疫药房随后又开出几张药方,分为预防方,初病方,中病方,以及病入膏肓时最后的急救方,治病本是讲究“一人一方,千人千方”的,但此时是特殊时候,如此按病症分开药方,已经是最合适的办法了。 安陆的瘟疫情况就这么缓了下来,逐渐走向明朗。 此时云梦县县丞却找了过来,求安陆县派大夫和吏员去支援云梦县,虽说治瘟疫的药方已被公布,但云梦县是最早出现瘟疫的地方,也因知县置百姓死活不顾,闭门不出,到如今已有半数人都染上瘟疫,官府对如何管控疫病蔓延又是半点方法都没有,所以前来求援,并点名恳求上官显和施菀一同去云梦县向那边的大夫传授经验。 上官显当初来安陆就是主动请命,如今去云梦也是再所不辞,施菀却也和他一起答应下来。 听到这消息,陆璘又急又忧,焦躁不已。 最初云梦县县丞向他提出这请求时他就拒绝了,只称安陆疫病此时还未完全停息,上官显和施菀是疫病防治中极重要的两个人,就算要去云梦,也只能一个人去,万不可两人都去。 他私心里,当然是想让上官显去,留下施菀,云梦疫病比安陆严重得多,新药方虽说有效,但也不是百分百药到病除,仍然有服之无效的,也仍然有死去的病人,他怎么能放心让她一个人去那里! 可没想到这云梦县竟是这般狡诈,绕过他直接去找施菀,施菀还真答应了! 陆璘当即离开书案,去往疫药房。 得知施菀去了粮仓,他又赶往粮仓,最后正好在县衙角门处碰到了施菀。 突然撞上,施菀微微一愣,随后朝他点点头,礼貌性唤声“陆大人”,继续往前走。陆璘将她叫住:“施大夫——” 他努力平稳着语气,不让她听出来他心中的急切,也不让她看出他是特地要去找她的。 施菀回过头来:“陆大人。” 陆璘问:“听说,你答应了云梦县要和上官大夫一起过去帮他们治疗瘟疫?” 施菀点头:“那里的疫病严重一些,大夫又全无经验,确实需要人手。” “但安陆如今也未完全清除疫病,你们两人都离开,恐怕并不妥。”他以安陆知县的立场说道。 施菀回答:“疫药房其他几位大夫是与我们一起研治药方、一起安置病人的,如今的情况他们完全能应对了,陆大人可以放心。” “是吗?但……” 他害怕自己语气听上去咄咄逼人,停顿了一会儿才又道:“施大夫为安陆疫病忙碌了这么久,再接着赶去云梦,能受得住么?” “多谢大人关心,没什么的,近来已经轻松了很多,我没事。”她回答。 陆璘没有话说了。 到现在他也明白,自己过来找她、妄想阻止她,不过是痴心妄想,一时冲动。 他既然不能命令她待在安陆,又怎么可能阻止得了? 她一定会去云梦的,就像她当初会进疫药房一样。 “施大夫既然主意已定,那到了那边便多多保重,平安归来。”他说。 施菀朝他点点头,往前去了。 陆璘看了她许久,回过头,便见到不远处的上官显。 原来他在施菀身后过来,之前不知在那里站了多久,自己只专注着施菀,并未发觉。 上官显朝他投来与往日不同的目光,带着几分疑惑与猜忌,还有几分直觉上的敌意。 而这时,陆璘突然意识到一个问题:如果施菀和上官显一起去云梦,那他们又能长时间在一起了,至少是十天半个月。 连以前的丰子奕也不曾有过这样的机会。 他瞳孔骤然一缩,直直看了上官显一眼,随后转身也去往县衙内去了。
第86章 回到县廨,陆璘坐在书案前,虚看着面前的砚台,久久没挪开视线。 李由在旁边站着,意识到他如此出神已经快有半刻了。 又过了一会儿,李由在心里打定主意,突然上前去,站在陆璘书案前,朝他躬身,认真道:“大人——” 陆璘回过神来,正色道:“何事?” 李由说:“学生愿随上官大夫一行,同往云梦县。” 陆璘意外,微沉了眉头,问他:“为什么?” 云梦县来求援,除了上官显与施菀自愿,陆璘的确安排了几名胥吏,但这里绝不包含他自己请的师爷。明确来说,李由不是县衙的人,只是他的人,他用不着把自己的人送去云梦,而云梦危险,李由也没有必要涉险。 李由回道:“疫病蔓延以来,学生一直跟在大人身边,对其中防治措施与细节都还算熟悉,学生去了比下面那些胥吏也管用,但更重要的是,学生与上官大夫和施大夫两人都熟悉,平时可一同商讨疫病相关之事,也能时时向大人禀报那边的情况,让大人在安陆能安心。” 陆璘自然能明白,李由这是主动请命去云梦帮他盯着上官显和施菀,至少他们若有了感情发展,他这里不会一无所知。 “但云梦情况复杂,无论谁去都有危险,虽有治疫病的药方,却只有七八成效果,仍有病死的风险。”陆璘提醒他。 李由回道:“学生此生科举算是无望了,三十有四,却是一事无成,连官府的门槛都踏不进,要不是大人赏识,学生这辈子也接触不到这些县务,知遇之恩,自当犬马为报。” 他说是为报恩,陆璘清楚,他是在施恩。 李由是聪明的,也是抱负远大的,师爷并不是他的终极目标。 如他所说,他这辈子科举已无望,不管是要想一展抱负,还是想要荣华富贵,都只能另寻他路,而自己则是他能抓到的最大的机会。 李由愿意为自己赴险,愿意将所有的筹码押在自己身上。 陆璘回道:“那云梦这一趟,就托付你了。有关疫病防治,以及与云梦官府的交涉,你自去周旋,至于施大夫,我不要你做什么妨碍她的事,只要对她照拂一些,有什么事及时禀报我就行了。” “是,学生明白了。”李由衷心道。 对于陆璘的决定,李由有些意外,但再一想,这也是他认定陆璘的原因。 陆璘出身高,才学好,自有一份天子骄子的清冷孤傲在身上,所以他很难去和一个普通人做朋友,哪怕你每日和他在一起,他也不可能和你喝酒聊天,说心里话。 但他却是有底线、有情义的,上官显是安陆的恩人,却是陆璘的情敌,但陆璘对上官显仍是礼遇;陆璘钟情施菀,却能给她尊重与自由,对于情敌与心爱之人尚且如此,对待下属,自然也不会太绝情。 上官显与施菀去云梦的那一天,陆璘没有去送。 安陆的县务本就积压得多,他并不闲,而且他们已经提前回了药铺,与云梦县丞一道离开,自有杨钊去安排,他也没有理由特地过去相送。 只有李由一早来县衙一趟,同他道了别,就去与他们汇合了。 但在施菀走的第一天,陆璘回家后叫来了石全。 “你去济宁一趟,详细查一查上官显,家世、过往、父母亲人,以及,是不是真的没成婚,有没有什么红颜知己、小妾与外室,在济宁名声如何,探听清楚,尽早回来。”陆璘吩咐。 石全领了命,隔天一早就带上干粮出发了。 安陆的疫病情况一天天好转,而云梦则三五天才能来一趟消息。 那边形式太危急,李由纵然能每日抽出空来写信,却也难找到每日送信的人,两县也隔着距离,为了节省人力,没有什么大事李由便不会立刻写信过来。 第一次的信,说了云梦县疫病的情况,也说了上官显和施菀的情况,无甚意外,不过是给那边的大夫讲解疫病治法而已。但第二次的信,却让陆璘吃了一惊,上面说,恰逢施菀生辰,上官显不知为何却知道,特地托厨娘给施菀做了一碗长寿面。 而丰子奕竟派了人从江陵府过来,给施菀送了一大包精棉纱所制的面罩,又给她送了个手炉,加一个双层琉璃保温水壶,这东西能让开水保温大半天,让云梦县的大夫们吃了一惊,艳羡不已,只是李由特地看了,施菀大概是觉得这保温水壶太过贵重,没有拿出来用。 看到信,陆璘又惊又恨又悔。 他陡然意识到,自己不知道施菀的生辰……哪怕,他们是三年的夫妻,他本该是最了解她的人。 相比于上官显和丰子奕,他一时竟觉得,自己不配与他们角逐。 直到想起她曾真正喜欢过他,他那因愧疚而暂且熄灭的斗志才又燃烧起来。他从前的确不对,所以才导致和她错过,只有好好弥补之前的错,才不致让两人抱憾终身。 第三封信只与第二封信隔两天就到了,可见李由信发得急,陆璘收到信便怕是有什么意外,等见了信的内容,脸上不由一片冷白。 施菀发了高烧,昏迷、寒战,咳嗽,疑似感染上了瘟疫。 这是他最怕看到的结果。 将信盯着看了半天,陆璘不知该如何是好。 按安陆病人服药的情况来看,有七成到八成会在十日内治愈,另有两到三成不见效,最后也有一成人会死去。 而且整个荆湖北路都缺药,其中以安陆云梦两县最缺,有了药方,也弄不到药。 陆璘不知云梦县的情况,不知能不能给她足够的药,也不知她服药后会不会有好转。 她本就体弱怕冷,又如何抵得过瘟疫? 收到信时,正好是傍晚,陆璘凝神思虑片刻,叫来一名衙役,和他道:“拿我手书去杏林馆,抓十剂退瘟散,包好拿去我家中。” 接着他又叫来杨钊,将县衙事务交给了他,然后便匆匆回家中去换好衣服,拿了几样东西,带上长喜,在送信杂役的带领下骑了马往云梦县而去。 两县距离近八十里地,他骑的马只是安陆有的最普通的马,体力速度都是一般,加上是夜路,所以走得并不快,夜幕降临时出发,到凌晨天刚刚露出朦胧的一丝亮光才到了云梦县,云梦县也在戒严中,设了关卡,好在李由派出去送信的杂役手上的令牌,带着两人进了城。 陆璘是安陆知县,本就不该私自离开安陆任上跑到云梦来,加上云梦官员若知道他来了,也会有诸多猜想,以致节外生枝,所以他出来时就穿了一身寻常布衣,到了云梦,也没自己行动,而是让杂役去悄悄通知李由。 李由得知他竟直接过来了,大吃一惊,当即就随杂役出来。 李由与其他安陆县过来的人都一同住在云梦县驿馆内,得到消息后从驿馆出来,走了半里地,才在一处树林旁见到陆璘。 如今已经立了冬,莫说夜里,就是白日都冻得瑟瑟发抖,陆璘在马背上吹了半夜寒风,又不能进驿馆,只能等在这野外,实在是让人担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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