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城兵听见声响,回过头来,一脸戒备地查看四周。 谢兰胥的身子埋得很低,只有一双无波的眼眸露在水面上,荔知被他异常的态度影响,跟着他将身体最大限度藏进水里。 日夜交替的这一刻,天色晦暗不清,冰冷的薄雾飘散在水面上,让荷塘更加模糊。重城兵没有发现藏在水中的两人,荔知正要松一口气时,一名重城兵忽然对着一处院落吼道: “谁!” 两名重城兵一拥而上,从院落里赶出了大当家的家眷。 瑟瑟发抖的几个妇孺小孩蹲在一起,一脸恐惧地看着重城兵手中的武器。 “我、我知道你们找的人在——”来给荔知下马威的年轻女人说。 她话没说完,一把军刀就劈在了女人姣好的脸上。 伴随着阵阵尖叫声,年轻女人死不瞑目地倒了下去。池塘里的荔知难以置信地看着这一幕。 重城兵提起家眷中一名身着锦衣的少年的后领,对另一名同伴说: “像不像” 后者也难以决断,摆摆手道:“杀了再说。” 一刀下去,十五六岁的少年头首分离。重城兵拿起少年的头颅,像战利品那般串在腰间。 荔知忽然明白谢兰胥刚刚为什么要拦住自己了——这些人,根本就是来借刀杀人的! 接下来再有重城兵经过荷塘,不用谢兰胥提醒,荔知也会憋气下沉。 想要逃出山寨,只能靠自己了。 荔知正在盘算如何逃出山寨,浑身浴血的大当家出现在道路尽头,当他发现院落里横七竖八的家眷尸体,一双眼睛几乎要滴出血来。 大当家摇摇晃晃走上前,抱起儿子的残尸,发出痛不欲生的怒吼。 散落在荷塘四周的重城兵被这声叫喊吸引,里三层外三层地围堵在大当家附近。 “说!是谁要你掳走皇孙的!”一名带头的重城兵吼道。 大当家充血的眼睛定定看着人群中一名重城兵腰间的少年头颅。可以料到,接下来是一场结局已经注定的血战。 尽管大当家也不是什么好人,看到他今日的结局,荔知还是忍不住一阵唏嘘。 这时,她发现身旁的谢兰胥不见了。 在重城兵的注意力被大当家吸引的时候,他已经悄悄往荷塘的另一边游去。荔知连忙跟了上去。 她的水性并不好,好在荷塘水浅,双脚可以踩地。荔知半游半走,总算上到岸边。 谢兰胥似乎忘了她的存在,自顾自地往前走。他用湿透的袖衫遮掩着嘴鼻,压抑地咳嗽着。 “殿下,让我扶着你吧。”荔知主动说。 谢兰胥还在咳,头也不抬地冲她摆了摆手。 荔知也不恼,她知道仅仅是一次救命之恩,还不足以打动落难后如临深谷的谢兰胥。 山匪准备的喜服吸饱池水,沉甸甸地挂在荔知身上。不说舒不舒适,这衣服穿到哪儿都会备受瞩目。荔知在路上随便找了一个还算干净的女尸,告罪后脱下她的布衣,又将自己的喜服盖了上去。 她换好衣服,疾步追上已经快要走出视野的谢兰胥。他停止了咳嗽,脸色依然苍白。 “要逃走吗”她说。 谢兰胥没有回头。 “我可以帮你。”荔知扬声。 终于,谢兰胥回过头,给了她天亮后的第一个正眼。 “我们不是已经逃走了吗” 少年虚弱的面庞上露出一抹微笑,对她的提议似乎感到一丝困惑。 “我是说——不去鸣月塔。”荔知说,“你想去哪里,我都帮你。” “我想回京都,你能帮我吗” “能。”荔知毫不犹豫地回答。 谢兰胥闻言笑了,水珠在他纤长的睫毛上闪耀。尽管衣裳湿透,发髻上还沾着一片破碎的枯荷叶,少年身上出尘的气质依然无懈可击。 “荔姑娘,我说笑的。”他柔声道。 …… 火又烧了起来,橘红的火苗代替旭日染红了天边。 高耸的山寨在两人背后化为熊熊烈火。 是重城兵还是寨民放的火,这不重要了。荔知已经明白谢兰胥要面对的不止流刑一个敌人。 谢兰胥身体虚弱,又在冰冷的荷塘里浸了大半夜,一路咳嗽不断,荔知都担心眨一眨眼他就会在视野里忽然倒下。 冻硬的下山路又陡又滑,荔知因为担心谢兰胥,目光一直没有离开他左右。在他一个踉跄不稳的时候,她眼疾手快地从身后将他拉住。 “我扶着殿下吧,这样快些。”荔知说,“我认得回队伍的路。” 荔知的后半句让本想从她手中挣脱开的手臂安静下来。 谢兰胥看着她,似乎想说什么,但最后化为沉默。 回去的路顺利了不少,荔知顺手在路上抓起一把黄泥,在脸上抹了又抹。两人在日上三竿的时候,终于看见流放队伍的旗帜。 甄迢看见全须全尾的谢兰胥,难以置信中又有一丝庆幸,死里逃生的皇孙很快被请进了马车,而荔知——因为擅自离队,她面临的是三十鞭惩罚。 在决定跟着谢兰胥回到队伍的时候,她就已经做好了受罚的心理准备。 三十鞭而已,她还不会因此被打倒。 “啪!” 郑恭扬起的马鞭,重重打在趴着的荔知身上。 荔知紧咬牙关,一声不吭。 荔家人因为嫌丢脸,早就躲得老远,生怕被人知道当众受刑的是他们荔家的女儿。荔知的庶妹荔香倒是挤在围观人群里,一张脸皱得像浸水后晒干的纸。 鞭子每一次落下,都伴随着后背皮开肉绽的剧痛。痛到极致,公开受刑的屈辱感倒也算不上什么了。 “我看你骨头很硬嘛,如果你能忍到最后都不出声,一会我就多给你一个馒头。”郑恭笑道。 比起她的双生姊妹死前所经历的那些痛苦和绝望,仅仅是鞭打和议论……根本算不得什么。 荔知挣扎着握住另一只手的手腕,紧紧扣住手腕上的贝壳手链,好像这样就得到了无限的力量。冷汗从她额头和鼻尖一滴一滴掉落,将她面前的黄土也洇深了颜色。 鞭子带着凛冬的寒气绽开血肉,像是有千万根冻过的银针钻入她的身体。 痛吗怕吗 她甚至都没有看见自己的血,有什么资格感到害怕 最后一鞭落到她身上,破空之声飞去很远。手执马鞭的郑恭也出了一脸的汗,他依言拿来一个馒头,像喂狗那样扔到了荔知面前。 没有人来扶她。她也不需要。 荔知用发抖的手撑着身体坐了起来,捡过地上那个沾满灰尘的硬馒头,用身上还算干净的布料,颤抖着擦去上面的脏东西。 背上的衣被血水和伤口粘连在一起,冷风一吹,皮开肉绽的伤口烫得像是火烧一样。 荔知不在乎。 她在乎的,早就永远离她而去了。 孤零零地漂浮在人世间,那才是真正的无间地狱。 她握着馊臭的馒头,低声笑了起来。 …… 三千里流刑,不会因为谁受了鞭挞就停下脚步。 荔知一身冷汗,头重脚轻地跟着流放队伍继续赶路。郑恭在身后不留情地催促,马鞭挥得噼啪作响。荔知视他为无物,保持着不落队的速度走在最后。 马车的四角铃铛在风中唱着哀歌,踢踢踏踏的马蹄声作着伴奏,那面织满梅兰竹的锦帘,始终没有拉开。 傍晚时分,流放队伍停下来驻扎休息。 荔知拿着自己白天多挣的那一个馒头,一如既往地去往马车。 她像往常那般敲了敲车壁,过了一会,锦帘从里拂开。谢兰胥看着她递上的馒头,神色复杂。 “……为什么还要送来” 荔知明白他在指那日她无意撞见的事,她小心节省下来的口粮,却被他拿来喂狗。若是旁人,即便没有结仇,也不会再做好心当驴肝肺的事了。 可是荔知不在意。 因为她心中有愧,这愧疚沉甸甸地压在她肩上。 “既然给了,怎么处置都是殿下的事。”荔知毫无芥蒂地笑道,“只要殿下没有受饿,你把馒头给谁吃都无所谓。” 风从山谷上吹来,灌满大地下陷的伤口。树林里的叶片簌簌地响着,从远到近的呼啸着,垂下的夜幕显得更加孤寂。 谢兰胥看着从她后背扩散到肩膀的血迹,那些斑斑点点的鲜红,让他想起越是受尽苦楚,越是生机盎然的寒梅。 一个人有没有受辱,取决于内心有没有磨折。 在她受刑的时候,他在车厢里听见无数的声音,却唯独没有她的。 他罕见地感到困惑。 困惑一个数月前还养尊处优的名门之女,卷入艰难时运中备受折磨,不仅没有沦落枯槁,反而爆发出令人惊叹的坚韧和不屈。 “……为什么”他问。 银月流动的光辉之中,满溢着幽哀的神意。 青黑色的树林中揉进了几团飘渺的月光,少女在马车下仰头看他,故意用黄土遮掩过的面庞上有两道颜色稍浅的线,从雾蒙蒙的双眼一直延伸到消瘦的下巴。 他不禁看怔了。 少女在月光下微微笑了起来,那双雾蒙蒙的双眼,像是云破日出后宝光璀璨的湖面。 “我说倾慕殿下,”她道,“殿下信么” 作者有话说: 女主:让我康康谁会信
第5章 距离受到鞭挞已经过去三日,荔知背上的伤却还在渗血。 好不容易长好的伤口,一出汗就又被泡烂。身为流人,想要休息养伤那是不可能的事,流放路上没有大夫,想从役人手里要到伤药更是天方夜谭。 荔知只能回忆以前看过的杂书,从荒野中采来一种叫狗牙根的植物,趁夜间休息的时候,嚼烂了再抹在伤口上。 这种草虽是漫山遍野的野草,却有止血养伤的作用。荔知当初曾在一本游记里读过这种草,著者在游山途中遭遇野兽,逃生后正是用这种野草捣碎了厚厚敷在伤口上。 幸运的是她找对了东西,几日后,她的伤口已经结痂。 这天晚间,流人们在一处荒野上驻扎休息。 荔知一如既往地从怀里拿出路上薅的狗牙根放入口中。又涩又苦的草汁封闭了少女的面部表情,好不容易嚼完,她忍着恶心把草糊糊吐在手心。 总不能在大庭广众下脱衣服上药,好在荔知知道这里的唯一一个遮挡物——马车。 用马车隔绝他人视线后,荔知再脱下衣服,将草糊糊涂抹在背上的伤口。因为没有人帮忙,往往她上完药,一炷香时间就过去了。 多亏了马车里皇孙的名头,尽管知道荔知在车后脱衣上药,还是没有流人和役人敢来骚扰。 至于皇孙本人——荔知相信他对车外的春光没有兴趣。 她上好药,重新整理好衣裳,离开之前,她敲了敲车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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