抬眸打量了片刻,心情有些复杂,但唇边已经荡出了笑容。“大姑娘来了,快坐罢。”   顾昭依言在张氏下首的玫瑰椅上坐了,落落大方的与她对视。   “自打听说你的病症,舅母就一直挂心着。”张氏在瞬息间已经调整好了神色,满是关心的道:“你年纪还小,万不能落下病根的。”   这场戏既是张氏安排好的,顾昭自然全力配合。   “劳您挂心了。”她轻声开口,声音中透着些自责和愧疚。   张氏摆了摆手,缓声道:“这两日我托人寻了好些地方,终于在西南处的京郊发现了一处合适的庄子,那里有汤泉,景色也好,正适宜你养病。”   话音才落,张氏留心观察着顾昭的表情,不放过一丝一毫。   “舅母为我的病如此劳心费力,是顾昭不好。”顾昭闻言,先是客套了一番。   见她没立刻答应,张氏的目光微微变了。   先前特意遣人去闻溪院吓了她一番,难道竟没起作用么?   到底是顾昭真的怕麻烦侯府,还是她果然对阿遂心怀不轨,想要继续留在侯府?   在张氏的注视中,顾昭浅浅一笑,柔声道:“既是您已经安排好,我就恭敬不如从命了,方才不辜负您的好意。”   张氏这才长舒一口气。   看来顾昭应该并未对阿遂过分纠缠——难道果真是另一种可能,是阿遂先看上了顾昭?   思及此,张氏心中再度变得不平静。   “那处庄子是我的陪嫁,一直有人打扫着,里面一应都是全的。”为了避免夜长梦多,张氏准备即刻送走顾昭。“你带些贴身衣物就够了,丫鬟的话就带一人罢。”   “我记得你身边有个叫落蕊的丫鬟,瞧着倒很忠心能干,就让她跟你去罢。”   听到张氏竟指定带落蕊,顾昭和初丹俱是一愣。   初丹年龄大些,人也更沉稳,能替她出谋划策。相比之下,落蕊对她的忠心毋庸置疑,只是她比顾昭还小一岁,性子也更跳脱。   果然舅母还是防着她,怕她在外生事。   “既是舅母已经安排好,顾昭从命。”片刻之后,顾昭神色温顺的应下。   张氏满意她的识趣,语气也温和了些。   “马车已经安排好了,此时出发,晚饭前能到。”张氏笑了笑,道:“若有不顺心的事、不服管的人,给舅母写信就是。”   幸而先前已经暗中收拾过行囊,即刻出发也不至于慌乱。   顾昭含笑应下。   不多时,有小丫鬟来通传,说是马车已经准备妥当。   舅母究竟是有多怕她不肯离开,把她先找来正院,再亲自盯着她离开……若她稍微流露出一丝不愿,舅母怕是要将她绑上马车罢?   顾昭心中哂然,面上却不动声色的起身拜别了张氏。   ***   八月伊始,山里的天气一日比一日凉爽。   转眼顾昭和落蕊搬到京郊这座别庄已经有月余,张氏并没有刻意苛待她,在这里的日子过得还算舒心。   只除了一件事外。   “姑娘,奴婢的腿已经都好了,您别出门了。”落蕊放下手中的托盘,用力跺了跺脚,向顾昭证明自己已经无碍。   虽是她做出一副若无其事的模样,细看去仍能发现她眉眼间泄露的忍耐。   “才养得好了些,你这般勉强,咱们的努力岂不是白费了?”顾昭忙制止了她,不赞同的道。   落蕊的腿上还要从半个月前说起。   这座宅子虽是张氏的陪嫁之一,却因着十数年没有主子来住,以致年久失修。虽是张氏也拨了银两,但底下人贪了修缮的银子,顾昭房中的窗子坏了关不严。   落蕊担心她着凉生病,找了这里的人几次,好话了银子也给了,却被一拖再拖。   她气不过干脆自己动手,却因踩着的板凳腿儿断了,她不慎摔下来伤了腿。   因受伤的是丫鬟,这里的人本不想管。   顾昭把手头的银钱、值钱的物件散了出去,又一改往日宽和温柔的性子,在她态度强硬的要求下,这里的婆子才找来大夫给落蕊医治。   只是她的银钱被婆子贪了大半,取回来的药太少,尽数用完后落蕊的伤口还没痊愈。   见落蕊已经能走动,收了钱的婆子便撒开手不理会了。   顾昭的娘亲卧病多年,她在旁侍疾,对药材有些了解。当初大夫来诊治时,她有心多问了两句。   后来寻得机会顾昭悄悄溜出去了一次,从附近的山脚替落蕊采了些草药来,竟比买来的药还好些。   “今日当值的是陈婆子,她最是懈怠散漫,哪怕我整日都不在她也不会察觉。”顾昭已经有了计划,她轻声道:“你替我遮掩一二。”   见姑娘坚持要去给自己采药,落蕊绞尽脑汁的想理由劝阻她:“上次您回来就被虫子咬了,那个大包足足两三日才消了!”   “且奴婢听婆子说雨后容易有蛇,这太危险了!”   婆子们怕她们乱走,在顾昭主仆才来时,就告诫她们山里有蛇毒性极大,若被咬上一口不出七步就会没命。   顾昭闻言,露出安抚的笑容:“你不是才给我缝了驱虫的香囊么?婆子们也说了,有人想捕了那蛇卖钱都寻不到呢,想来已经跑到深山里去了。”   若说完全不怕是假的,可她更怕自小一起长大、情同姐妹的落蕊从此留下残疾。   那可是一辈子的事。   并不进山,只是在外围,前两次去连寻常小蛇的影子都没见到。   “最后一次。”顾昭保证道。   ***   雨后的天空澄澈如洗,流云缓缓浮动,微风徐来,夹杂着泥土和青草的气息,颇有些秋高气爽之感。   有些泥泞的小路上,一道身穿粗布衣裳的纤细身影匆匆赶路。   顾昭手中提着竹篮,乌发用两根低调的素簪子绾住,高高的衣领遮住修长白皙的脖颈,若不细看,与寻常乡下女子无异。   走路到山脚约莫半个时辰,她一面加快步伐,一面在心中默念着采药的路线。   她需要快些回去,否则一旦被庄子上的人发现,禀告到舅母处,定会以为她有什么非分之想。   上次她往侯府送的信里提到了需要治外伤的药膏,可送回来的东西里有价值不菲的补品,独独缺了不算贵重的药膏。   舅母大概是存了要敲打她的意思——   顾昭暗暗叹了口气,这也是她坚持出来采药的缘故,落蕊不能妥善治伤,是受了她的连累。   不知不觉间她已经走到了上次来采药的地方,雨后的林边湿气重,路也愈发泥泞,走路都变得有些困难。   -   鞋子已经完全不能看,顾昭俯下-身将裤腿挽了起来,一脚深一脚浅的顺着山边走去。   雨后山脚下的树林格外清静,只有些鸟虫的鸣叫声、风吹过树叶的声音。顾昭看准了自己要采的草药,正要蹲下-身子去采,却不防脚下一滑,整个人摔到在了石头旁。   她好不容易扶着石头站起来,还来不及细看自己满身的狼狈,忽然听到了远处传来马蹄声,还有人的声音——   顾昭吓了一跳,下意识的藏在了石头后面。   这块山脚下的大石头周围有不少一人高的草木,刚好将她严严实实的遮住。   难道这拨人是来打猎?   她躲在石头后悄悄往外看,来人是个男子,虽是看不清容貌,身量高大挺拔,看起来就非等闲之辈。   想到这儿,顾昭愈发往后藏了藏。   顾昭胡乱猜测着,想着等他离开,自己就先赶快回去。   然而她没料到,男子竟翻身下马,就在她藏身之处的附近徘徊,像是在找什么东西的样子。   顾昭突然僵住了身子。   雨后多蛇。   她瞪大了眼睛盯着男子身后,婆子们口中传说的那条有毒的蛇,正从不远处以极快的速度滑行而来。   顾昭耳边仿佛传来轻微的滑动声,可她知道那只是自己的想象,实则早被山中的各种声响给覆盖了过去。   砰!砰!砰!   顾昭紧张极了,感觉自己的心都要跳出了喉咙。   虽说她不知道来人的身份,但她做不到眼睁睁看着有人被蛇咬ᴶˢᴳᴮᴮ伤甚至送命——可她怕得厉害,张了张嘴竟发现自己发不出声音。   末了还是她狠狠将指甲刺入掌心,用尽全身的力气颤抖的提醒:“危险!你、你身后有蛇——”   她话音未落,只见一道银芒闪过,男子身形未动,手中的匕首甩了出去,精准的钉在了那毒蛇的七寸之上——   男子未去看蛇,抬眸望向了草木掩映后的顾昭。   这一切都发生在瞬间。   顾昭身子抖得厉害,腿也发软,说话时没站住滑了一下。   这次她没有了方才的好运气,顾昭没能扶住石头,反而不慎将头磕了上去。   她软绵绵的栽倒下去。重重跌到的疼痛并没传来,恍惚中自己仿佛落入了一个宽厚的怀抱。   顾昭勉力睁着眼,入目的是一张俊美的脸,还有一双墨色的眸子正投来冷厉的目光。   她来不及害怕,就彻底失去了意识。   作者有话说: 第5章   李翾堪堪接住了顾昭,让她免受再次伤害。   小姑娘无知无觉的倒在他怀中,他甚至来不及问她一句话。   她是谁,为何会躲在此处?   起初李翾猜测她是周围村落的人,当他的目光不经意的扫过她身上,见袖口中露出一截雪白的肌肤,才觉出她并非寻常农女。   这里位置偏僻,虽然也有山水,无论是景致还是繁荣程度却远不如西北京郊,并不是京中世家贵族们避暑的地方。   一个小姑娘孤身出现在这儿着实有些蹊跷。   看她所在的位置,应该是见到他来后才藏起来的,想来她已经观察了自己一段时候。   李翾蹙着眉打量她,小姑娘双眼紧闭,本该光洁白皙的额头被石头的棱角划伤,有两道不浅的血痕,还有一处深深的瘀伤。   她脸上沾着泥水,身上也脏兮兮的,鞋子也掉了一只,整个人狼狈极了。   忽然不远处一阵马蹄声由远及近的传来,他们循着血腥味赶来,发现了此处的异状。   领头的许怀青在马背上时先看到了被匕首钉死在地上的蛇,又看到了巨石旁的李翾,立刻翻身下马。   “主子,属下来迟——”许怀青快步走到李翾身边,神色焦急的道:“您有没有受伤?”   说话时他才留意到天子怀中被抱着的小姑娘,眼底闪过一抹惊讶。   他和主子分开不到半个时辰,那时还未见主子身边有人!   主子出门是一时兴起。   主子因旧疾需要取一种毒蛇胆做药引,这种蛇不仅毒性大,且数量稀少,只在这附近的山中出没过,一般人很难抓住。   左右今日闲来无事,主子就亲自过来碰碰运气。   “无碍。”李翾神色与寻常无异,淡声道:“让人去周围搜查,看两个时辰内,是否有人来过的痕迹。”   李翾的否认让许怀青放了心,他恭声应下,立刻跑去安排。   方才细看主子身上的血迹,应该来自怀中的小姑娘。   她是怎么跟主子遇上的?   他满腹疑惑,一时也想不出所以然。   “主子,这位姑娘是……”许怀青回来后见主子并未将小姑娘假手他人,低声问道。   李翾的目光再度落到顾昭身上,她看起来丝毫没有要醒来的迹象。   “偶然遇见的。”他没有多解释,语气没什么波动的道:“将她先带回去。”   许怀青心底的疑问越来越大,却也只得暂时按捺下来。   今日是为了打猎出门,又没有女眷在,故此没预备马车随行。小姑娘哪怕没受伤昏过去,怕是也不一定会骑马。   正当许怀青琢磨着是自己带这位姑娘走,还是命人去取马车时,却见主子已经有了动作。   李翾叫来了自己的马,又淡淡的看了许怀青一眼。   这下许怀青结结实实的吃了一惊。   主子虽生得俊美,近几年来脾气也看似温和了不少,实则骨子里的淡漠冷厉始终没变,只是愈发内敛,轻易让人猜不出真实情绪。   更何况主子非怜香惜玉之人。   可他瞧着主子的意思,分明是要亲自带她?   李翾挑了挑眉,坐实了许怀青的猜测:“帮忙把她扶上来。”   他本想将小姑娘交给别人,可到底她是为了提醒自己才跌倒。尤其是他察觉到小姑娘如同幼猫似的依偎在他怀中,那模样可怜兮兮的,便难得心软了一回。   且她若真是个局外的无关之人,小姑娘将来是要嫁人的。   知道她此时遭遇的人,自然是越少越好。   不过这些缘由,不足为外人道。   在许怀青险些藏不住惊愕的目光中,李翾翻身上马,顾昭护在身前,解下自己的斗篷将她严严实实的遮住。   “你们六个,随主子回去。”许怀青立刻点了护卫过来,让人将蛇简单处理后带回去,他留下来带人搜查。   ***   别庄。   当李翾带着顾昭回去时,张卓英已经带人在大门前候着,一乘软轿已在旁边备好。   “找个院子安置她。”李翾下马后将她抱进了轿子里,又吩咐道:“让柯聿过去给她瞧瞧,她的头撞到石头后昏了过去。”   张卓英跟在李翾身边十数年,早就练出了处变不惊的深厚功力,他立刻恭声应下。   送李翾离开后,张卓英思忖片刻,选了间接待女眷的院子来安置顾昭。   “去随云小筑。”他叫来了人,道:“请柯公子过来。”   一炷香后。   “哟,好漂亮的小姑娘。”柯聿挑了挑眉,眼底透出一丝玩味之色。“张总管,这人是哪里来的?”   此时已有丫鬟替顾昭清理了脸上、手上的泥污,换了身干净的衣裳。   虽是伤口处还有血污,丝毫没影响她的美貌。   师兄这几年来少近女色,在此处养病亦是自己来了,女眷一概没带。   这小姑娘看起来不过十五六岁的模样,若师兄有别的心思,这小姑娘着实小了些。   张卓英假装看不出柯聿熊熊燃起的好奇心,淡定的道:“是主子带回来的,亲自吩咐了请您为姑娘医治。这位姑娘的额头有撞伤,听说是撞在石头上。”   他知道今日师兄是去打猎了,难道是师兄功力退步,用石头砸伤了人小姑娘,又不好意思说?   柯聿暗自腹诽,又觉得有些荒谬。   师兄已过而立之年,总不会做这样有失身份的举动。   即便对此事有诸多好奇,柯聿的性格本又有些不着调,不过做大夫救人还是十分靠谱的。他没有过多追问,动作麻利的打开药箱,让人拿来干净的布巾,亲自替她清理伤口。   “外伤倒是不算严重,额头上的伤口要养些时日不能沾水,小姑娘的漂亮脸蛋得保住。”柯聿放下了布巾,仔细看了看那块淤痕,抬手在她发间轻触了几下。   柯聿的脸色变得严肃了些,掀开她的眼皮看了看,沉吟了片刻。   “小姑娘那一下磕得不轻,虽是摸着不显,只怕里面有血块。”他起身走到外间的书案旁,提笔写了一张方子,递给随行的药童。“按照方子去煎药。”   说完,他又从药箱里拿出一个青色的瓷瓶,交给了丫鬟。   “这里面的药膏能消肿化瘀,她身上应该还有瘀伤。”柯聿告诉了她用法,让她待会儿给小姑娘涂上。   眼下这里已经处置完,见张卓英要回去复命,柯聿也要跟去。   “柯公子,您上次提到的那条蛇,已经带回来了。”张卓英知道若柯公子此时跟去,一定会在主子面前打破砂锅问到底,索性找了理由支开他。“您不去看看?”   听到自己苦寻已久的药引找到,柯聿的医者素养终究还是在战胜了他的好奇心。“我先过去了。”   见柯聿离开,张卓英吩咐丫鬟们好生照顾,又去看了一眼尚未醒来的顾昭,自己回去复命。   书房中。   当张卓英回来时,书案前坐着的男子已经换下了被顾昭蹭脏的靛青色劲装,换上了玄色的常服。   “见过皇上。”张卓英上前行礼。   捡了顾昭回来的李翾,正是当今天子。   李翾应了声,停下了手中的笔。“她如何了?”   “那位姑娘还没醒,柯公子说外伤不严重,只怕脑子里会有血块。”张卓英恭声道:“柯公子开了方子,已经命人去煎药了。”   他话音才落,门外就响起了通传声。“皇上,许统领回来了。”   李翾微微颔首,张卓英立刻去通禀。   “皇上,臣带人搜查了周围五里人的踪迹,除了那位姑娘之外,只有三个人去过,俱是当地的村民。”许怀青进来后,回禀道:“那位姑娘不是周围村子的人,附近还有些庄子,臣已经派人去暗中走访。”   乡间的小路本就难走,又是在刚下过雨后的清晨。   她一个人去做什么?   李翾若有所思的放下了手中的笔,淡声问道:“去查查李珵近来有什么动作。”   天子话音才落,许怀青和张卓英俱是心头一跳。   瑞王李珵是先帝第六子,当年他的战功虽不及今上耀眼,却也是有实力的皇子,且无论是在先帝面前的受宠程度、母族ᴶˢᴳᴮᴮ势力,李珵都是比今上有优势。   可当先帝龙驭上宾前,立了今上为储君。   他表面上顺从,实则心中一直有不忿。只是天子积威甚隆,铁腕和怀柔一样不缺,本朝在天子治下海晏河清。   瑞王还算有些自知之明,并没闹出什么大动静。   前些日子,瑞王派人试图打探天子的脉案——十数年前,天子在那场让他扬名的大战中受过重伤,养了大半年才恢复。   在天子登基后,也曾御驾亲征过数次,在外人看来天子早已痊愈,只有少数亲信知晓内情,天子当初中了一种奇毒。   虽是不致命,毒发时的痛苦却一年比一年更重。   中过这毒的人,不是忍受不了痛苦而自戕,就是长年累月的用药止疼,最终死在药性累及在身体的毒上。   纵然李翾的意志力远超过常人,经年累月下来,亦是有些吃不消。   前些日子柯聿翻阅古书时发现了解决方法,最关键之处就是寻到药引。故此天子借着去行宫修养的名义,实则是来了相反方向的西南。   从瑞王的举动来看,他定然是知道了些什么。   “臣领旨。”许怀青肃然道。   在这个节骨眼上,小姑娘的突然出现,就格外可疑了。   她会不会是瑞王的人?   两人不约而同浮起了疑问。   “皇上,随云小筑那里来人了。”不多时,守在门外的小内侍再度通传。   想来是那个小姑娘的消息,张卓英见天子没阻止,便让人进来了。   “皇上,那位姑娘已经醒了。”来人是个身着青色衣裙的丫鬟,她行礼后,神色有些纠结的道:“可她好像什么都不记得了。”   她失忆了?   许怀青眼底闪过一抹惊愕,立刻看向了天子。   李翾目光微变,他从书案前起身,“随朕去看看。”   作者有话说: 第6章   当顾昭再次睁开眼时,入目的是全然陌生的环境。   这边才有了动静,候在旁边的丫鬟立刻发现了,轻声细语的道:“姑娘,您醒了?”   她不认识这个人!   顾昭茫然的眨了眨眼,这是哪里?周围的人又都是谁?   她越是用力去想,头就愈发疼得厉害。   “这是哪里?”顾昭用手撑住头,勉强转过脸问道。“我为何会在这里?”   另一个丫鬟端着个精巧的朱漆托盘过来,细白瓷的茶盏中盛着刚好入口的温水。她没有回答顾昭的问题,反问道:“姑娘,您不记得了么?”   顾昭下意识的摇了摇头,所有记忆像是被清空了一般。   所有的……   等等,自己是谁?   顾昭突然发现,她竟然连自己的名字都想不起来了!   恐惧和不安如潮水般从四面八方涌来,几乎要将她淹没,顾昭那双黑白分明的漂亮杏眸猛地收缩了一下,整个人都僵住了。   “快去请柯公子。”丫鬟见顾昭情况不对,一面柔声安抚她,一面让人去找柯聿过来。   顾昭虽是头疼欲裂,却更怕那全然未知的恐惧。可即便她极力回想甚至痛得掉下泪,脑子仍是一片空白。   “姑娘,您先别急。”那丫鬟安慰她道:“兴许只是一时忘记,大夫这就过来。”   小姑娘眼底泛起一层薄薄的水雾,那茫然无措的模样,令人瞧了就心疼。   “您先歇一歇。”有人拿来大迎枕替顾昭垫在身后,扶着她靠在上面;有人将温水送到她唇边,让她润润喉。   柯聿已经看人取完蛇胆,本就想去正院找李翾。才走到半路,就遇到了随云小筑的人。   “柯公子,那位姑娘的情况不大好。”小丫鬟急匆匆的道:“她虽是醒了过来,好像什么都不记得了。”   听了她的话,柯聿神色顿时凝重起来,大步流星的往随云小筑走。   他过来后,也顾不得什么男女大防,直接走了进去。   看到顾昭失魂落魄的坐在床上,一双水润清亮的眸子染上了绯色,听到动静时眼珠无意识的转了转,如同一尊精致漂亮但毫无生气的瓷娃娃。   她抱着被子,整个人看着愈发单薄。   “小姑娘,你哪里不舒服?”柯聿怕再刺激到她,特意放缓了语气问。   顾昭抬起头,旁边的丫鬟忙解释他就是大夫。   “头疼。”就在柯聿以为自己吓到她,她要哭出来时,却听她轻轻开口了。“想事情时,头很疼。”   柯聿闻言,不由松了口气。   他最怕哄哭闹不休的小姑娘了,她虽不记得事情,却还能保持冷静和理智。   “不要刻意用力回想,你脑海里能想到什么?”柯聿示意人点上安神舒缓的熏香,继续温声问她。   顾昭迟疑了片刻。   “我,我什么都想不起来……”她说完时,身子不由轻颤了一下,声音也有些缥缈。“我,我是谁?”   她自己不记得,周围的人似是也不愿告诉她。   顾昭心底蔓延起丝丝缕缕的不安,她无意识的攥紧了被子,仿佛想要抓到一点支撑。   柯聿闻言,心缓缓沉了下去。   眼下小姑娘受到外力撞击,脑内产生血块压迫影响了她的记忆。   他本以为至多失去部分记忆,没想到她连自己是谁都记不起来,简直是他预料中最坏的一种。   正当柯聿琢磨着要怎么帮她恢复些记忆时,帘外响起了行礼的声音。   是天子亲至。   柯聿收回了思绪,没有再问下去。   门前的纱帘被掀起,一身玄色常服的李翾先走了进来。   看到“焕然一新”的顾昭,他心头划过一丝讶然。   小姑娘有这样出挑的美貌,她的家人如何放心她顾自去山中?   “师兄,你来了。”柯聿迎了上去。   天子微微颔首,道:“情况如何了?”   鲜少有人知道,柯聿和天子师出同门。当初还是皇子的李翾受了重伤九死一生,就是柯聿救回来的。柯聿深得天子信任,私下没外人时柯聿仍是称呼天子为“师兄”。   “小姑娘她——”柯聿正想告知小姑娘的病情时,却见天子的目光越过自己,落到了小姑娘身上。   柯聿随着他的视线转过身,只见她抬头看着师兄,眸中的情绪有了些波动。   师兄虽是生了一副好皮囊,奈何性子太冷,尤其是被那双深邃冷淡的墨眸盯住,能让他瞬间想起自己犯过的错。   他都发憷,别是吓到人家小姑娘了罢?   不对。   柯聿留心观察着顾昭的神色变化,发现她的眼神中不是恐惧,更是一种欲言又止,甚至还有一丝激动?   他脑海中闪过一道灵光,问顾昭道:“他是谁总该记得罢?”   许怀青觉得他的提问有些怪,毕竟她连自己是谁都想不起来——   在大家不抱什么希望的注视中,顾昭竟缓缓点了点头。   “我是谁?”李翾刻意掩去了身份,轻描淡写的问她。   顾昭目露迟疑之色,她纠结了片刻,决定据实相告:“我想不起来,见了您觉得熟悉。”   在这全然陌生的环境中,她看到眼前俊美高大的男子,有种似曾相识的感觉,应该就她认识的人罢?   除了李翾面不改色之外,在场的其他人脸上或多或少都有些惊讶。   这个小姑娘好大的胆子,竟敢说觉得天子熟悉。张卓英和许怀青确认天子身边从未出现过她,此时他们相信她怕是真的失忆了。   “你觉得我是什么人?”李翾不动声色的继续问她。   看他没有否认,顾昭稍稍松了口气,在心里琢磨着两人的关系。既然会让她有模糊的印象,可能见了不是一两面,那就只能是——   “您是我的长辈?”她试探着道。   她话音未落,别人犹自还好,柯聿努力的憋笑看向天子。   李翾挑了挑眉,他倒要看看小姑娘还能说出多离谱的话来。“是你哪位长辈?”   顾昭闻言,苦恼得蹙起一双好看的眉。   这她真的记不得了,男子看起来约莫三十来岁,还很年轻。但他的气度不凡,隐隐透着久居上位的不怒自威,这是积年累月才有的气势。   他大概只是看起来年轻,实则年龄不小。   “您是我的伯伯?”她斟酌了好一会儿,谨慎的道。   天子额角抽了抽,表情有些微妙,他似笑非笑道:“伯伯?”   她倒是敢说。   张卓英等人提着心在一旁看“热闹”,总感觉这走向不太对。   虽然失去了记忆,察言观色的本能她还是有的。   顾昭咬了咬牙,鼓起勇气道:“那您是我叔叔?”   柯聿已经背过身去,借着“咳嗽”的机会释放一下无处安置的笑。别的人可不敢,管理表情极为辛苦。   “叔叔。”天子又重复了一次,这个辈分勉强还能接受。   见他还未应下,顾昭已经快急哭了,总不能是她哥哥罢?   “难道您是我的——”她准备破罐破摔的再问最后一次,却被天子打断了。   李翾再次看向她时,才进来时他周身冷淡威严的气场收敛起来,整个人似乎温润了许多。他温声道:“以后称呼我九叔就好。”   天子此言一出,连张卓英都愣了一下。   在先帝的皇子中,ᴶˢᴳᴮᴮ天子行九。   见他肯定了跟自己的关系,顾昭终于有了一丝踏实的感觉。“是,九叔。”   柯聿觉得这一切都不对,可才想说话时,见天子淡淡看了他一眼,分明是在制止他。   “安心养病,总能想起来的。”天子安慰了她一句,又对她身边的大丫鬟道:“怀霜,好好服侍姑娘。”   怀霜恭声应下。   随后天子称有事要忙,带着人先离开了。   折腾了这半日,顾昭又受了伤、还失去了记忆,早就累极了。尽管心中还有诸多疑问,她感觉眼皮渐渐沉重,在安神熏香的作用下,很快睡了过去。   ***   书房。   “师兄,您不觉得这一切太蹊跷了?”进了门后,柯聿便急道:“您怎么能稀里糊涂认了个侄女?”   李翾没急着回答他,将书案上的信件指给他看。   还没等柯聿一目十行的看完,之前派出去打探顾昭消息的人已经回来了。   “皇上,那位姑娘是寄居在安阳侯府的表姑娘,名唤顾昭。”因来时匆忙,还只是口头消息。“一个月前搬到了此处,说是调理身体寒症。”   听到来人的话,柯聿“咦”了一声。   他对自己的医术极富自信,今日给顾昭诊脉时,并未发现这样的病症。   “不对,这只是个借口。”柯聿皱起了眉,他神色凝重的对李翾道:“还要再查清楚缘由。”   既然她的病是假的,那她的失忆呢?虽说她的痛苦不似作伪,也有可能是伪装得极好——   李翾微微颔首,让来人先退下。   “瑞王有心打探您当年在西北受的伤,然后在找到药引的地方,刚巧出现个小姑娘。”这其中疑点太多,很难让人相信仅仅是巧合。   柯聿皱紧了眉,忽然道:“师兄,我保证没有对任何人说过解药的事——”   “朕信你。”李翾没有迟疑,果断的道:“既是你能找到古书上的方子,别人也有可能发现。更何况,李珵不一定猜得准。”   瑞王曾经往天子身边安插人,只是没有成功。   难道他这次故态复萌?   一个堪称绝色的小姑娘,又失忆了,格外惹人怜惜——这样能最大限度的降低人的防备罢?   更何况,小姑娘那时出言提醒他,也算是在帮他。   哪怕再冷心寡情、不近女色的男子,也不会对这样的小姑娘置之不理吧?   “怀青,暗中调查安阳侯府,看侯府的人私下是否和李珵有勾结。”李翾早就有了计较。“再派人去南边查顾昭的身世是否属实。”   许怀青连忙应下。   “至于随云小筑那里,告诉她们不必拘束顾昭,只暗中盯紧她即可。”李翾蓦地想起她在树丛中明明怕极了,却鼓起勇气提醒他有危险。   “师兄,原来您是将计就计,准备顺藤摸瓜、连根拔起?”柯聿回过神来,恍然大悟道。   李翾淡淡一笑。   若她果真无辜,治好了病将她送回去后,他自会厚赏她做补偿。   若她全然是装出来的……那便没有以后了。   作者有话说: 第7章   经过数日的修养,顾昭身上的伤口已经愈合得七七八八。   这里的药材和补品都是给天子准备的,不知不觉间顾昭的待遇已然跃升到跟天子等同。   别庄的人都是经过精心栽培的、只忠于天子一人,办事自然是滴水不漏。   大家都将顾昭视为主子,服侍妥帖周到,恭敬又不失亲近,仿佛已经跟在顾昭身边许久。   哪怕顾昭有意留心着,一时也没发现什么不对。   怀霜得了天子授意,只告诉了顾昭的名字,又说九爷在朝中为官。她是随九爷出门游玩时,不慎摔到磕在石头上才受了伤。   随后柯聿出面胡诌,说其余的事须得她自己想起来,否则脑子某些损伤的地方难以恢复到从前。   他还特意叮嘱,要她不可急功近利,慢慢来即可。   虽说柯聿看起来疏狂不羁,性子也散漫,但说起医理时引经据典的侃侃而谈,且用了他给的药膏伤口恢复很快,到底哄住了将信将疑的顾昭。   每隔两日他还来替她施针治疗,说是有利于恢复。   若非她不是那位九爷的小辈,大家不会为她费这样多的心思罢?   顾昭暂且抛开那些杂念,先将身体调理好,尽快找回记忆才是最重要的。   随云小筑。   当怀霜捧着两套新衣进来时,房中还是静悄悄的。   “姑娘还没醒?”怀霜压低了声音,问守在帐子旁的丫鬟纤云。   她点了点头,轻声道:“还没听到动静,姑娘夜里醒了一回,睡得不安稳。”   许是因着脑子里的血块还未散开,也可能是伤了元气,顾昭的精神不大好,虽是外伤已经没有大碍,她的身子还有些虚弱的。   怀霜闻言,将衣裳递给了纤云,轻手轻脚的将帐子掀开一角。   宽大的拔步床上,小姑娘薄薄的陷在被子里,那张小脸儿看着愈发只有巴掌大小,尖尖的下颌还没被养得圆润些,在梦中她也蹙着眉,不知梦到了什么,瞧着就让人心生怜惜。   她才要放下帐子,让顾昭多睡会儿,却见顾昭那两扇如鸦羽般纤长浓密的睫毛轻颤了几下,很快那双漂亮的杏眸睁开。   “怀霜姐姐?”顾昭抬手揉了揉眼,眼神都是茫然的。   怀霜柔声道:“姑娘,是奴婢。”   见顾昭挣扎着要起身,怀霜忙上前扶住了她,在她背后塞了个大迎枕。“您别起猛了,仔细头疼。”   说着,怀霜又抬手探了探顾昭的额头,还好没有发热。   顾昭轻轻打了个哈欠,还未完全清醒的小姑娘软乎乎的,乖乖扬起小脸儿任由她摆布。怀霜心头一软,道:“姑娘,要不要再睡一会儿?”   “我不困了。”顾昭坐了会儿,已经恢复了精神。“起床罢。”   怀霜没有再劝,同纤云一起帮着顾昭里衣,转身去了拿新裁的两套衣裳。   “姑娘,您看今日要穿哪一套?”她把两套分别展开,一套是海棠红色的宽袖上衣配明蓝色的百褶裙,一套是淡粉色的大袖衫配豆绿色的褶裙。   顾昭看着眼前衣裳,恍神了片刻。   这两套衣料的质地都是上乘,绣花纹样的针法繁复,九叔待她倒是很大方。   只是这配色,她都觉得有些陌生,不若素净的颜色让她觉得亲切。   “姑娘,您试试这套海棠红的如何?”纤云以为顾昭是挑花了眼,在一旁建议道:“您肤色白皙,穿着一定好看!”   海棠红明艳、淡粉色柔美,怀霜端详了片刻,也觉得海棠红色更好。   “昨夜九爷回来了,说今日想请您过去说话呢。”怀霜含笑道:“您不妨穿得鲜亮些?”   自从上回见了一面后,怀霜说九叔有事要离开几日,不能来看她。   顾昭闻言,不由紧张起来。   虽说九叔是她脑海中唯一有印象的人,可毕竟先前的事她全然不记得,总是有些不自在的。   “那就这套罢。”顾昭也没心思再纠结要穿的衣裳了,满心都是待会儿要见九叔的事。   怀霜和纤云抿唇一笑,叫了小丫鬟们进来,大家开始她身边忙碌起来。   张大总管传天子口谕要优待顾姑娘,别庄上下没人敢有丝毫怠慢。在口谕颁布同时,立刻有人给顾姑娘量体裁衣,各色首饰、珍奇古玩也源源不断的往随云小筑送。   她们先是服侍顾昭洗漱、随后换上新衣,扶着她在妆镜台前坐下。   因着顾昭额上的伤痕还未完全消除,怀霜并没给她上妆,先是在伤处涂好了药膏,其余地方涂上了润肤的脂膏。   纤云捧出了一整套赤金红宝石的头面,怀霜只挑了两支垂着流苏的簪子、两把发梳,别的一概没用。   当她们将顾昭打扮好后,刚好半个时辰过去。   虽说她们比寻常人家的奴婢更有见识,可姑娘却是她们见过最好看的人。   主子先是亲自带姑娘回来,又让柯公子给姑娘医治,只怕姑娘往后还会有大造化——   “姑娘,您的药膳来了。”小丫鬟提着食盒进来,在次间的圆桌上摆好碗碟后,前来请顾昭过去。   食材是上乘的,烹饪更是精致用心,只是……因里面加了药材,味道有些古怪。   往日顾昭都是苦着脸一口口吃完,她今年才十五岁,在失忆后一些无意识的稚气举动,反而显得她年龄更小了些。   想着稍后要见的人,顾昭食不知味,反而痛快吃完了。   “奴婢等会儿陪您一起过去。”怀霜看出她的心事,柔声安慰道:“姑娘您别担心,九爷待您极好的。”   顾昭这才稍稍安心了些。   ***   李翾昨夜近子时才回来,今日照旧卯时起身处理政务。   等批完了几本要紧的折子,他起身去院中练了套剑,活动了筋骨后回房沐浴更衣,随意用了些早膳。   再次回到书房时,已是神采奕奕,不见半点疲乏。   “皇上,怀霜送来消息,说是顾姑娘答应过来,已经准备好了。”张卓英走近书案,恭声ᴶˢᴳᴮᴮ道。   在他离开的这些日子,顾昭没有离开过随云小筑半步。   即便柯聿已经说过,她可以出去散散心,顾昭仍是安分守己的待着,没有丝毫对外联络的迹象。   究竟是她果真无辜,还是太沉得住气了?   李翾让张卓英去送信,说他要见顾昭。   故此才有了早上怀霜那一问。   “将折子都收起来,把那几份密函取过来。”李翾淡声道:“知会下去,午时前若无紧急军情,不必来报。”   张卓英应下,立刻去安排。   李翾另外取了无关紧的公务过来,沉吟片刻,又从书架上取了一本游记;等张卓英回来时,让他将密函放在书架上的锦盒中。   不多时,帘外响起了通传声。   “九爷,姑娘到了。”   李翾放下了笔,淡声道:“让姑娘进来。”   门帘很快被掀起,李翾抬起头,顿感眼前一亮。   小姑娘俏生生的站在那儿,怯怯的看着他。   他初见顾昭时,小姑娘穿着明显不合身的深色粗布衣衫,她本就生得皮肤雪白、乌发红唇,今日的海棠红色愈发衬得她肌骨莹润、明艳动人——   当他的视线落在小姑娘额上的伤痕时,不由顿了顿。   在如雪般洁白的肌肤上,红痕格外刺目。   “见过九叔。”顾昭虽是一路过来已经无数次练习要说的话,等到真的开口时,她还是察觉到自己声音有些发颤。   坐在书案后的男子今日穿了件石青色的圆领锦袍,俱是用了暗纹,低调又不失华贵。那张俊美的脸上没有表情时略显冷厉,看起来不大好接近。   小姑娘很紧张,甚至有点怕他。   李翾敛去了眸中情绪,尽量让自己的神色温和些:“昭昭,过来罢。”   既然说了是她九叔,自然不能称呼她为顾姑娘。他特意让人去问,安阳侯府的长辈如何称呼她。   听到“昭昭”二字,顾昭愣了下。   这个称呼让她感觉很亲切,先前定然也有人这么叫过她。   她的戒心放下了大半,顺从的走了进去。   怀霜得了天子眼神示意,也跟在顾昭身后进来,这样她紧绷的神经更放松了些。   “这几日身体如何了,还头痛么?”李翾让顾昭在一旁的椅子上坐了,关切的问她。   顾昭才要起身回话,只听李翾又道:“不必拘礼,坐着说罢。”   “谢九叔关心,我已经好多了。”顾昭自幼便是在吴侬软语中长大,即便在京中住了四年多,声音还是软软糯糯的有点像撒娇。   且不论两人压根不熟悉,就是寻常叔父和侄女间,能说的话也有限。   李翾早就料到,他先是又关心了她的病情后,随后才似是漫不经心的道:“若是你无事,可否帮九叔一个忙?”   这些日子顾昭虽是养病,也闲得无聊,她本就寄人篱下,听到能帮忙下意识的满口答应。   “这本游记是我向朋友所借,是个孤本。”李翾拿起书案上放着的游记,示意张卓英拿去。“我有事来不及誊录,约定还书的时候快到了,你可能帮忙?”   这分明是天子从宫中的藏书阁带出来的,张卓英一眼就认了出来,还是面不改色的双手递给顾昭。   顾昭捧在手中,小心翼翼的翻看了两页。   “我可以先抄两页试试。”很快顾昭抬起头来,心中已有了计较。“九叔您看看能否用得上。”   她自然是愿意帮忙的,只是怕自己写的不好。   李翾微微颔首,道:“张卓英,将里间收拾出来,再给姑娘挑些纸笔。”   九叔是要留她在这里写?   顾昭对陌生的环境还有些抵触,可想到这游记是珍贵的孤本,还要尽快的还给朋友。九叔定然不放心让她带出去。   思及此,顾昭把想回去的话又咽了回去。   天子看出了她的心思,微微笑道:“辛苦你了,昭昭。”   作者有话说: 第8章   别庄的书房在前院,是天子处理政务、批折子的地方,极为朗阔。   起初顾昭以为里间是李翾休息的地方,还觉得有些不便,当她进去后抬眼微微扫了下,若论能让人小憩的床具……只有在靠窗的地方放了张紫檀木雕花的榻,宝蓝色的锦垫上摆着四个方方正正的靠枕。   九叔生得高大挺拔,这张榻怎么都不容下他的身量。   “姑娘,九爷只在这里办公,并不歇在这儿。”张卓英看出顾昭心中的疑惑,适时的解惑道:“姑娘稍侯片刻,东西稍侯就送到。”   顾昭点点头,暗中舒了口气。   因是天子吩咐,底下人的动作极为麻利。   很快房中就添了一张略小些的书案、一把适合顾昭身量的圈椅,各种用具也都整整齐齐的摆在了书案上。   动作之快、物品之全让顾昭惊讶不已。   她原以为只是试写,纸笔两样就足够了。没想除了笔墨纸砚外,到连镇纸、笔架、笔筒、水丞、砚滴等等都放好了。   自己这位九叔,怕不是个权臣罢?行事好生阔绰。   这“兴师动众”的阵仗,顾昭不免有些心虚,不知道自己能不能写好。   怀霜站在顾昭身边,帮她准备笔墨。   “怀霜姐姐,还有别的纸么?”顾昭虽是一时没认出开化纸,凭着观察就猜到它并非寻常用纸。“我只是试写,别糟蹋了它。”   “姑娘尽管用罢,若您写好的九爷点了头,再誊一回岂不麻烦?”怀霜将笔递给顾昭,温声劝道。   顾昭点点头,示意怀霜将那本游记摊开,她定了定神,终于提笔开始写了。   虽是失去了记忆,一些本能还是在的。   她才写前几个字时,感觉握笔都有些不稳,没多久就进入了状态。   这本游记本就不厚,前两页字数又少,还有配了一副寥寥数笔的山水小图。   写字对于顾昭来说不难,可到了作画时,她就有些不敢落笔,生怕一笔下去就给毁了。   “姑娘,既是已经写好,奴婢拿去给九爷看?”怀霜见顾昭盯着纸出神,迟迟没再动笔,提议道:“这幅图先不画了?”   顾昭迟疑了下,有些苦恼的道:“可少了这图,就不够完整呀。”   姑娘不知内情,她却是清楚的,主子让姑娘抄书,只怕存了别的意思,抄书本身并不在重要。   “我才在九叔面前说了能写。”顾昭俏脸微红,有些垂头丧气的道:“是不是有点丢人呀。”   外间。   李翧虽是无意偷听,但他向来耳力极佳,小姑娘的话还是一字不差落入他耳中。   他唇角微掀,抿成直线的薄唇有了些弧度。   这本游记乃是名家所留,所配的插画虽是笔触简洁,形可描摹意却难传神,她倒是颇有野心,还想给他画幅一模一样的?   李翾被勾起了一丝兴致。   他等了片刻,见里间还没有动静,便撂下笔,起身往里间走去。   张卓英察言观色,悄无声息的上前掀起帘子。   因书案的摆放朝着窗子,虽是在门的侧面,顾昭背对着门,又十分投入,并未察觉到外面的动静。   怀霜几乎是门帘掀起时就抬起了头,见天子过来,忙无声的行了礼。   “还是哪里不对。”顾昭喃喃自语,愁眉苦脸的看着眼前的画。明明只有寥寥数道线条,她不求神似,只想勉强模仿个形,竟都惨不忍睹。   李翾放轻脚步走了进来。   只见小姑娘腰背挺直、姿态端正的坐在书案前,从圈椅后露出一截修长白皙的脖颈微微前倾。   “有那么难吗?”一道冷清的男声从她背后响起,顾昭没防备被惊到了,几乎把手中的笔给甩出去。   顾昭回过头,来人正是她九叔。   “九、九叔好!”顾昭有些难为情的挤出一丝笑,忙放下笔起身。   当她整个人面对李翾时,李翾发现了小姑娘脸上的异状,神情顿时有些古怪。   想来是她方才愁得挠脸,却忘了手指沾到了墨汁。画还没做好,自己先弄了个花猫脸。   顾昭自己不知道,还以为是她的字和画不入九叔的眼。   “九叔,我于书画上确实不太行。”她抬起头,小心翼翼的道:“要不,您换个人来?”   李翾的目光落在她才誊好的两页字上,小姑娘习的是赵体,已初有所成。行书闲雅轻盈,精致秀美,笔道停匀,像极了她本人。   当初她有信心应下来,还是有实力的。   “字不错。”李翾随手拿起她搁在笔架上的笔,端详了片刻游记上的插画后,将顾昭的誊抄好的纸拿过来,从容的在空白处提笔落墨。   一刻钟后,一副形神兼备的山水小品图跃然纸上。   顾昭惊讶的睁大了眼。   “九叔,您好厉害呀。”她杏眸亮晶晶的,一时也忘了方才的紧张忐忑。“我怎么都画不好,您一下子就成了!”   李翾神色自若的放下笔,暗中舒了口气。   他已有数年未曾当众作画,方才见了顾昭写的字好,才一时没忍住在旁边添了幅。   小姑娘毫不掩饰的崇拜之色、直白的夸赞,反而比那些引经据典、斟字酌句的溢美之词入耳ᴶˢᴳᴮᴮ。   那些人俱是有所求,她只是单纯的就事论事,更显得真诚。   “能继续写了?”李翾轻轻挑了下眉,垂眸看向顾昭。   他比顾昭高一头不止,两人站着说话时,需要他略略低头迁就她。   “如果九叔不怕麻烦,我可以的。”顾昭比才来时放开了些,扬起小脸儿,大大方方的道。   小姑娘倒把难题抛给了他。   李翾淡淡一笑,算是默认了。   张卓英在一旁瞧着,简直要惊掉了下巴。   虽说天子此番来别庄是养病,可要亲自批示的政务亦是不少。誊录游记本就是借口,天子亦是可以直说只抄书就好——   他跟在天子身边十数年,深知天子性子冷而淡漠,更不是耽于女色、怜香惜玉之人。近些年来更是只去四妃宫中坐坐,甚少留宿。   连皇子们都得不到天子如此和风细雨的教导,这位还未洗脱嫌疑的顾姑娘却能让天子甘心哄着她。   天子膝下并无公主,难道是天子见顾姑娘生得娇憨可爱,真的当成小辈对待了?   “那我以后就留出插图的位置来。”顾昭思忖了片刻,善解人意道:“等您闲时再补上。”   顾姑娘这般乖巧贴心,难怪能让天子待她不同。   怀霜和张卓英不约而同的想着。   天子凤眸微挑,应了声“好”。   今日是第一次抄书,又念及顾昭大病初愈,还要多休息,李翾让她不必急于一时,先回随云小筑休息。   顾昭顺从的点点头,她看了一眼书案上自己画坏了纸,有些后悔没早些销掉,此时她倒不好出声再要了。   那位姓张的总管应该会都清理掉吧!   还不等顾昭行礼告退,只听李翾轻咳一声,那种古怪的表情再次在他脸上出现,“怀霜,去隔壁服侍姑娘洗把脸再回去。”   顾昭闻言,茫然的睁大了眼,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怀霜忍俊不禁的应下,张卓英也露出善意的笑容。   他们的表情让顾昭更糊涂了。   她懵懂的跟着怀霜去了书房隔壁的屋子,那里应该是主人暂时起居休息的地方。看了镜子恨不得捂脸,方才明白过来为何九叔脸上是那样的神情。   怀霜让人打了水来,拿帕子沾水,给顾昭清理干净。   这边张卓英待她们主仆走后,上前去收拾。那两张写好的自然要留下,其余还有些顾昭自己画的,他一时没想到要如何处置。   李翾的目光落在顾昭“失败”的作品上,淡淡道:“先收起来。”   张卓英面不改色的应下,手上的动作愈发仔细了些。   难得有小辈能讨天子喜欢,他甚至有些期盼早些证实顾姑娘身份清白,并不是瑞王的棋子。   他已经很久未见天子有如此放松的时候。   听到顾昭和怀霜离开的脚步声,李翾从里间离开,继续回去批折子。   ***   安阳侯府。   送走了顾昭后,张氏立刻开始张罗着定下梁成遂的亲事。她请来了自己娘家的嫂子,帮着一起参详。   除此之外,她还让人买了两个美貌的丫鬟来,预备给梁成遂做房里人。   虽是不及顾昭的好颜色,比先前她定下的莲心强了许多。   她本以为这样便万无一失了,谁知儿子却完全辜负了她的苦心。   顾昭才从侯府离开,次日梁成遂就得到了消息。   他从军营回来后,直接去正院找自己的母亲摊牌。   “母亲,儿子知晓轻重,才没同昭昭发生什么逾越的事。”梁成遂神色不虞的道:“母亲将她送走是何意?”   张氏气结,他还要发生什么?肌肤之亲?甚至更进一步——   “阿遂,你要知道,你父亲属意你大哥为世子,将来这侯府是梁成昀的。”房中只有母子二人,张氏便也直白的道:“此时不早做打算,以后侯府如何有我们母子的立足之地?”   梁成遂皱眉道:“儿子明白。儿子也打算遵从母亲的心愿,以军功立身。”   张氏闻言,脸色稍霁。   “近卫营过些日子会在行宫附近演兵,到时天子亲至,说是会挑选些青年才俊充实羽林卫。”梁成遂抢先道:“我会抓住这次机会。”   见儿子并没昏了头,张氏安心了些。   可梁成遂的下一句,几乎将张氏气昏过去。   “儿子只能保证,不会以她为正妻。”他抬眼望向张氏,定定的道:“至于昭昭,儿子志在必得。”   作者有话说:   还是放不下这本,前面的旧章已经全部重写完,终于敢冒个泡说声这本重开啦!   从今天起开始掉落回归红包,感谢等待的小仙女们~会尽快固定下更新时间的。   PS:晚上还有一更。 第9章   自从得到李翾肯定后,顾昭每日准时去书房誊录游记。   有时能遇上李翾,多数时候他都不在,顾昭猜他一定很忙,权臣也不是那么好当的。   隔上两三日她就能看到自己抄好的纸上被人画上了对应的插画,有时她还能收到对折后夹在游记中的纸,上面所书内容是指点她练字的。   虽然只有寥寥数语,却能一下切中要害,指出她的不足。   顾昭每次看完后都将李翾指点她的话誊录下来,并不带走他写字的纸。虽然说不上来缘故,她隐约中觉得自己本该这么做。   她让怀霜找了个酸枝木的匣子带来,将那些纸收好。   这日一早,顾昭和怀霜照旧往书房来时,出了随云小筑不久路过小花园看到了桂树,嫩黄色的小花在枝头开得正好。   “等您从书房回来,奴婢陪您摘些桂花?”怀霜见顾昭望着桂花出神,柔声道:“做些桂花蜜、或是晒了干花做些点心都是极好的。”   近来姑娘恢复记忆的事始终没有进展,请柯公子看过只说急不得,让她安心调养。   姑娘面上不露出来,怀霜却知道她心中的焦急,故此想哄得她开怀些。   见顾昭迟疑了下,怀霜柔声劝道:“姑娘放心,九爷说过让您在这儿随意走动,这花再不摘落了也可惜呢。”   顾昭这才微笑着点头,脸颊上露出两个浅浅的梨涡。   路上耽误了片刻,等两人到书房时,看到张卓英在廊庑下候着。   猜到是李翾回来了,顾昭感觉自己心里竟是有些高兴的。起初她确实有些怕九叔,可相处下来,她觉得九叔是个很好的人。   “姑娘,您来了。”张卓英先是愣了下,旋即上前行礼。   顾昭有些奇怪,他看到自己好像很惊讶似的。“张总管,九叔回来了?”   “姑娘,九爷今日有事,特意说让您不用来了。本来以遣人去随云小筑,许是跟您走岔了路,没能遇上。”张卓英解释道。   顾昭点点头,先前九叔有事时,她也曾避开过。   可她才要走时,只见柯聿大步流星的走进来,连招呼也来不及打,一阵风似的进了门。   张卓英歉然的对顾昭点点头,转身也跟了进去。   难道九叔生病了?   顾昭心中一紧,往前走了两步,却最终还是停了下来。   既是九叔不愿人打扰,她还是不进去为好——   书房内。   李翾是坐在书案后开始处理公务时,感觉到身体不适的。   起初他没放在心上,早年征战沙场落下了些伤病,偶尔还会出来叫嚣。他停笔揉了揉眉心,还没等放下手,一阵钻心的疼痛骤然袭来。   这次毒发,比上次又提前了几日。   守在一旁的张卓英立刻拿了镇痛的药丸给李翾服下,又立刻让人去请柯聿。   天子本就颜色偏浅的薄唇几乎看不到血色,脸色更是白得吓人。他在忍受莫大的疼痛,与常人大喊大叫不同,他一声不吭。   喊叫只会浪费体力,别无用途,他这个人向来务实。   “着人去告诉顾昭,今日不必来了。”李翾挤出一丝力气,缓缓说完后又闭上了眼。   张卓英忙答应着去了。   房中静得可怕,墙角时辰钟的走针的戈多声,一下下在耳膜边鼓动,下一刻几乎就要炸开。   李翾起身拿起他惯用的长剑,攥住了剑柄,尽量控制住着身体不要发抖。   毒发来势汹汹,比先前任何一次都剧烈,几乎要见他击倒——   他的听觉反而比平日更敏锐。   小姑娘软软糯糯的声音在窗外响起,她问自己是不是回来了。   经过这些日子的观察,顾昭从未有过任何出格的行为,也没有对外联系过。虽还未能确认她的身份,她的失忆应该是真的。   她真的信了自己是她长辈,在自己面前日渐放下戒心。   “师兄,您快松手!”柯聿进来时见天子正握着剑柄,掌心被镶嵌在剑柄上锻造的纹饰扎破,有一缕殷红的血迹蜿蜒流下。   李翾回过神来,缓缓松了手。   近三年来天子毒发从一年一次变成两次、到今年的三次,愈发频繁。现有的镇痛药效用不大,多数是靠柯聿施针暂时压制。   如今虽已找到方子,但配药也需要花不少功夫,柯聿嘴上不说,心里同样焦急,几乎是日以继夜的在忙碌。   张卓英扶着天子在榻上坐下,柯聿开始施ᴶˢᴳᴮᴮ针。   李翾痛出了一身冷汗,他原本是闭着眼侧身朝着窗子。忽然,他似是有所感应的睁开了眼。   他朝着窗外望去,却见顾昭并没有离开,她正坐在不远处的台阶上,时不时朝这边张望。想来怀霜劝不动她,索性站在她身后陪着。   虽是只从窗户的一条缝隙中窥得,可他仿佛看到了小姑娘脸上的担心,还有……一丝恐惧。   李翾那颗冷硬的心,蓦地就软了下。   他的动作被张卓英看见,忙在旁边道:“皇上,奴才请顾姑娘回去?”   李翾摆了摆手,低声道:“由着她去罢。”   约莫过了一刻钟的功夫,那疼痛如潮水般缓缓退去,而李翾也已出了一身冷汗,疲惫至极。   “师兄,您坐撵轿回去罢?”柯聿见他好转,拔了针后低声劝道。   李翾没有答话,片刻后他揉了揉额角,对张卓英道:“帮朕收拾一下。”   张卓英隐约猜到了缘故,他上前服侍天子整理了仪容,方才的些许狼狈都被藏了起来,只除了他脸色有些难看,一切如常。   “让顾昭进来罢。”李翾道。   柯聿惊愕的看着天子,要知道以往毒发后恢复前,除了他和张卓英、许怀青,天子谁都不见。   张卓英恭声应是,没有多言一句。   “等她来了,只说朕的手伤到了。”李翾闭目养神,突然说了一句。   柯聿下意识答应了,又觉得有些不对。   师兄是仍旧疑心小姑娘身份才选了隐瞒,还是怕吓到她?   还没等他细想,门外已经有脚步声传来。   顾昭的教养极好,平日里走路仪态优雅,环佩不会发出声响,可今日明显步伐有些乱。   “九叔,您、您还好吧?”顾昭焦急的走进来,可看到李翾的时候,又有些语塞。   张卓英劝她回去时,顾昭本是想离开的,可不知为何,她心里忽然蔓延起一阵悲伤。   就如同每每想到爹娘时,虽记不起容貌,却觉得很难过。   她从未问过自己的爹娘,可她一个小姑娘,养在叔叔身边,最合理的解释便是她的爹娘都不在了,她被叔叔收养。   顾昭自知没资格管九叔的事,她只想等九叔平安无事的消息,就是她最大的慰藉。   “师兄只是划伤了手,没有大碍。”柯聿主动开口道:“昭昭别担心,我已经帮他包扎好了。”   顾昭轻轻点头,那双琥珀色的漂亮眼眸仍是执拗的看着李翾,仿佛要等到他一句话才肯安心。   “昭昭别怕,我没事。”李翾神色如常的缓缓开口,连声调都与平时无异。   顾昭如释重负的松了口气。   “九叔您安心养伤罢,我这就回去了。”她没有过多停留,行礼后就离开了。   待她走后,柯聿让人抬来了撵轿,确认顾昭回了随云小筑后,送李翾回了正院。   ***   柯聿出来后,特意绕路去了随云小筑。   谁知他却没见到顾昭,她房中的丫鬟纤云说姑娘去了大厨房。   顾昭向来乖巧,向来不会在书房和随云小筑以外的地方待着,莫非她见师兄身体不适,开始有了动作?   可小姑娘从书房离开时转身的瞬间,他分明看到她快哭了出来,并不似作伪。   柯聿皱了皱眉,在心中胡乱猜测着。   他没回自己院子,也去了大厨房找顾昭。   “姑娘,您小心些别伤了手,让奴婢来罢?”还没等他进去,先听到了怀霜的声音。   柯聿没有惊动人,悄悄走了进去。   只见顾昭换了下了在书房见时穿的淡粉色大袖衫,正穿着一身家常衣裳,在灶台前忙碌着。   她面前还摆了一张纸,时不时就要看一眼。   起初柯聿以为她会手忙脚乱,没想到顾昭的动作竟然很娴熟。   安阳侯府虽称不上京中一流的世家,可如今也还算昌盛,总不至于让寄居的表姑娘自己动手做饭罢?   除了因为是新的食谱顾昭需要看步骤不小心被烫了两下,其余手法比怀霜都不差。   看到陶罐中的鸡汤已经“咕嘟咕嘟”的冒着泡,顾昭才松了口气。   “昭昭,手艺不错啊。”柯聿这时才出声,他饶有兴趣的道:“闻着好香。”   顾昭循声抬头,她有些害羞的笑笑,轻声道:“我试着做了鸡汤,若您不嫌弃,等会儿也尝尝?”   说着,她把灶台旁的纸递给了柯聿。   柯聿一目十行的看下去,里面俱是些滋补的药材,有怀霜在这里盯着,食材自然是没问题的。   “还行,师兄可以喝。”柯聿挑了下眉,看向顾昭。   顾昭的脸被灶边的火光映得红彤彤的,闻言轻轻“啊”了一声,却没否认。   不多时厨房里飘满了香气,一闻便知味道极好。   “咦,你倒是有些天赋的。”柯聿点点头,突然问道:“愿不愿意跟我学煎药?”   作者有话说:   上一章和本章的红包24小时后一起发~ 第10章   “姑娘,前面就是九爷的院子。”怀霜陪着顾昭从厨房出来,穿过了两道游廊,才在一座院子前面停下。   顾昭仰头看向不远处看去,院门的牌匾上书着“听涛苑”。   周围静悄悄的,门前两个小厮模样的人守着。见到顾昭过来,忙上前行礼。   “见过姑娘。”   两人神色恭敬,并无不妥。   顾昭一面不动声色的观察了下,一面温声道:“劳烦小哥去找张总管出来一趟。”   她并不以主子的身份自矜,语气始终都是客客气气的。   “姑娘稍侯,小的这就去。”一个身量稍矮小的小厮立刻快步进去传话。   不多时,张卓英便匆匆走了出来。   他并不意外顾昭来,她去厨房的事天子已然知晓。   “姑娘安好。”他上前见礼,佯装不知情:“您这次过来是……”   顾昭将手中的食盒递给了他,道明了来意:“我炖了些鸡汤,柯大哥说九叔可以喝。若九叔有胃口,不妨尝尝。”   原本从李翾处论辈分,顾昭也该叫柯聿一声“叔叔”。只是他跟顾昭仅差九岁,柯聿嫌弃这样称呼很老气,只让她叫“哥”。   柯聿生性散漫,天子也任由他去了。   张卓英连忙应下。   在从她手中接过鸡汤的同时,他敏锐的发现,小姑娘白嫩的手指有两处红痕,显然是在灶上被烫伤的。   这时他留意到顾昭换了身家月白色的家常衣裳,颜色清淡款式简单,方便行动。   顾姑娘说的做了鸡汤,并不是让灶上的人代为料理,真的是她亲手所做。   张卓英不动声色的看了眼怀霜,见她悄无声息的点头,便证实了自己的猜测。   既是送到了鸡汤,顾昭又问了两句李翾的身体情况,得到一切都好的答复,她点点头没再说什么,就要带着怀霜回去。   “姑娘不去看九爷么?”张卓英讶然道。   哪怕顾姑娘不知九爷就是天子,对她来说也是在长辈面前表孝心的好机会,再适时让天子看到她手上的伤,必会对她更多些怜爱。   “我就不打扰九叔休息了。”顾昭没有顺势应下,婉拒了他给的机会。   等顾昭离开后,张卓英提着鸡汤回去时,抬头正看到天子正负手立在阁楼的窗边,看起来像是望着顾姑娘离开的方向。   他忙收回了视线,快步走了上去。   听涛苑是别庄中占地最大的主院,后面自带了个小花园,花园旁建有三层的阁楼。   张卓英走上二楼时,见天子已经回到了榻上坐着。   “皇上,顾姑娘送了她亲手做所的鸡汤来。”他见天子似是没有反感的意思,试探着道:“奴才取出来?”   李翾淡淡应了声。   得到了天子允准,张卓英将食盒打开,拿出了陶罐中盛着的鸡汤。   原本有若有无的香气顿时在房中弥漫,似是能轻而易举的勾起人的食欲。   另有小内侍极有眼色的送来汤匙、汤碗等物,张卓英先舀了一点出来,试过毒后,才盛了一碗送到天子面前。   这罐鸡汤显然花了不少心思,油花已被撇得干净,卖相很好,称得上色香味俱全。   李翾拿起汤匙尝了一口,鲜香的滋味顷刻间从舌尖化开。   不知不觉间,一小碗鸡汤已经见了底。   在场服侍的人无不感到惊讶。   天子早年在外征战,与将士们同吃住,鲜少有人知道私下里天子对吃食上时极挑剔的,倒不在于食材的奢靡,重在要对口味。   通常在毒发之后,是天子最为挑剔的时候,御厨们绞尽脑汁想出来的菜式也不一定合天子意。   今日竟让顾姑娘歪打正着了。   天子目力极佳,方才院外的事应是尽收眼底了,张卓英索性替顾昭在天子面前卖个好。“奴才瞧着,顾姑娘的手指都烫伤了。”   听到顾昭受了伤,天子的神色微变。   李翾放下了手中的汤碗,淡淡的道:“从别庄的私库里选些颜色鲜亮的料子和宝石拿来。”   说话时天子不知想到了什么,微微蹙了下眉。   张卓英眉梢一跳,忙恭声应下。   他接了差事后没有假手他人,自己带着徒弟去开库房。   这是的东西ᴶˢᴳᴮᴮ虽然不及宫中多,却因是专供天子使用,反而都是最上乘的。   虽然天子未曾带女眷来过,这里比照的宫中私库的储藏,只是数量少些,品类应有尽有。   “取蜀锦、云锦各一匹,那四匹江南新贡上的也取下来。”张卓英挑完,又命人取了个三层的百宝匣,分别放了珍珠、红宝石、猫眼石。   将这些准备好后,他折返回去给天子过目。   “尚可。”李翾正在看密报,抬眸扫了下,还算是满意。“送去随云小筑。”   今日顾昭送汤来,他见到小姑娘是身上素净的衣裳,蓦地想起初见时她的粗布旧衣。   虽是暂时养了自己身边,也断不会委屈了她。   天子很快收回了思绪,将注意力重新放回密报上。   随云小筑。   从听涛苑回来时,怀霜才发现了顾昭手指的伤。   “姑娘,很疼罢?”她忙取了药膏替顾昭涂上,愧疚的道:“是奴婢不好,当时竟没察觉。”   顾昭摇了摇头道:“只是碰到了下陶罐,不疼的,怀霜姐姐不必自责。”   方才在灶上被烟火熏得出了身汗,纤云已经备好了热水,服侍顾昭去沐浴。   等她舒舒服服的泡了澡出来,看到房间的妆镜台前放了六匹布料,还有一个雕工精致的紫檀木百宝匣。   “姑娘,这些是九爷命人送来的。”怀霜喜气洋洋的道。   顾昭有些惊讶的睁圆了杏眸,若说是对她送鸡汤的谢礼,那也太厚重了!   “既是长辈所赐,您也不好推辞的。”想起张大总管来时的话外音,怀霜柔声道:“往后咱们再做些什么,给九爷送去也就罢了。”   九叔还病着,她总不好为这点事再去烦他。   顾昭思忖片刻,轻轻点了头。   “先收起来罢。”   ***   在厨房柯聿只是随口一说,没想到第二日顾昭就打发人去问,她何时过去合适。   既是她有心要学,柯聿倒也真的指点了她两日。   在天子连续三日都喝了比平日种类还多的补汤后,终于过问了此事。   “我瞧着昭昭做汤挺有天分的,就问她要不要跟我学煎药。”柯聿只能俱是相告,还不忘为自己辩解:“这也是为了帮您试探她的来意——”   李翾微微挑眉,所以他的补汤比平日送来更勤。   “师兄您让昭昭去书房已有数日了罢?也故意留下漏洞,可她并无任何窥探的举动。”柯聿犹自挣扎道:“我也想快点帮小姑娘洗脱嫌疑。”   他们已观察了十数日,顾昭的举动确实是没有可疑之处。   “好了,你明日就要离京,这件事不必管了。”李翾没有追究,淡声道:“你的行踪并非没人关注,多加留意。”   解药中另一味必不可少的药材,因要当场处理,需得他亲自去摘。   柯聿闻言,神色也变得肃然。“师兄放心,我知晓轻重。”   等他离开后,李翾想起方才的话,顾昭的嫌疑确实越来越小。   虽是去南边调查的人还未回来,再看上几日,若没有异常,倒也可以让她先回家。   在此之前,他还要再设置一道考验。   随云小筑。   这几日是顾昭失忆后,过得最充实的时候。   早晨起来沐浴更衣后,先去书房抄一个时辰书,回来用过午饭,便去跟柯聿学习。   他口头上说是教她煎药,实则药理之类的也跟她讲了许多,两人还凑在一处改良药膳方子怎么好吃,两个时辰很快就过去。   这日晌午休息过后,过了天气最热的时候,顾昭正想去找柯聿,却被告知他临时有事出门了。   “姑娘,九爷说您在屋子里闷着好了些时候,如今身子已经恢复,问您可否愿意出去转转。”来传话的依然是张卓英,他笑眯眯的说明来意。   顾昭先是一愣,又觉得这安排在情理之中。   她和九叔住在这儿,本就是来避暑的。偏生她跌倒失去记忆,才没有离开过别庄。   或许她故地重游,还能想起些什么。   顾昭立刻答应下来。   “九爷已经安排好了人,一刻钟后就能出发。”张卓英已经准备好了她婉拒时要劝的话,没想到竟如此容易。“只是九爷有事,不能陪您了。”   “九叔公务繁忙,自然不能叨扰他。”顾昭没觉得失望,懂事的道。   张卓英笑着应是,回去听涛苑复命。   李翾听说顾昭没有任何犹豫的点头,心中起了一丝疑窦,难道她需要这个机会?   他面上淡淡的,没说什么,继续批折子。   张卓英隐约察觉到,天子似是有些不悦。   整个下午他都小心服侍着,又安排了人在别庄门口守着,一旦有什么消息立刻送来。   一个时辰,两个时辰,三个时辰过去——   天色已经开始暗了下来。   房中掌了灯,天子皱着眉道:“去问问,为何还没回来?”   人没回来,派去的护卫们俱是羽林卫的精英,虽是要内紧外松的看着顾昭,也足够用了。他们若没送消息过来,应该不至于出乱子。   张卓英没敢说,亲自出去找人。   他才走到一半,见到有人跑着进来报信,说是顾姑娘回来了。   张卓英松了口气。   “张总管,您怎么来了?”在门口见到他,顾昭还是有些意外的。   张卓英脸上并未焦急之色,只是笑着回道:“九爷见姑娘迟迟未归,有些担心。”   顾昭脸上闪过一抹愧色,忙道:“我去跟九叔解释。”   入了夜,天气渐凉,而山中本就冷些,顾昭身上穿了件披风,将她严严实实裹了起来。   可怎么看都有点不对。   当顾昭匆匆进了听涛苑后,被引进了天子平日起居的地方。   李翾的目光有些冷,还带了些审视之意。   她心中藏着事,并没有留意到周围的环境和天子的态度。   “九叔,我能求您件事么?”她小心翼翼的解开披风一角,从里面抱出个毛绒绒的团子。“我能不能养这只小狗?”   小姑娘扬起小脸儿,清澈的眸子瞬也不瞬望着他,任什么人都要心软的。   她怀中的幼崽,睁着圆溜溜的黑眼睛,好奇的观察着周围。   李翾的眸光骤然凝住。   哪里是什么小狗,她怀中抱着的,分明是一只小狼崽! 第11章   顾昭身后跟着有苦说不出的羽林卫。   天子特意下过命令,他们只保护姑娘的安全,姑娘想做什么都由着她,哪怕是发现与外人联络,也只需派人悄悄跟上那人便是。   那只小狼崽是姑娘先发现的。   顾姑娘体谅人,看着天色渐暗时,主动提出来要回去。他们正要护着姑娘往回走,姑娘却突然站住,旋即走向了一处草丛后。   细微的呜咽声传来,像是某种小兽。   顾昭走上前去,只见草丛有一团灰黄色的毛团子,看起来并没有攻击力。   她放心的蹲下了身子,仔细看去是一只小狗,它连叫都还没学会,像是还没断奶就被丢在此处。   若是将它丢在此处,它没有捕食的能力,会被饿死罢?   “你怎么自己在这儿?”面对奶乎乎的小团子,顾昭直接上手将它抱了过来。“你的爹爹和娘亲呢?”   旁边已有眼尖的侍卫发现,姑娘抱着的不是狗崽,而是一只小狼崽。   不久前他们听说附近村子里有狼出没的迹象,村民们抓住了一只母狼和两只小狼崽,不知为何剩下了这一只。   他们本想开口提醒,可想起天子命令,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   好在这只小狼崽尚且年幼,牙齿都还没有长齐,并没攻击力。   姑娘看起来好像很喜欢它,已经有人琢磨着等回去后请示天子,给姑娘换只小猫或是小兔子,再不济换只小狗也好。   马车上,怀霜怕她冷,给她拿出了披风系好。   下一刻,顾昭就把小狼崽藏到披风里,轻轻抚摸着它的皮毛,柔声说着不怕。   怀霜已经从护卫口中知道这是狼崽,还请她帮忙留意些,别让它伤到姑娘。   自从她被派到顾昭身边后,还从未见过姑娘这样发自内心的高兴,那双漂亮的杏眸亮晶晶的,一会儿捏捏小狼的爪子,一会儿摸摸它的头。   姑娘身上倒是添了几分少女该有的活泼。   回到了别庄,难题被推给了天子。   见李翧的神色有些不对,顾昭以为是他嫌弃小土狗。   “九叔,它虽然是只小土狗,可它很通灵性又很乖。”顾昭为了让李翾点头,绞尽脑汁的给它说好话。“从我捡到它,它都没朝我亮爪子和呲牙呢!”   “九叔,我保证教好它,不会让它捣乱ᴶˢᴳᴮᴮ的。”   “九叔……”若是别的事,在李翾没有立刻同意时,向来乖巧的顾昭不会再强求,可这一次她却很坚持。   小姑娘的嗓音本就软糯,且因着有求于人,听起来更像是撒娇。   撒娇?   天子脑海中突然浮现出这个想法,好像她还是头一次有求于自己。   李翾放下了笔,似是随口道:“为何要养它?”   “它很可怜呀,没了父母保护它,在野外很危险呀。”顾昭见他像是有松口的意思,连忙说出了自己的理由。   恰在这时,她怀中的小狼崽也“嗷呜嗷呜”的叫着,像是在符合她一样。   “抱来给我瞧瞧。”李翾道。   顾昭心头一喜,欢喜的应了一声。   小姑娘本就生得极美,此刻添了几分鲜活气息,格外耀眼夺目。   天子眸中闪过一抹暗色。   “九叔您看,它是不是很好?”她急于求李翾答应,一时也忘了两人的“不熟”。因李翾坐在书案后,她索性绕道书案旁,蹲身双手奉上“小狗。”   在场的人眼睁睁见天子就着姑娘的手端详这小狼崽,过了片刻,认真的说了句“不错”。   小姑娘的芙蓉面上闪过雀跃之色,目光热切的望着李翾,等待他的应允。   “昭昭,若是小狗,你养一只也无妨。”李翾薄唇微勾,露出一丝笑容,毫不留情的拆穿真相:“可它是狼崽。”   顾昭愕然,浑身剧烈的颤抖了一下,死死的盯着怀中的小狼崽。   在小姑娘的心目中,小狗自然是温和无害且可爱的,至于狼则是伤人、吃人,面目狰狞。   李翾墨眸中闪过一丝嘲讽,果然只要告诉她真相,她自己就会放弃。   人所谓的善良和爱心再虚伪不过,轻而易举就能被粉碎。   小狼崽还不知发生了什么,它抬起小脑袋看着顾昭,伸出小舌头要舔她的手。   几乎可以预见到,小姑娘接下来就是尖叫着将小狼崽丢掉,远远跑开。   李翾有些冷酷的想着,唇畔却始终噙着浅浅的笑意。   “九叔,那我可以养它一段时日么?”就在羽林卫已经虽是准备着去抓顾昭扔下的小狼崽时,她虽是有些手抖,却愈发抱紧了怀中的团子。   狼在她的印象中是极为凶猛的动物,怎么会如此乖巧——不过九叔不会骗她。   他竟料错了,她不仅没怕得要丢掉,还要养它长大。   李翾微微挑眉,她怕是不知道,这善良和残忍几乎等同。   她鼓起勇气,看着李翾道:“虽然它在外头,即便有父母养育顺利长大,也可能会被人捕杀,但能不能给他一个长大的机会?”   李翾唇畔的笑意很快敛去,神色淡淡的。那层温润的伪装也随之散去,露出了些许属于天子的冷峻。   他看出顾昭明明心里是害怕的,却还以保护者的姿态抱着小狼崽。   “九叔,我知道养在庄子上不方便。”顾昭还在争取:“我想在别庄外给它搭个窝,再喂它些水和食物……”   虽是书房中有数人,此时却静得落针可闻。   李翾抬眸看了小狼崽片刻,也可能是看抱着它的人。   顾昭屏息等着他的答复。   “想养也可以,但要约法三章。”过了片刻,天子重新开口:“不许它进房间,每日只能跟它玩一个时辰,身边要有人陪同。”   李翾话音才落,顾昭飞快的答应下来,仿佛生怕他反悔似的。   周围的人目瞪口呆的看着这一切。   天子竟这样就答应了?   “多谢九叔!”顾昭终于松了口气,感激的看着李翾。   因天色已晚,她没有多耽搁,立刻带着小狼崽回了自己院中。   “安排两个人专门看管,别让狼崽伤了她。”李翾若有所思的望着她离开的背影,淡淡的道。   张卓英立刻答应着去办。   书房中仅有天子一人。   书案上放着的两摞折子,藏着人们各自的心思,不乏勾心斗角、互相倾轧。   御极十二载,他早就习惯了见证种种明争暗斗,一切本就该如此。   可小姑娘的天真和善良,够愚蠢,也……够珍贵。   李翾垂下了眸子。   罢了,一个小姑娘而已,他自然护得住。   ***   从顾昭被允许养小狼后,跟李翾更亲近了些。   先前她做了汤汤水水都是派人去送,或是自己送到门口不去打扰。如今她每每做了吃食,都是亲自送到了书房或是听涛苑。   这日晌午,顾昭从柯聿给她留下的食谱中挑了个做桃花酥的方子,兴冲冲的准备做些点心。   “九叔是不是不爱吃甜的?”顾昭看着上面写的馅料做法,要加不少糖,又有些犹豫。   怀霜在旁解释道:“九爷出门了,要过几日才回来,姑娘可以做自己喜欢的。”   听到李翾不在,顾昭并没有很惊讶,点点头收起了食谱。   虽是她没表露出来,怀霜分明感觉到姑娘情绪的低落。   姑娘早早就没了父亲,家中又无兄长扶持,天子对她关照有加,她是真心把天子当成长辈敬重、仰慕。   若姑娘有朝一日知道真相,会伤心罢?   到那时,天子会如何对待姑娘呢?   顾昭不知怀霜心中忧虑,她只是突然想到,以九叔的人品相貌、又在朝中为官,应当早就有妻儿了,中秋将至,九叔应该是回家团圆了。   为何没让她和女眷们在一处?莫非她不受欢迎?   思及此,顾昭蓦地心头一紧,很快感觉头也在隐隐作痛。   朦胧之中,有个女子人前对她笑,人后却用冰冷厌恶的眼神看着她。   那个人……是谁?   永寿宫。   宫女们陪福安长公主玩翻花绳。   “母后,我又赢啦!”殿中少女雀跃的欢呼声响起,她得意的举起自己手上样式复杂的金丝绳,展示给周太后看。   周太后含笑点点头,柔声道:“歆歆真厉害。”   “休息会儿罢?来吃些点心。”说着,周太后向少女招了招手。   福安长公主乖乖放下了绳子,由宫人服侍着净了手。   她才拿起点心,宫人通传声响了起来。“太后娘娘,德妃、淑妃、贤妃求见。”   听到三人联袂而来,周太后微微蹙了眉。   三人所谓何事,她心中已有数。   “让她们进来。”周太后神色淡淡的说完,对身边的长公主道:“歆歆乖,你先回房吃点心。”   长公主最听她的话,乖乖站了起来。   原本长公主不会跟三妃撞上,许是今日三人着急,竟在长公主出门时就打了照面。   “长公主安好。”三人见了长公主,先笑着问好。   福安长公主有些怯怯的点头,挨个问了好,手里捏着点心离开了。   “给太后娘娘请安。”三妃进来后,给端坐在主位上的太后行礼。   周太后微微颔首,淡声道:“起来罢。”   她给三妃赐了坐后,听三人聒噪寒暄了片刻,才点到了正题上。   “太后娘娘,眼看中秋临近,今年家宴的章程,妾身们不敢擅自做主。”德妃最年长,她最先谨慎的开口。   周太后眉梢挑了挑,一针见血的点名了三人的心思。   “你们是想问哀家,皇上中秋回不回宫罢?”   三妃忙起身,连声称不敢。   今年年初,最小的五皇子也已满了十五,储位空悬,今上只有三个皇子,年龄相差都不大。   前不久,不少朝臣联名上折子,请立储君,以安天下之心。   这其中有多少人是真正为国考量,有多少是已经站了队,不足为外人道。天子将折子尽数收下,不置可否。   没过几日,大皇子、二皇子母族都有人被查出涉及贪墨,他们又和上折子的朝臣查出千丝万缕的关系。   一时间没人敢再提。   此事才了,天子以观看演兵的名义,谁都没带直接去了行宫。   显然是她们的小动作触怒了天子。   眼看中秋将至,天子还没回来的消息,贤妃还好,德妃和淑妃如热锅上的蚂蚁般焦急。   实在走投无路了,这才来请周太后。 第12章   德妃和淑妃略显心虚的对视一眼,贤妃资历和家世都不如两人,更不敢出声。   “娘娘,妾身们并无僭越的心思。”淑妃脸上堆满笑容,硬着头皮打圆场。“只是中秋家宴实乃一年难得的团聚之日……”   她们的来意被周太后道破,无论如何解释都牵强。   在周太后平静却仿佛看穿人心的目光下,淑妃也渐渐说不下去了。   “哀家自皇帝登基那日起,就将后宫的权力放手给了你们。”周太后神色淡淡的道:“若为了此事,就都回去罢。”   她们在周太后这儿碰了个软钉子,又不敢起身就走。   “太后娘娘,妾身知错ᴶˢᴳᴮᴮ。”淑妃暗中咬碎了银牙,面上谦卑的道:“妾身们也只是担心皇上的龙体,每年入秋后,太医院都要进献调理的方子,如今皇上还在外未归,着实令妾身们不安。”   这算是能勉强找出的体面理由了。   “做好你们的本分,便是对皇帝最要紧的关心了。”周太后丝毫没有要透露的意思,反而教训三人道:“皇帝乾纲独断,该让你们知道的,自然知会你们。”   三人连忙起身恭声称是。   “方才妾身见到了长公主,真是出落得愈发水灵。”德妃想着总不能就这样讪讪离去,故作轻松的道:“若娘娘想给殿下寻个好人家……”   她话音未落,只见周太后的眸光陡然锐利。   “德安就不劳你们操心了。”她的语气也格外冷淡,隐隐透着些怒意。“三年一次的选秀皇帝已经停了两次,你们若是闲了就去拟明年的章程。”   德妃被这周太后这一通夹枪带棒的话说的面红耳赤,还要说“妾身受教”。   淑妃的脸色也好不到哪里去,只是面上的谦卑柔顺做得更好些;贤妃因没敢出声,反而成了此时自在些的那个人。   三人从永寿宫铩羽而归。   “那位是不想说么?”走出永寿宫前的甬道,德妃冷笑道:“就知道拿咱们煞性子,只怕她知道的还没咱们多!”   她话音未落,贤妃忙劝道:“姐姐慎言!皇上和太后到底是亲母子,您这样可有伤和气!”   “好了,如今说这些又有何用?”淑妃皱着眉,神色不虞道:“太后亲口提了选秀之事,到底是一时气话,还是——”   德妃和贤妃也都添了些不安。   太后从未插手过天子后宫之事,如今终于坐不住了吗?   眼下天子正对她们妄图插手立储之事不满,太后想要趁虚而入……   三人神色间都添了些郁色,也无心再多说别的,各自乘了撵轿离开。   ***   别庄。   顾昭拿生肉条喂完了小狼崽,又陪它玩了一会儿,怀霜看着时辰差不多了,便劝她回去。   见她有些恋恋不舍,还跟自己撒娇想要多留些时候。对于她难得稚气的行为,怀霜本想纵容,可想到天子的话,小声提醒道:“姑娘,这儿可不止奴婢是九爷的人。”   顾昭反应过来,抬眸看到不远处两个身姿挺拔、面容俊秀的护卫,觉得由他们看管小狼崽着实大材小用了。   当然,他们也能直接跟九叔“告状”。   她没再坚持,乖乖放下了它。   “小黑,我明日再来陪你玩,你要乖。”顾昭柔声道。   小狼崽像听懂了似的,它转了个圈,“嗷呜嗷呜”的叫了两声。   怀霜忍笑听着顾昭给土灰色的小狼崽取名“小黑”,当然顾昭的理由也很充分:小灰和小黄叫起来没有气势。   回来的路上,顾昭还在沉醉其中的讲小黑的趣事,路过花园中摆着的绿云、十丈珠帘等名品菊花时,忽然道:“明日就是在中秋了,咱们自己动手做些月饼?”   怀霜含笑附和道:“奴婢这就去让小厨房准备材料。”   自从顾昭特意去大厨房熬过一次鸡汤后,为了方便她使用,张卓英请示了天子后,在随云小筑也添了小厨房。   等两人回去后,怀霜去了小厨房,纤云服侍她洗手更衣。   “姑娘,九爷明日怕是不回来了。”怀霜回来后,对顾昭道:“明晚奴婢让人在小花园备一桌席面,陪您赏月?”   中秋本就是该跟家人团圆的时候,九叔平日已经对她足够关照额,顾昭并没觉得失望。   她笑眯眯的摇头道:“不必麻烦了,咱们在随云小筑就很好。备些瓜果,再来一瓶果酒也就够了。”   商定了计划,顾昭用过晚饭后又拉着怀霜和纤云研究月饼的馅料,直到眼皮开始打架,才被怀霜劝着去沐浴。   她回来时纤云已经铺好了床,等顾昭睡下后,两人轻手轻脚的关了门出去。   “姑娘终于有些她这个年纪该有的模样了。”今夜值守的是纤云,怀霜倒也没急着回去,两人在梢间坐着小声说话。   怀霜点点头,低声道:“姑娘容貌出挑性子好,待咱们也亲切宽和。明日务必哄得姑娘高兴些,毕竟是个团圆的日子啊。”   她轻叹了一声。   以姑娘的聪慧,定然猜到了自己父母已不在世上,只是不想给别人添麻烦罢了。   纤云赞同的点头。   两人说了会儿话,才各自分开。   翌日。   顾昭仍是辰时准时起身,梳洗更衣后想去书房抄游记,恍然记起昨日已经都抄完了。   九叔不在,她也不必再做柯聿留下的补汤,一时有些无所事事。   “姑娘,咱们早些把月饼做好晾着罢?”怀霜提议道。   顾昭点点头,三人一道去了小厨房。   因昨日以提前知会过,小厨房早就准备好了做月饼的各种食材,模具的图案更是五花八门。   豆沙、枣泥、莲蓉……备好的馅料比顾昭预想的还要多,只为了讨她喜欢。   “那就都做了罢。”顾昭眉眼弯弯的笑了笑,大方的道:“今日中秋,都做好了各处分一分。”   这些都是给主子们用的,都是最好的选材。   下人们听了最高兴,忙笑道:“谢姑娘赏。”   大家一起热热闹闹的做起了月饼,顾昭在厨娘的指点下,用模具压好了几块。   “姑娘,还是奴婢来罢,您仔细手疼。”纤云拦住了顾昭,她本就细皮嫩肉的,手掌上已经被压出了痕迹。   顾昭也没再坚持,交给了她。   月饼烤完后还需要晾凉,厨娘请顾昭先回去,等做好她们送过去。   在午饭之前,月饼已经全部送来。   顾昭按照人头留好月饼,让纤云去给别处分分,自己拿着两块月饼去看小黑。   “两位大哥辛苦了,这是我们自己做的月饼。今日中秋,应应景罢。”顾昭拿出分别包好的月饼,递给了两人。   两人连声道谢。   一旁的小黑闻到香味儿了也想过来凑热闹,小鼻子来拱顾昭的手。   “不行,你不可以吃人的食物。”顾昭伸出粉嫩的指尖轻点它的鼻头,认真的道:“你将来可是要回到林中,要自己捕猎的呀。”   她虽是低声跟小黑说话,旁边的侍卫也听得一清二楚。   两人不约而同闪过一抹惊讶。   原以为姑娘只是小孩子脾气想养个宠物,却更为了它的长久考虑。   今日没用怀霜提醒,到了时候顾昭就主动放开了小狼崽。   “午饭已经好了,咱们早些回去罢。”   ***   八月十五,近卫营。   李翾从外面回来,看起来心情还不错,张卓英迎上去行礼,斟酌着开口。“皇上,太后娘娘打发人来问,今年中秋您如何安排?”   天子和周太后的母子关系着实有些微妙,哪怕他从中传话也有些犯愁。   “不去,今日朕和将士们一同过节。”李翾脸色微沉,直接拒绝了。   张卓英并不敢劝,只是答应着。   “别庄情况如何?”李翾在榻上坐下,似是随意开口问了句。   听天子提到别庄,张卓英眼前一亮,总算能说些让天子高兴些的事了。“姑娘一切都好,怀霜说姑娘自己做了月饼,还要一起赏月。”   果然等他说完,天子看似只是淡淡应了声,细看去唇角总算不再绷成一条线。   “皇上,这些日子您吃住在近卫营,也没能好好休息。”突然张卓英心中有了个想法,试探着道:“不若中秋宴后,回行宫休息?”   行宫离近卫营不远,不到一个时辰就能赶回去。   之前也有过先例,李翧微微颔首,算是应了。   “皇上,怀霜还说,姑娘本想多做一份不甜的月饼,在她告知姑娘您不回去后,姑娘就没做了。”张卓英揣摩了天子心思,大着胆子道:“奴才猜姑娘是想跟您一起过节的。”   他话音未落,天子倏地抬头,一股无形的威压扑面而来。   张卓英忙跪在了地上,“皇上恕罪,奴才僭越了。”   过了片刻,天子收回了视线,冷声道:“起来。”   李翾岂会猜不出他的心思,张卓英不过是为了让他高兴些罢了。   眼下除了顾昭的身份还未完全核实,她却也没有别的嫌疑。   想到小姑娘说到小狼崽失去父母时,眼中一闪而过的伤痛,他心中一软。   “把她接到行宫。”天子淡淡的道。   作者有话说:   回答下小仙女们关心的问题,大猪蹄子(我看有小仙女这么称呼,其实还好啦,不狗的)今年32,年龄差17岁,脸好看身材好,每天都坚持锻炼很自律30+不油腻,毒会解,各方面身体机能都可以的,请大家放心!请相信酌是女鹅亲妈! 第13章   当顾昭得知李翾派人来接她去过节时,已经过了晌午。   “姑娘,路上要走两个时辰,须得早些出发。”来接的人是上次陪她去外面玩、捡回了小狼崽的羽林卫赵云亭。“九爷说了,怀霜姑娘陪您一起去。”   他见识了冷峻威严的天子对顾姑娘的不同,无论出自什么缘故,极难得的。   顾昭还好,怀霜和纤云惊讶的对视一眼。   姑娘不知道她要去的地方是哪里,她们确实知道的,那可是行宫——   “早知道就多做些月饼了。”顾昭有些懊恼的道。   赵云亭在一旁道:“姑娘放心,过节的一应物品都是全的,您只管去就是了。”   时间紧迫,纤云带着小丫鬟给顾昭收拾了两套衣裳并些贴身用品带着,行宫中的东西比这里只多不少,别的张总管自然会安排好。   怀霜带人服侍顾昭更衣后,便立刻出发。   外表看起来寻常的马车,又稳又快的走在官道上,八个护卫分别在马车前后和两边随行。   马车内部别有洞天。   等怀霜扶着顾昭进去后,顾昭才发现这马车的舒适程度,远超她的想象。   足以容得下一人躺平的榻上堆放着许多柔软度的织物,一旁还有小几和矮柜,顾昭眼睁睁看着怀霜拿出整套的茶具和装着各色糕点的攒盒。   九叔到底是多厉害的人啊!   难怪他中秋也不得休息,忙完公务才能抽时间过节。   不过,九叔待她真的很好很好。   顾昭自己都没察觉,她的唇角已然微微翘起。   京郊行宫。   待到暮色四合时,一辆马车悄无声息的从不起眼的角门驶入。   顾昭明显感觉到马车在进入什么地方,却忍住了好奇,并没有打开车上的窗子去看。   等到马车平稳停下时,车门被打开,怀霜掀起了车帘先踩着小杌子下了车,转身过来扶顾昭。   已经重新梳好头、整理好衣裳的顾昭才探出头时,看到一张熟悉的面孔。   “姑娘安好,一路上累了罢?”在院门前灯笼的光晕下,张卓英笑得一团和气,先向顾昭问好。   此时天色应完全暗了下来,这个独立在花园旁的书房是天子私人专用,跟听涛苑大小差不多,只有几个心腹近臣来过。   “张总管好。”见到张卓英,顾昭也觉出些许亲切,她笑眼弯弯的还礼。   姑娘的心情似乎也不错。   张卓英善于察言观色,愈发觉得自己的提议不错。   等一行人进入东厢房,顾昭发现这里的布置比起听涛苑还要更奢华些。   “九爷有事还没忙完,晚饭已经准备好,您先休息一会儿就用饭罢。”张卓英已安排人重新将这里布置过,此时已经看不出任何皇室御用的标记。   顾昭下意识看了眼时辰钟。   已是戌时,九叔竟然还没从外面回来?他这样忙,竟还让人把自己接了过来。   顾昭心底悄然涌起一阵暖流,在她残存的模糊印象中,已经许久没人这样在乎她的感受。   她没有多问,浅笑着应下后,张卓英就先离开了。   想着等会儿要见九叔,顾昭先去换了一身衣裳,待她出来时,已有小丫鬟等着请示是否将晚饭端来。   “先端些粥来罢,不必上菜。”顾昭想了想道。   在马车上时她吃了些点心垫肚子,还不算饿。等会儿九叔回来,还要跟他一起吃饭。   顾昭在软塌上托腮坐着,仰头看着窗外。   一轮圆月已悄然悬于如深蓝色天鹅绒般的夜空上,她忽然记起游记上称赞过的山中月色,这世上没有比月色更美的东西了罢?   “怀霜姐姐,咱们出去赏月罢?”顾昭喝过粥后,觉得在屋子里还是不过瘾。   怀霜笑着应下,取来了件斗篷给她披上。   “夜里凉,姑娘多穿点。”   ***   当李翾风尘仆仆的到达行宫,已是月上中天时。   得知天子留在近卫营过中秋,将士们的热情都格外高涨。天子本人就曾是赫赫有名的将军,因那场力挽狂澜的大捷,让边境子民免于遭受战乱之苦。   他在民间甚至有“战神”的美誉,将士们对天子不仅有敬畏,更仰慕崇拜。   如此一来,耽误了不少时候。   李翾在院前翻身下马,心想着顾昭应该是睡了。   张卓英正候在门前等他,李翾将斗篷接下随手递给他,大步流星的走进院子时,目光突然被定住。   小姑娘正坐在东厢房前的台阶上,以手托腮,小鸡啄米似的点头。   “怀霜劝了几次请姑娘回去等您,姑娘都不肯。”张卓英在一旁适时的道。   李翾眸光微微闪动,转身往东厢房走去。   怀霜见天子来,想要提醒几乎已经要睡着的顾昭,却被天子用眼神制止。   她有些后悔了,不该让姑娘尝果酒。那果酒虽喝起来酸酸甜甜的,可却有些后劲儿。   似是感应到有人走近,顾昭疲倦的睁开眼,勉强打点起精神辨认眼前的人。   “九叔?”她晌午只假寐了片刻,压根没睡,来的路上到底马车颠簸睡不着,早就困极。故此说话的声音比平日更软,像是在撒娇。“您才回来呀。”   天子按捺下心头涌起的一丝异样情绪,淡淡的道:“外头冷,台阶上硬,困了怎么不去睡?”   “就是要在外面才凉快一点呀。”顾昭此时脑子已经成了一团浆糊,只凭着本能在回答。“在屋子里有床,会睡着。”   “我要等九叔回来。”   “他让你先歇下,你为何不听话?”他看着顾昭,居高临下的问。   顾昭还处于近乎神志不清的状态,下意识的道:“可九叔百忙中还赶回来陪我过节,我当然要等他呀。”   圆月的清辉柔和洒向人间,也温柔落在她的周身。   小姑娘是比月色更美的存在。   李翾连日来的心烦瞬间被抚平。   顾昭被扶起来后,整个人都软绵绵的,踉跄着站起来,走了两步路都在打滑。   “别动。”一道冷清的男声响起,顾昭突然感觉身子一轻,她被人抱了起来。   直到李翾抱起她时,才闻到一丝幽微的混合着果香的酒气。   “昭昭喝醉了?”天子不由皱起了眉。   还不等怀霜上前请罪,听到自己的名字,顾昭先迷迷糊糊的道:“好喝,酸酸的,甜甜的。”   她莹白的小脸儿染上绯色,长而卷翘如鸦羽般的睫毛、秀挺的鼻梁、柔软的红唇、如天鹅般纤长好看的脖颈……天子喉结动了下,蓦地移开了视线。   顾昭朦胧中自己被一个温暖的怀抱保护着,是娘亲么?不对,这怀抱更坚实,是爹爹么?   她努力的睁开眼,想要看清抱着自己的人,却也只能看到一截冒出短短胡茬的下巴。   小姑娘起了些调皮的心思,她悄悄伸出手指,戳了戳那胡茬。   两人小心又好奇的去看天子的脸色,并无被冒犯的不悦。   “扎。”小姑娘嘟囔了一句,自己放下了手。   还没人敢如此在天子面前放肆。   可天子微微蹙眉,腾出一只手来将她乱动的胳膊放回去。   到房中的路很短,天子将顾昭方才床上,转身要走。   “等,等等。”方才看起来已经睡着的小姑娘,突然出声,吃力的在身前乱摸。   怀霜回过神来,大着胆子越过天子,走到了床边把顾昭身前的荷包摘下来,放在她手中。   “这个,这个帮我给九叔。”小姑娘将荷包举到眼前,眯起眼睛确认了好一会儿。   她又困又有点醉,认不清人,胡乱递了出去。   不等怀霜接过来转交,天子自己拿在手中。打开荷包,里面是一块油纸包着的月饼。   “九爷,这是姑娘亲手做的。因午饭前已经分完了,姑娘手里也只留了这块。”怀霜小声解释道。   这已经不是一块完整的月饼,被压碎成了几瓣。   “她还没吃?”天子看着掌心那块品相极差的月饼,突然问。   怀霜点头。   “取杯温水来。”李翾垂下眼,敛去眸中翻涌起的某种情绪。   张卓英已经递了上来。   天子在顾昭床边坐下,示意怀霜扶起她。   他接过茶杯,手指在杯壁试过水温,才送到顾昭唇边。   小姑娘柔软的唇瓣贴在细白瓷的杯沿,小口小口的喝着。   李翾莫名也觉得一阵口干舌燥。   好不容易喝完了水,顾昭舒服的眯起了眼。   李翾拿起被放在旁边高几上的月饼,挑了个品相好的小块,亲自喂给了她。   怀霜和张卓英已经看傻眼了。   顾昭嘴里塞着一块月饼,像仓鼠似的,脸颊跟着动了好一会儿,才咽了下去。   “甜的。”小姑娘有点意犹未尽的舔了舔唇。   “吃多了夜里积食。”虽然知道她此刻听不懂自己在说什么,李翾移开目光后还是解释了句。   “照顾好姑娘。”天子见顾昭躺好,淡淡的瞥了张卓英一眼,走了出去。   张卓英忙收起月饼,快步跟了上去。   长锦宫。   李翾坐在软榻上,眼前摆着碎成小块的月饼。   他不爱ᴶˢᴳᴮᴮ吃甜食,平日里宫中御厨绞尽脑汁做出来的月饼至多也只能让他尝一口就放下,这块已经没了形状,馅料也寻常的月饼,被他看了很久。   旋即,天子骨节分明的手指捻起一块,放入口中。   甜腻的香味在他舌尖化开。   就当张卓英特意端来了解腻的热茶时,却见也仅有那一块被动过。   天子向来自律,不重口腹之欲。他还猜着天子会不会为顾姑娘破例,毕竟是姑娘亲手所做又巴巴从远处带来……   “明日一早,送顾昭回别庄。”李翾按了按眉心,淡淡的道。   张卓英愣了下。   他本以为天子喜欢顾昭,会把她多留在身边一段时日。   “告诉许怀青,让他安排顾昭回家的事。”天子面上看不出一丝情绪波动,道:“安阳侯快回京了,别让人察觉出来。”   张卓英回过神来,忙恭声应下。   天子回到书案前,面无表情的继续批折子。   本就是个意外,一切也该回归正轨。   作者有话说:   微调了下自律老(划掉)男人的反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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