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到京城时,又长开了一点,眼睛比小月份时更大,睫毛更长,也更像陆璘。 到陆家那一日,陆府摆了筵席,雨杏高兴得又跑又跳,守在弟弟旁边关心个不停,一会儿摸摸他手,一会儿戳戳他脸,好似得了个新奇的玩具。 所有长辈都给了锦儿见面礼,陆夫人比上一次见老了一些,却还健朗,抱着锦儿高兴得合不拢嘴,道他与陆璘小时候一模一样,连吃手的样子都像。 实话说,施菀来京城前虽表现得平常,但心中其实是有忐忑的。 当年成婚,陆家对她与陆璘是一种无奈的态度,因为他们只在京城待三天,所以才平静,而现在,却是她真真正正的进入陆家,以他们家儿媳的身份长久地住进来。 她担心陆家会对她有微词,比如问她是否还做大夫,是不是要让雨杏开始学琴棋书画,但没想到这一切都没有,甚至到陆夫人说起今日一家人才算团团圆圆,欢聚一堂,以后不知还有几天这样的光景时,田绯雯笑道:“母亲福寿绵绵,如今又有二嫂这么个江陵名医在家里,父亲母亲一定是平平安安,长命百岁的。” 陆夫人笑道:“长命百岁不敢想,只望看着我这一群孙儿都娶媳妇的娶媳妇,嫁人的嫁人,到锦儿开始说亲,那我便是什么都知足了。” 这话里明显,陆夫人并不反对她在江陵行医,三弟妹甚至夸她为名医以表奉承。 施菀这时想明白,陆夫人快六十了,公公陆庸也是近六十的人,年纪大了,精力不济,他在政事堂里也不算能臣,而已升为工部尚书、又同在政事堂的陆璘才是朝中崛起的中流砥柱、陆家的支撑。 田绯雯机灵,马上掉转风向,开始给锦儿贵重的长辈礼,开始夸她,这便是在奉承陆璘。 以及,大概在她来之前,陆璘已经如定海神针一样镇住了这里的一切,所以她只用待着就好。 想明白这些,她看了陆璘一眼,陆璘正抱了雨杏在腿上给她剥虾,雨杏睁大着眼睛守着那虾,唯恐虾跑了。 施菀忍不住道:“你少给她吃些,这都胖成个球了。” 雨杏道:“上次大姐夫家的婶婶过来,说我好看着呢,现在是小美人,将来是大美人!” 清明后就是绵儿出阁的日子,施菀知道不久前绵儿的夫家来下过聘礼,府上人多,雨杏也着实看了会热闹,她确实长得好看,自然是能得人家的夸奖。 施菀告诫道:“以后别这么夸自己,人家要笑话,再说你再胖下去就不是小美人了,而是小胖子。” 陆夫人道:“你就让她吃,小孩胖就胖,长大了就瘦了。” 施菀无奈摇头,雨杏还挺得意。陆璘将手上的虾递给她:“行了,最后一只了,脸确实圆了不少,你娘还没你吃得多。” 雨杏吐吐舌头,吃完最后一只虾,跑去找绵儿玩去了,座上说起绵儿出阁的事,绵儿不好意思,便带着雨杏出去了,两人手拉手,竟像是一同长大的同胞姐妹。 吃完宴席,施菀与陆璘带了儿女一同回去。 雨杏已经困得睁不开眼了,奶娘抱着她赶紧回去擦洗了好睡觉,施菀和陆璘在路上走着,锦儿早已安眠,由陆璘亲自抱着。 直到进了疏桐院,陆璘将锦儿递给奶娘,让丫鬟带着她去收拾好的房里带孩子歇息。 两人旅途多日,回来也就换了身衣服就去沉香院用饭,到现在好好洗漱一回,才上床,陆璘便覆身过来。 从孕末期几个月到两地分离,确实旷了许久,路上人多,客栈驿馆的住,还带着孩子,那时他便说,等到家了定不放过她,今日便算是来了。 到最后,她喘息着提醒他道:“别在里面……” “怎么?”他问。 “再怀上怎么办?” “不能再怀么?” “太丢人了,上一个才四个月不到……” 她没喂奶,但到时谁都能算出来,大的还未断奶,小的又在肚子里了。 陆璘低沉地笑了几声,回道:“我依你,你也依我,再来几回。” 施菀红了脸:“你怎么又这样……” 新婚时受够了他的苦,在江陵时日日在一起就不这样了,她以为他是改了,结果现在还这样。 她回道:“你现在年纪大了,可不比以前……要节制……” “从成亲便要说我年纪大,我让你看看我年纪大不大。”他语中尽是不服,咬牙道。 后来她才知何为“祸从口出”,他自尊心还真是强,变本加厉,惹得她哭着认错才算完。 …… 施菀回来十天后,便是绵儿出阁。 出阁前一日,许多大家闺秀手帕交来同绵儿说话,到了傍晚,陆家上上下下都在忙,做婶子的过来说些关照不舍的话,再送些嫁礼,施菀也送了。等到夜深,奶娘来告知,雨杏知道大姐姐第二日就要离开陆家了,赖在那里不肯走,她没办法。 施菀便过去领雨杏回来,到绵儿房中时,里面也没旁人,绵儿坐在床边,雨杏竟大剌剌摊着奇怪的姿势睡在绵儿床上,绵儿正低头给她盖被子。 施菀进房来,才要说话,绵儿朝她“嘘”一声,小声道:“才睡着,二婶先坐一会儿。” 施菀便在旁边椅子上坐下,待床上雨杏没了动静,才低声道:“这孩子不省事,今晚还缠着你,你明日要一早起,早该睡了。” 绵儿回道:“我要睡也睡不好的,再说以后难见到,我也想多和她待一会儿。” 施菀笑道:“她一个眼里尽是吃和玩的小孩子,劳烦你愿意带着她,她没有姐妹,你待她又好,她便黏着你。” 绵儿看着床上的雨杏轻轻一笑,抬眼看她道:“二婶,我不是说的客气话,我是真的喜欢雨杏。她对我好,教我捉蛐蛐,教我下五子棋,听我絮叨事也不嫌烦,见我被娘亲批评算不好账还敢帮我说话……我不是在带她,我是真的觉得和妹妹一起很开心。” 施菀见她说得真心,便笑道:“她之前给我写信,一半说吃的,一半在说你,夸你给她绣的荷包比我绣的好看得多。以后你常回来看看她,若有机会,我也带她去看你。” 绵儿点点头。 施菀温声道:“别睡不着,出嫁虽是离了父母,却也有了自己的新家,最近的夫君,最亲的子女,那才是伴你度过大半生的人。若是思虑多,明日我给你个方子,你去了那边找人给你配成香料,晚上点着会安眠一些。” “多谢二婶。”绵儿看她一会儿,忍不住道:“二婶,以后你们嫁雨杏,一定会问她的意思,由她喜欢是不是?就像您与二叔一样?” 施菀笑道:“那还远呢。”又见她神色忧虑,不由关心:“你的婚事便是极好的,她像你这般就好了。” 绵儿轻轻笑了笑,没说话。 施菀觉得她有心事,或许并不太喜欢这门亲事,但明日就要出阁,她只是才到陆家的二婶,实在不便多问。 尽管担心,她还是假装没觉察到,起身去抱了雨杏,然后向她道别,关照她早点睡,抱着雨杏回去了。 绵儿看着施菀的身影,心里涌起无限的怅惘。 十二岁那一年,陆家最大的事便是二叔成亲。她没想到独身那么多年的二叔最后会再一次将二婶娶回家,而且是意志坚决,要么终身不娶,要么就娶二婶。 那时她很震撼,觉得自己第一见看见书上写的,爱情的样子。 “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 “愿得一心人,白头不相离。” 原来这些都是真的。 她开始憧憬,开始期待那个不曾见过的人,可是后来才知道他有个外室,只是没被接进家中。 她很伤心,对那个人不再期待,试探着和娘说起这事,言语中对这婚事不满,娘却说这没什么,以他们家的门庭,就算要接那外室进门也是在你生了孩子之后。 然后娘便告诉她,如果到时外室进门了如何应对,抬了姨娘如何应对,对于自己的孩子、姨娘的孩子,该如何教导。 没有人觉得这个未来夫婿有什么问题,让她怀疑自己是不是一惊一乍、小题大作。 她想,如果二叔在或是二婶在就好了,她一定要去问问他们,是不是她想多了。 那时不懂,再过两年她便懂了,她未来的人生,就是娘现在的人生,甚至她比不上娘。 至少娘进门前爹没有外室,至少爹对娘敬重,至少爹也是个温和稳重的人。她要想的不是什么“愿得一心人,白头不相离”,而是如何笼络婆母、侍奉夫君、教育子女、管理下人、驾驭后院其他姨娘。 然后她便一夜之间长大了,还未出嫁,心已老去。 后来雨杏回来了,她说她爹娘带她去摘莲蓬,去登山,说她爹摘了朵好看的花,却给她娘戴上了,不给她,还骗她说小孩戴了不好看,她很生气。 雨杏可以随意去哪里玩,可以想说什么就说什么,可以说自己以后要行医。 她突然意识到,也许雨杏将来可以嫁一个自己喜欢的人,可以过上自己愿意的人生,那是她向往的另一个世界。 今晚她想,但愿二叔二婶一直好好的,但愿雨杏也能好好的,不必每个人都和她一样。 施菀抱了雨杏回来,交给奶娘,陆璘已经在房中看书了,问她:“雨杏在绵儿那里睡着了?” “嗯。”她应了一声,闷闷坐到床上去。 陆璘从书本前抬起头来:“怎么了?” “没什么。” “那也总有点什么。”他问。 施菀说道:“就是觉得自己有点无情。” 陆璘过来问她什么事,她将在绵儿那里的事说了。陆璘回道:“大嫂选中的人家,也问过父亲母亲的意思,他们家家世好,人也不算纨绔,算是好姻缘。人家明天要出嫁,我们不过是才回来的叔叔婶婶,自然只能说恭喜,难不成还在出嫁前夜扰乱侄女心思?” 施菀叹声道:“我就是这样想的,所以才什么都没说就回来了,就是觉得明天都成婚了,说这些没有意义。” “就是,你放心,陆家在这里,他们不会怠慢绵儿的。”他一边说着,一边捋了捋她微皱起的眉头,笑道:“新来的二婶,操心可真多。” 施菀睇他一眼:“你这亲二叔才是没心没肺。” 陆璘不反驳,只是看着他柔柔地笑。 不管如何,绵儿第二日出阁了,两家都是京城高门,婚礼极为盛大,向来平和娴静的萧惠贞红了眼,雨杏更是哭得稀里哗啦,鼻涕眼泪一大把。 此后几天,淑妃又将施菀请进了宫中,与她见了两回面。 到端午前,淑妃又一次邀施菀到宫中饮艾酒,吃端午果子,然后在谈笑间说道:“你家乡是荆湖北路,我家乡是荆湖南路,我们又差不了几岁,我常常想,我若有你这么个亲姐妹就好了,也能有个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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