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公子如今已有两岁,小孩生病一般就是发烧咳嗽,小孩喝不下去药,施菀给孩子稍作推拿,开了个药食两用的方子。 正在房中交待着事,有丫鬟来问杨夫人:“厢房里放着的几床新棉被要带着吗?” 杨夫人不由瞟了施菀一眼,回道:“别带了吧,裹上油布,放在高处。” 丫鬟离开了,施菀问她:“夫人要出门么?” 杨夫人含糊道:“是啊,得出一趟门。” 施菀交待:“小公子还在病中,不能见风,如今又下雨,若是淋了雨,吹了风,怕病情会加重。” 杨夫人叹了口气,忧心道:“那他几天能好?” 施菀回道:“大概三天吧,明后天我再过来。” 杨夫人点头:“若是不行,给他开药也好,我给他灌下去。” 施菀回答:“喝药倒不急,许多药小孩的肠胃受不住,明天看恢复的情况再说。” 如此说着,她心里却有些疑惑,杨夫人人到中年得的这个小儿子,宝贝得不得了,平时孩子稍哭一阵就心疼,现在却说要给他灌药? 她很急着出门么? 这时杨夫人看向她,忍不住提醒道:“如今这大雨见天这么下着,许多人说要发洪水闹灾荒,施大夫担心么?没想过去哪里躲躲?” 施菀笑道:“我家在这里,往哪里躲啊。” 杨夫人回:“江陵府地势比我们这里高一些,丰老板不是在那里么?” 这句话,让施菀听出了些言外之意,问她:“夫人出行,是怕发洪水?” “那当然,前几年不就淹了几个镇么,那都是淹的田,今年可比那时候的汛期来得还早。” 施菀:“可是知县已经在派人巡防固堤了,若是有情况,官府会通知的吧?” 杨夫人不屑地冷哼一声:“河堤上都是乱的,贿赂差役的,浑水摸鱼的,就没人好好做事。实话告诉你,知县早就把值钱的家当悄悄搬走了,随时准备跑的,你当是以前的陆知县呢,瘟疫都敢留下来。我们家老爷让我带孩子和细软先回娘家,就说带孩子见见外婆,回头知县跑了,他马上就走,一个人便利一些。” 说完她劝道:“这事我谁也没说,是心疼你才告诉你,你回去就悄悄和身边说了提前躲躲,反正你也不是没地儿躲。” 从杨府出来,施菀忧虑满怀。 她也担心洪涝,一心寄希望于官府,谁知官府竟打算偷偷跑。杨县丞虽庸碌,但陆璘做知县时他还做了许多事,如今碰到个要跑的知县,也准备着跑了。 那安陆的百姓呢?她的确可以逃,等洪水过去依然是大夫,但像三婶他们这样的普通百姓,最值钱的安当就是住着的房和田里的庄稼,他们没地方逃,逃了又吃什么? 回到药铺,施菀先与彭掌柜说这事,让彭掌柜派人去问丰家的意思,施菀自己则冒雨去了一趟施家村,和三婶一家说这事。 马兰香前年买了新房,今年接了儿媳,一切都是满怀希望,听说这事,顿时嚎啕大哭。 三叔则在一旁道:“不会那么严重的,前几年就分洪淹了几个镇,也不是我们这儿,后来官府不是也赈粮了吗?” 施菀没说话,她知道三叔这只是在自我安慰,因为分洪的事她知道,后续她也知道,陈家村就是在分洪之后没拿到赈灾粮款,不得已卖地成为佃农,再卖身成为□□。 往往灾年,便是官商勾结的好时候。 可纵使知道又能怎么办呢?她现在还没有能力带着三叔一家逃到外乡,养他们一家。 最后她也只是送到了这消息,又无计可施地回去了。 彭掌柜的信送得很快,第三天丰家就来了消息,让他们先将贵重药材存放好,每日收拾钱财账本,后面若雨势不减,情势不对,就暂且先搬到江陵府去。 就在收到信的第二天,又一场暴雨下了下来。 这一次暴雨比以往还大,城中有消息,说是秭归、汉阳等处已有多处决口,安陆段河堤也岌岌可危,城中富户都开始收拾东西往外乡逃。如云归山这种高地,早已有人避了上去。 杏林馆实在熬不下去了,于六月二十在倾盆暴雨中关了门,收拾好了东西,准备第二日先去江陵府,施菀与彭掌柜一家一道走。 谁知天才黑,杏林馆的门被拍得震天响,施菀心中第一个想法就是“决堤了,水淹过来了!” 她立刻去开门,却见外面正是彭掌柜。彭掌柜蓑衣也没穿,朝她道:“你快些拿东西,现在就随我走,我刚看见知县乘马车往县城外去了,一定是河堤守不住,这狗官连夜跑了!” 施菀不及思考,转身就拿了包裹,急匆匆带了些东西出来。 给杏林馆上锁时她手颤抖着,都忍不住哭了出来。连日大雨,就算运走了贵重药材,其它那么多药材呢?还有里面的药柜,里面的桌椅器具……这杏林馆可是才新修的…… 彭掌柜也在脸上擦了把,不知是擦雨水还是泪水,朝施菀道:“走吧,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 施菀按下了锁,与彭掌柜一起步入雨中。 她披了蓑衣,但在这样大的暴风雨中也是徒劳,雨水随风打过来,直往身上洒,鞋也是出门就被浇湿了,踩到路上如蹚河一样。 就在这时,一阵脚步声从街头传来,两人回头看去,只见一只队伍如黑云般在雨中朝这边袭来,约摸有十来人左右,那样的阵势明显是官府的官兵。 那队人渐渐靠近,为首是两个骑马的,后面跟着七八个跑步的,让施菀和彭掌柜震惊的是,其中两名官差押着一个人,正是他们安陆县的知县! 那骑马的两人到他们面前,停了马,问道:“什么人?” 彭掌柜回道:“回官爷,我只是这杏林馆的大夫,这是我女儿,给人治病回去晚了。” 那骑马的人死死盯着施菀怀中的包裹,随后道:“我们乃江陵府指挥史司武官,朝廷所派安抚使已到江陵府,统管河道事宜,安抚使有令,若有为官者弃堤而逃,无论官职大小,一律斩首!” 施菀连忙问:“这么说河堤会有人管了?若是决堤,官府会提前通告吗?” 骑马的人回道:“这要我等检查过河堤再说。”说完,带着人走了。 彭掌柜问:“安抚使是什么官?” 施菀毕竟在京城待过,回道:“若是京城大官临时到下面州府处理大事,就会任命安抚使。”随后猜测道:“既然是京城来的官,朝廷一定是知道要汛情紧急,所以派了人来。” 彭掌柜喃喃道:“刚才他们说,若做官的弃堤而逃,一律斩首?这么说……是不是官府会想办法挡住这洪水?” 彭掌柜一家老小都在安陆,还有个年愈八十,走不了路的老母,他比施菀更不想逃。 两人在雨中站了片刻,眼见之前的队伍越走越远,往县衙而去。 施菀道:“我听人说路上并不好走,有的地方垮山,有的地方有地痞集结为匪,抢人钱财,要不然我们等明天的音信?” 彭掌柜正有此意,点头道:“好。” 两人分开,彭掌柜回去了,她又开了杏林馆的锁,重新进屋去。 关门那一刻,不由得笑了笑,看来,她和三叔也有同样的执拗,不愿离开。 只是不知道从京城来的安抚使是谁,能否将这险情救下来。 这一夜的雨一直下到凌晨,施菀好不容易睡着还做了个梦,梦见决堤了,安陆县城变成一片汪洋,她不知从那里找了只竹筏,撑着想要回施家村看看父母和爷爷的坟,一回头,却见陆璘站在竹伐上。 第二天,她在晨光中醒来,发现自己仍然活着,药铺没被淹,雨还停了。 这才恍然惊觉,原来她一整夜都在害怕自己睡着了就直接死在大水中或是房屋倒塌中。 药铺的药材都收了起来,伙计也都各回各家了,她接不了诊,便索性锁了门,去往县衙前。 昨夜知县逃了,又被江陵府的兵给抓了回来,此后一定有新的消息,也许会有新的布告。 果然县衙前的布告栏上已围满了人,她挤到前面去看,见上面新贴了好几张新的布告。 第一张告知全县城,朝廷派工部侍郎陆璘为安抚使,统管荆湖北路河道防汛、以及秋后治水修堤事宜。 第二张,汛情险要,衙门暂缓狱讼、课税等等事务,三班衙役都上河堤防汛固堤。 第三张,全县上至知县,下至胥吏衙役,若无上级命令,不许逃离县城,自布告发布之日起,凡逃离者,官员处斩,胥吏衙役停职。另有安陆知县昨夜预备趁夜逃离,被江陵府指挥史司的人抓回,暂且收监,县城事务由县丞杨钊代理。 第五张,全县按户征调民夫,与官府共同护堤,官民同心,共同抗灾。 有人道:“看见了吗,陆璘,这不是以前的陆知县吗?是他回来了,咱们这儿不会被淹了!” “是他,他来了,怎么没看见他?” 那人回道:“人家管整个荆湖北路呢,现在一定在江陵府,哪里有空来这里来?” “他不来啊,那还是要决堤……” 施菀从人群里离开,心里说不出的安心,似乎阴沉沉、湿漉漉的天地里终于透出一丝阳光,照到了她心里。 第三天,江陵府又派了大量兵士来,一来就上了安陆段的几处河堤,与民夫一起护堤。 第四天,听闻已在沔水下游的汉阳掘堤泄洪,安陆的汛情压力小了许多。 第五天,天晴了。 七日后,已至七月,雨又下了起来。 因为有人护堤,施菀和彭掌柜都决定留下来,于是杏林馆重开了,管它下雨还是天晴,施菀仍是坐诊看自己的病人。 七夕乞巧节,这一日仍是大雨,百姓无心过节,也没有商家筹备大的节目,街上气氛也淡淡的。 但一早便听说安抚使终于到安陆了。 可是只是这样的传言,并没有人真看见安抚使的人马。 直到下午,大雨变成了细雨,纷纷而下,杏林馆内等着看病的一人道:“你们快看,那不是陆青天吗?” 里面人都跑出去看,施菀面前正要说病情的病人也出去了,她在凳子上坐了一会儿,也走出药铺大门去。 其他人都往街东头走,想离得更近一些,她没往前走,就站在了药铺下的路边,静静看着那边人马。 他骑着马,带着八名随从,其中就有石全,一点点朝这边移来。 街边人朝他喊:“陆知县,陆青天——” 可他神色严峻,没有驻足,也没有去理,只是急着策马往前奔袭。 直到靠近杏林馆,他才偏头看向这边,然后一眼就看到了她。 她竟有些想缩回去,假装自己从未出来过,却又没能挪动脚步,仍是看着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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