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信殿下。”她俨然笑道。 和自己一样。 胸腔里空荡荡的人。 第二日,天边刚蒙蒙亮,荔知踏上了前往马厩的路。 在半路上,她遇到了昨夜失约,没有出现在山坡上的黑火。 黑火独自一人走在路上,周围的马场奴仆都故意离他远远的,荔知注意到他模样有些奇怪。 “黑火!”荔慈恩大声喊了出来,无畏周围异样的目光,大幅度地向黑火挥舞着手臂。 黑火拘谨地朝她们点了点头,停下脚步等着两人靠近。 “你昨晚去哪儿了这是摔了吗”嘉穗诧异地看着黑火脚下。 黑火原本就破破烂烂的裤腿这下完全成了一缕一缕的碎布,在那些碎布片下,铜色的皮肤上有着好几处擦伤。 “遇到一个人,”黑火说,“武功很高,打不过。” “比黑火师傅武功还高”嘉穗大吃一惊,不敢相信世上还有比黑火武功更高的人。 “打不过。”黑火摇了摇头,“他用剑,我以为要死了。但是,没杀我。不知道为什么,走了。” 黑火比比划划,用笨拙的言语努力解释昨晚的情景。 “没来,对不起。”他说。 “没关系,你没事就是万幸。”荔知听他说完,也不禁皱起眉头,“你有看清他的长相吗是马场里的人吗” 黑火摇了摇头。 “我看得很清楚,不是,没有见过。” “这就奇怪了……不是马场的人,怎么会到这种地方来”荔慈恩满脸疑惑。 荔知同样也没有答案,但她模模糊糊有种直觉,此事和谢兰胥有关。 “自我抵达鸣月塔,向我投诚者数不胜数。” 蓬溪马场远离城镇,这里除了马就是马粪,如果不是马场相关人员,只能是从外边来找谢兰胥的。 谢兰胥的人,为何又要对黑火动手 荔知想不明白,但好在黑火并没大碍,对方没有杀意。 这莫名其妙冒出来的武功高手因为太过神秘,几人谈无可谈,很快就转移开了话题。 当天晚上,荔知再去山坡,黑火又在那里等着他们了。 还是一模一样的躲闪摇荡的木头。 荔知三姐弟越来越好了,嘉穗虽然不练了,但她负责在一旁为众人鼓气加油,再在谁挨了一木槌时,捂嘴啊呀一声。 夜色过半,荔知带着一身青痛和疲惫回到小院,打算打水洗澡。 她将水桶扔入井中,吃力地往上拉扯麻绳,忽然,一只手搭在她的手上,握着她的手一并使力。 荔知侧过头,谢兰胥的侧脸近在咫尺。她的呼吸,直接落在他的脸颊。 她一个愣神,水桶已经来到井上。谢兰胥松开她的手,轻轻一提,水桶就来到了地面。 他的身上带着夜露的寒凉气息,就连身上穿的衣裳,也是白天的那一身。 但他分明就是从屋里走出,连那屋门都是敞开的。 要么就是他在她前脚回来,要么就是从他屋里,有其他手段通往外界。 “为何这么吃惊”谢兰胥问。 “……没想到殿下竟然还没睡。” “你也没睡。”他说。 “看来是缘分。” 谢兰胥看着她,微微笑了。 “是缘分。” 荔知在月下和他四目相望,也笑了起来。 缘分也有许多种。 而谢兰胥可能永远都不会知道,他们的缘分属于最险恶的一种。 两个猎人的狭路相逢。 没有温情,没有治愈,只有两个欲壑难填的野心家,站在同一根狭窄的独木上博弈。 看最后是谁,混淆了真情假意。
第47章 暮去朝来, 时光褪去草甸上青翠欲滴的碧色,绚烂多彩的山花不知不觉消失,只余随风飞散的草种,宣告着秋天的到来。 荔知所在马厩里的那匹怀孕母马如期临产。 小马驹诞生的那天, 她和谢兰胥在马厩里守了一夜。 铺满干爽草料的地面就是他们的特制长榻, 一碟莓果干是荔知在夏天摘下来腌制,留存到秋冬食用的小零嘴, 旁边还有一个装满清水的皮水袋, 用于需要时解渴。 清扫干净的马厩里干燥阴凉, 除了她和谢兰胥二人,只有眼睛乌黑明亮, 睫毛纤长的温顺马匹,比起其他总是充满勾心斗角和刀光剑影的地方, 这里祥和得就像一个独立在外的秘境。 他们从红日西沉一直等到夜幕笼垂, 繁星高照, 母马在马厩里烦躁地踱步,却始终不见生产的迹象。 谢兰胥将她的头按在自己肩上, 却没看她一眼,若无其事地望着马厩里的罗刹马。 荔知在他的肩上闭上眼小憩,竟然真的混混沌沌睡了过去。 半梦半醒的时候,她被一声长啸惊醒。 母马从铺满干草的地上起身, 将两条腿都已经露在外边的小马驹连带着包裹它的胎衣, 一起用力抖落出来。 随着母马的动作,连接着母子的胎衣也被撕裂。小马驹躺在干草上, 虚弱地嘶声。它的眼睛已经睁开, 那是一双和所有马驹一样, 纯真无邪的明亮大眼。 母马走上前去, 仔细地嗅闻小马的味道,小马则用好奇的双眼,初次打量这个陌生的世界。 荔知转过头,看见谢兰胥看得目不转睛。 大多数时候,谢兰胥露在脸上的表情都是虚假的,特意展示出来的。但偶尔,他也会因为惊诧而忘记带上掩饰的面具。 就好比现在,荔知从他脸上能够读出一种对生命的惊讶。 荔知也是第一次观看接生,尽管是马匹的接生。但她同样也大受震撼。亲手照料这匹怀孕的母马一年,她无比清晰地感受到要孕育一条新生命如何不易。 谢兰胥应该也是第一次亲眼目睹一个新生命的降生。 不同于大多数动物,母马一次通常只会诞下一只小马驹。这一点和人类似。但小马刚出生就能站立,数个时辰后便能奔跑,这一点又和人截然不同。 “它在做什么” 谢兰胥的问话让荔知回过神来。 马厩里,母马正在不断用头去拱地上的小马驹,眼看小马驹挣扎着几次试图起身均告失败,母马甚至在一旁焦急地跺起了脚。 “小马站不起来,母马正在鼓励它。”荔知解释道。 “如果它还是站不起来呢” “站不起来,就是先天不足。在野外很快就会被猛兽扑杀,在马场……”荔知顿了顿,“会被管事杀掉吃肉。” “真可怜。”谢兰胥幽叹。 他站了起来,袖中不知何时多出一把小刀。 “殿下” 谢兰胥走进马厩,蹲在小马驹身旁,举起了小刀。 当荔知明白他的意图,失声叫道:“殿下!” 刀锋在小马驹上方堪堪停下。 “殿下——”隔着一道半开的栅栏门,荔知在半人高的马房外难以置信地看着房内的谢兰胥,“你在做什么” “我在救它。”谢兰胥神色平静地回应她的目光。 “杀它,怎么是救它” “免除它的痛苦,不算救它吗”谢兰胥反问。 荔知哑口无言。 她看着那双好似永远不会掀起波澜的沉静瞳孔,半晌后,缓缓道: “若我在受郑恭鞭挞时,殿下就先一步杀了我……殿下可觉得,这算是救了我” 她的回答,让谢兰胥陷入沉思。 荔知不知道丧失痛觉,是否会连心的一部分功能都丧失了。 温柔和怜悯产生于将心比心,一颗不知道何为痛苦的心,要如何体谅他人的痛苦 荔知在他身边蹲下,试探着握着谢兰胥半空握刀的手。 “我相信这匹小马驹会像那时的我一样挺过来……殿下可愿陪我一起稍等片刻” 谢兰胥看着她,露出思考表情,片刻后,放下了握刀的手。 “也好。” 荔知近距离守候在小马身旁,屏息凝神地盼望着小马驹赶紧站起来。 母马也不断嗅闻小马鼓励。 终于,小马用四条仍僵硬的马腿,颤颤巍巍地站了起来。 荔知下意识紧紧握住手中的手,像是感觉到她的紧张和期待,那只手也紧紧回握过来。 小马站起没一会又摔倒,摔倒了又顽强地挣扎起身,几次后,终于习惯了四肢的使用,在小小的马房里欢快奔跑起来。 “殿下!”荔知满心喜悦地看向谢兰胥。 在荔知的鼓动下,谢兰胥伸手抚摸湿漉漉的小马。温顺的母马见到孩子没有了危险,漫步到食槽前吃起马料。 荔知和谢兰胥不断抚摸着活泼的小马驹,荔知提议道: “殿下来给这匹小公马取一个名字吧。” “我” “对,殿下来取。” 谢兰胥思索了一会,说: “龙眼。” 或许是已经习惯了谢兰胥奇特的起名偏好,荔知见怪不怪,非常懂事地捧场道: “真是一个好名字,一听就气势磅礴,想必以后一定会长成一个威武大将军!” 谢兰胥虽未说话,但唇角微勾,显然十分受用。 龙眼的诞生,让荔知的马场生活多了许多乐趣。第二天清晨,荔象升两兄妹和嘉穗黑火都围在小小的马厩观看龙眼玩耍。 晚上的时候,荔知去上黑火的习武课。 黑火告诉众人,提升躲闪能力的闪避训练正式结束了,接下来按照各自的天赋,各自分配训练课程。 荔知和荔慈恩身为女子,力量远不及男子,所以比起进攻,不如专精防守。 在荔象升和一棵两人才能合抱的老树死磕,不断用肉腿去击打硬木的时候,荔知和荔慈恩被要求和龙眼赛跑。 什么时候荔象升能够踢断老树,荔知和荔慈恩什么时候能够跑赢龙眼,三人就什么时候进入下一个环节。 对于黑火的安排,荔知从善如流。 退守不代表输,死亡才是。专练逃跑也并不丢人。 白天在马厩和马粪争斗,夜晚和黑火花样百出的训练争斗,闲暇时分,和谢兰胥带着龙眼在草甸上游玩探索。 荔知在溪蓬草甸度过充实的每一天。 当谢兰胥一日为她带回一张红狐皮,要她给自己做件皮衣,她才意识到,冬天来了。 入冬之后,时间似乎过得更快了。 除夕的时候,荔象升打猎带回数只兔子,荔知邀请谢兰胥来一起吃烤兔。 众人围绕在火坑旁,几只已经半熟的兔子用铁签插着,横在火堆上。 荔慈恩正在听黑火用家乡话讲故事,时不时也用黑火的家乡话提几个问题。经过半年相处,黑火原本沉寂的面庞重新现出了神采。 嘉穗正在向西瓜讨教种瓜的诀窍,桃子则在一旁沉默不语,她坐得最为端庄严肃,在众人间略显孤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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