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兰等待时所待的房间,是荔知特意为她准备的,刚刚审问过鹿窈的牢房。 那间充满新鲜血腥味的房间应该不太好过,春兰进来的时候,脸色煞白,眼珠不安地四处转动,打量墙上的各式刑具。 荔知将她请到牢房中唯一一个圈椅上坐下。面色冷硬的太监就站在椅子背后,春兰像前有狼后有虎似的,尽量将身体缩小,不断用眼角余光瞥着前面的荔知和后面的紫微宫太监。 荔知刚刚是请春梅喝茶,现在是请春兰看自己喝茶。 她提起烧开的茶壶放到桌上,给自己慢悠悠地斟了一杯热茶。 一旁的茶炉还烧着炭,黝黑的炭块里闪现着红色的火光。冰冷的牢房因为热气熏蒸,慢慢有股不知何年留下的血腥味沁出。 去请御医的太监走了回来,荔知朝烧得正旺的炭火扬了扬下巴。他了然地从墙上取下一块铁烙,走回到茶炉前,缓缓旋转。 炙烤之下,黑色的铁烙渐渐发红。 春兰已经快坐不住了,荔知还在神色平静地品茶。 “荔司正……你叫奴婢来,到底想问什么奴婢知道的,都已经全部告诉你了……”春兰不安道。 茶香在荔知口中四溢,驱散了她所闻到的血腥气。 荔知视若未闻,不慌不忙地喝了一口热茶后,她才抬起眼,微笑道: “未必吧。” 当环境足够恐怖的时候,无声就是隐形的攻击。 春兰在寂静的拷问中已经磨灭了大部分意志,当她开始失去分寸,就离露出破绽不远了。 “荔司正这是什么意思奴婢真的把知道的都说了……”春兰说,“难道荔司正怀疑是奴婢诅咒怡贵妃吗奴婢只是一个小小的宫女,和怡贵妃无冤无仇,这诅咒怡贵妃……说不通啊!” “做一个不受宠的低位妃子的宫女,很难受吧”荔知忽然说。 春兰愣了愣,不知道她突然说这个什么意思。 “宫里的人,惯会踩低捧高。一个不受宠的妃子,只能捡别的妃子看不上的衣裳,御膳房领餐也只能领到一些残羹剩饭。身为她们的宫人,就更不必说了。去到哪里,都是受气的份儿。”荔知说,“我看过你的档案,就在半年前,你还在瑶华宫当差。从宠冠六宫的贵妃宫里来到无人问津的采女院里,你的人生际遇很是极端啊。” “那、那又怎么样……” 荔知慢慢道:“上次被我撞见你不在静兰阁,就是刚从瑶华宫回来吧” “奴婢不知道你在说什么……”春兰明显慌了。 “那就说些你知道的吧。”荔知说,“埋在树下的桐木偶人,很有意思,你发现了吗” “什么……” “上面刻的怡贵妃的生辰八字,是错的。”荔知说,“这不有趣吗大费周章做了个桐木偶人出来,却连要诅咒的人的生辰八字都不清楚。这似乎也说不通吧” “我、我怎么知道……人偶的事,你要问采女去……”春兰结巴道。 “这么说,你对人偶毫不知情”荔知问。 “当……” “死到临头,还在狡辩!”荔知砰地一声放下茶盏,冷笑道,“春梅已经陈述,她在夜中听到你的房间传来削和刻的声音。宫正司的人已经搜查了你的房间——” 春兰瞪大眼睛。 “很干净。”没等春兰松一口气,荔知接着说,“除了门缝。” 春兰的脸色马上变了。 “在门下的凹陷里,我们发现了桐木屑。”荔知说,“和埋在地下的桐木偶人同出一块木料。事到如今,你还有什么可辩驳的” 春兰面若死灰,嘴唇哆嗦着想再垂死挣扎一下,却发现自己不知道还能再说什么。 “动刑吧。”荔知说,“你闻一闻肉香,或许就想开口了。” 太监拿起茶炉里烧得通红的烙铁向春兰走去。 “别、别……我说……我说……” 春兰吓得一骨碌滑跪在地上,拼命磕头道。 荔知让太监手拿烙铁等在一旁。 “奴婢……奴婢本是瑶华宫的宫人,因为摔碎了怡贵妃的花瓶,被发回掖庭,后来成了鹿采女的宫女……鹿采女失了圣宠,全宫都在看笑话,鹿采女本人没什么好日子过,我们做奴婢的更是吃不饱穿不暖……奴婢,奴婢就想……想些法子,回瑶华宫去……” “你想出的法子,就是桐木偶人”荔知冷冷道。 “奴婢知道怡贵妃不喜新入宫的鹿采女,所以觉着只要把鹿采女给除掉,就能将功赎罪回瑶华宫……” “怡贵妃知道此事吗” 春兰摇了摇头,惨淡地苦笑道:“怡贵妃要是肯见奴婢,肯原谅奴婢……奴婢也不会出此下策了……” 荔知没有轻信她的一言之辞,而是仔细盘问,反复核对,终于明白了此事来龙去脉。 马宫正此前是误以为春兰背后站着怡贵妃,所以才执意要将鹿窈定罪。 殊不知,此事只是春兰一人所为。 若非荔知出头,真相就要永远埋葬在无辜的鹿窈身下了。 “荔司正,奴婢有一事不明……”春兰说。 “你说。” “奴婢的门缝里……真的有桐木屑吗” 荔知没有说话。 春兰懂了。片刻后,她绝望地笑了两声,突然,爬起来向墙上撞去! “拦住她!”荔知沉下脸。 圈椅后边的太监眼疾手快,在春兰撞向墙壁的瞬间拉住了她。 春兰的身体软绵绵地落了下来,太监往她鼻尖一试,抬头说:“晕过去了。” “关起来,派人好生看着。”荔知说。 巫蛊一案水落石出。 因为洗清了鹿采女身上的冤屈,整顿了后宫中的风气,荔知因功擢升为正五品宫正,而原本的马宫正和刘司正,则因为拈轻怕重,无所作为,被一道口谕抄去家产,放逐出宫。 听说马宫正出宫那日,望着宫门许久,眼中似有泪光闪烁。同身边一脸愤恨不满的刘司正不同,马宫正一脸惆怅和惘然,什么都没说便转身离开了她耗尽青春的深宫。 荔知如今登上宫正之位,多得是和她打小报告的人。 她的眼线,遍布后宫。 无数宫人排着队等着拍她马屁。虽说地位在她之上的皇亲国戚还有许多,但作为宫人,荔知只用了一年不到的时间就走到了这一行列的顶端。 她的心中并无喜悦。 冥冥之中,万事万物是否早已有注定好的命运 鹿窈初入宫廷,惹怒龙颜遭到弃置。 而她的一番插手,将鹿窈推上风头浪尖。皇帝体谅无辜受了委屈的鹿采女,数次前往静兰阁探望。一周后,便歇在了静兰阁。 第二日,皇帝龙颜大悦,一跃四级,将鹿窈封为正四品美人,迁居绛雪宫,坐侧殿。 虽然是侧殿,但因为主位无人,所以就是实际上的绛雪宫主人。 荔知想不通她努力所做的一切,究竟是在拯救鹿窈,还是害了鹿窈。 不知不觉间,她已经站到了绛雪宫外。 她迈不进去,不知道该用什么样的表情来面对鹿窈。就在她准备转身离开时,鹿窈的宫女春梅走了出来。 春梅向荔知恭恭敬敬地行了一礼: “荔宫正,美人知道你在外边等候,让你进去说话。” “……” 荔知自己都不清楚她是如何迈着这沉重的双脚,走到鹿窈的床前。 鹿窈看上去伤已经大好。她穿着华丽的衣裳,半躺在罗汉床上,百无聊赖地摆弄食桌上一盘玛瑙般剔透的紫葡萄。 看见荔知走近,她露出惊喜的笑容,主动向她伸出了手。 荔知不由地伸手握住,春梅主动拿来鼓墩让她坐下。 “你……娘娘还好么” “我很好,你怎么这么迟才来看我”鹿窈笑着说。 她的开朗,出乎了荔知的想象。 “宫正司事务繁多,奴婢初上任还没有理清,直至今日才有机会向娘娘请安……” “荔姊姊在我面前不必自称奴婢,若不是荔姊姊,我早就没命了,又怎么会有今日” 鹿窈抬起光滑的真丝大袖,看着身上的绯色华服和食桌上冬日罕见的精致水果,意味深长道。 荔知的胸口像被猫抓一样,她几乎忍不住要把鹿窈入宫的真相告知给她。 “要不是我……” 鹿窈紧紧握住她的手,拦住了她的话。 “昨夜,是我主动向皇上邀宠。”鹿窈说。 “……为什么”荔知怔住了,呆呆道。 鹿窈没有立即开口。 她抬起那双明亮异常,像随时都有水光闪耀的明眸,幽幽地看着窗外。 窗外的天空,惨淡苍白,围困在四方的窗框之中。 “在怡贵妃的宫人撕扯着我的头发,逼我跪在地上向贵妃行礼的时候,我只是伤心和害怕。”鹿窈轻声道,“后来,当马宫正板着脸命人鞭挞我的时候,我开始愤怒。” 她转过眼,乌黑得看不见底的眼睛认真看着荔知: “她只是一个奴婢呀,为什么连她都可以肆意欺负我” 荔知回答不了她的问题。 “然后,我终于明白。”她说,“在这吃人的后宫,光靠躲在屋里不见人,是活不下去的。” “荔姊姊,我想活下去,我也不想再被打……”鹿窈低声道。 对鹿窈来说,一张圣旨,改变了她的一生。 她原本在父母膝下,受尽疼爱。她曾以为男女之事离她还有很远,比起高中状元的邻家哥哥,她更喜欢为了赢得斗草,趴在草丛里弄成一个大花猫,或是和手帕交围着一碗清水,争论是谁从织女手上乞到了巧。 即便进了深宫,她也还在梦中,期望着有一日梦醒,她还能回到从前无忧无虑的时光。 梦醒了,她却还在这里。在这高高的宫墙之中。 鹿窈抬起头,看着荔知露出明媚的笑容:“荔姊姊,原来,说一些好话,皇上就会这样开心。只要像讨好祖母那样,事事顺着皇上,偶尔撒娇放痴,就可以得到圣宠。” “我一点都不后悔。”鹿窈说,“我只后悔没有早些明白,永远只是等待别人的拯救并不能解决问题。荔姊姊,我在宫中不认识别人,只有你对我好。” 荔知什么都说不出来。她怕一张口,自己就忍不住哽咽。 “我比荔姐姐的位分还要大了。从今以后,我会保护自己,保护姊姊。”鹿窈笑道,“我要和阿爹阿娘去信,告诉他们,我长大了……他们一定会为我高兴的。阿娘总是说阿爹忙了一辈子还是个芝麻小官,如今我有四品了,阿爹阿娘一定会为我骄傲的……你说对不对,荔姊姊” 荔知只能点头。 她除了像个牵线木偶那样,顺着鹿窈自我安慰的话动作,没有其他更好的方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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