牢房的阴影之中,穿着深色内侍官服的高善几乎隐身。 半晌的沉默后,阴影里传来了高善阴沉而冰冷的声音。 “他们不说点什么,张大人又怎会知道,证人之中没有嫌犯” 四人达成共识,在审问中加入严刑。 荔知知道,敬王并非是下毒之人,所以必须要赶造出一个口供,将疑点严丝无缝地嵌合在敬王身上。 疑罪从无,但当今皇帝,并非一个宽宏之人。 疑点,足以获罪。 天明的时分,事情终于有了进展。 在严讯逼供下,有人承认看见献菜前谢敬檀神色紧张,反复查看菜肴状态。 只这一条足以,这一条暧昧的证言,和其他证言一起,整理成卷送入紫微宫中。 没有证据证明谢敬檀下了毒,也没有证据证明谢敬檀没有下毒。 荔知和谢兰胥走出宫正司牢狱的时候,天光微曦,黑暗仍从四面八方包围着它,微弱的光明好像随时都会被吞噬一般。 他们都知道结果会是如何。 …… 七夕宫宴的第二日,傍晚逐渐熄灭。 黑暗卷土重来,渐渐笼罩霞色的天空。 宫中抑压,每一个人都战战兢兢,如履薄冰。 紫微宫中,谢慎从看了大理寺和刑部共同交上来的卷宗之后就再也没看第二遍。他垂钓作画、与宫女嬉戏,想要忘掉桌案上的一团乱麻。 父子亲情和皇家疑心交替占据着他的心灵高点。 敬王这个儿子,他是知道的。就在七夕宫宴之前,他还以为自己是知道的。敬王虽然野心勃勃,但也没胆子做下大逆不道的事情,老大死后,他扶持敬王上位,一是为了给凤王做磨刀石,二则是为了制衡凤王。 一子独大的画面,他已经不想再看见。 后来凤王落入弱势,平衡即将打破,正巧鸣月塔大捷,他便将谢兰胥从边疆召回,以第三足的身份加入夺嫡风波。 原以为至少能安稳个五年,谁能想到一波未平一波又起,似乎有什么东西已经超出了自己的掌控…… 谢慎从心烦意乱,回过神来桌上的画卷已经多出一大滴乌黑的墨汁。 他突然暴怒,将桌上的笔墨纸砚一并推翻。 御书房内一片狼藉。 高善沉默不语,眼观鼻鼻观心地站在一旁,好似谢慎从的阴影。 许久后,谢慎从的胸口恢复平静,他站起身道: “陪朕去宗人府看看。” 高善从善如流,准备车马随行,在太阳完全落下之前,谢慎从踏入寂静的宗人府牢狱。 偌大的宗人府牢狱,如今关押的只有谢敬檀一人。 谢慎从站到谢敬檀的牢房外时,谢敬檀好一会没回过神来。当他意识到皇帝亲临,谢敬檀忽然之间涕泪横流,扑到木栏杆前,抓着栏杆喊道: “父皇,您终于愿意相信儿子了吗” 曾经高高在上的敬王,如今沦为牢房的主人,他虽然还穿着七夕宫宴上的团龙云纹袍,但精神已经全然萎靡了。 谢慎从看着他如今的模样,心中复杂非常。 “朕今日是来看你最后一面的。”谢慎从说。 谢敬檀愣在原地,人没听懂,眼泪先呆呆地流了下来。 谢慎从道:“朕知道你或许是遭人陷害,但那也是因你树大招风,成了众矢之的。若你只是安安心心做一个贤王,又哪会沦落到今天这一步” “父皇!儿臣对您一片忠心啊!从来没有想过任何僭越之事!”谢敬檀苦苦解释。 “事已至此,多说无用。你在朝中结党营私,内外勾结,最终走到今天,都是朕对你的纵容所致。”谢慎从说,“因此,死罪便免了。朕会剥去你的封号,找一个安稳的地方让你度过余生……” “父皇是要将我贬为庶人!”谢敬檀瞪大泪眼,满脸不可思议,嘴唇和抓着栏杆的手指都在一并颤抖。 谢慎从没有反驳他的话。 谢敬檀难以置信地看着牢房外一身明黄,受内侍前后簇拥有如日月的谢慎从。 他高高在上,故作悲悯的神情,彻底让谢敬檀失去了理智。 “哈哈哈……哈哈……” 谢慎从皱了皱眉:“你笑什么” “我笑我自己太过痴傻!”悲痛和愤怒交织在谢敬檀惨白的脸上,横流的泪水让他的笑脸诡异又凄楚,“真相在父皇眼中已经不重要了!父皇铁了心要卸磨杀驴捧九弟上位,做儿子的又有什么办法呢” 谢慎从的脸色已经不虞,谢敬檀依然还在说着。 “可笑我在大哥患难时没有伸出援手,殊不知自己就是下一个沦为俎上之肉的人!唇亡齿寒的道理,原来我并未读懂!” “你住口!”谢慎从怒不可遏。 “儿子没有大哥那般圣人般的胸襟,儿子做不到束手就擒,引颈就戮!儿子悔,儿子恨……儿子恨自己走上了大哥的老路,但父皇也别太放心了。”谢敬檀带着满面的泪水冷笑道,“如今已没有人帮父亲维持平衡的局面了,谁知道,九弟不会是下一个俎上肉呢” “你、你该死!大逆不道,不知悔改的逆子!畜生!”谢慎从怒骂道,“既如此,也别另找地方圈禁了,你就烂死在这间牢房里罢!也算是朕和你父子一场,对你最后的情谊!” 谢慎从面色铁青,拂袖而去。 当杂乱的脚步声完全远去后,谢敬檀才像大梦初醒一样,松开了牢房的栏杆,向后瘫坐在干枯的稻草上。 他满脸泪水,神情木然,心如死灰。 一行新的泪水从他脸上滑落。 “一弹指三十八年,人生幻梦一场……” 阴暗的牢房里,响起他喃喃的低语。 “机关算尽……” 狭小的窗口里唯一的一丝太阳也被黑暗淹没了。 谢敬檀的身影被黑暗吞没。 只剩游魂般的低吟和他自嘲的笑声,回荡在森冷的牢狱之中。 “终成……” “一场空……”
第82章 七夕宫宴的第三日, 一道剥夺敬王封号,贬其为庶人,于宗人府圈禁不出的圣旨张贴在各大皇榜之上。 与此同时,一道口谕将痛失皇子的鹿婕妤擢升为正二品昭仪, 迁居毗邻紫微宫的长秋殿。 短短一年, 京都风云变幻。 敬王措不及防倒台,京都之中一片欢喜一片忧。 凤王党自然是喜不自胜, 在敬王派凄风苦雨的时候, 夜夜笙歌。 夜深月明, 一辆纹饰低调华雅的马车悄悄停在荔宅门口。 满身酒气的谢兰胥在荔象升的搀扶下,摇摇晃晃走进荔宅。 荔知得到消息的时候, 已经在床上睡下了。听到下人禀报,她急忙起身, 披上一件外衣, 在庭院里迎上酒气熏天的两人。 谢兰胥脸色酡红, 眼神迷离,在荔象升的搀扶下走得踉踉跄跄, 反观荔象升,虽然也是一身酒气,但眼神好在是清明的。 她连忙上前帮忙扶住谢兰胥,惊诧地看着荔象升。 “怎么喝成这样” “凤王一派在回雪楼庆功, 殿下喝多了, 同凤王起了冲突……具体的情况,姊姊还是等明日殿下醒来再问罢。”荔象升一脸无奈道, “原本我打算送殿下回郡王府, 但殿下一定要到姊姊这里来。” “我知道了, 多谢你。”荔知说, “你快回去歇息吧,殿下交给我就行。” 荔象升将谢兰胥交给荔知后,转身去了南跨院。 荔知扶着醉醺醺的谢兰胥进了屋,将他安置在床榻上,然后转身回去关门。 关上门后,她转过身,谢兰胥已经出现在木桌前,他神色清明,举动如自家般悠然自在。除了发红的脸色,哪儿能见到一丝醉态 荔知被他精湛的演技惊到,呆了片刻才朝他走去。 “你没醉” 谢兰胥慢悠悠地提壶给自己倒了一杯凉茶,缓缓道: “你说呢。” “那你装醉做什么” “不装醉,怎么能够酒后吐真言,从凤王派里跳脱出来” 荔知沉默片刻,说:“下一个是凤王吗” “是又如何”谢兰胥淡淡道,“要向皇帝最宠爱的儿子发起攻击,你怕么” “……有你在,就不怕。” 谢兰胥静静地看着她,半晌没有说话。许久后,他牵起荔知的手,轻声道: “不留我么” “……” 当晚,谢兰胥留宿荔宅。 两人躺在一张床上,谢兰胥的手枕在她的头下。四目相对,谁都没有说话,静谧而温馨的空气充盈在夏夜中。 看着近在咫尺的脸,嗅着扑鼻而来的沐浴之后混杂着水汽的气息,一种久违的安心,无关她的意志,涌上她的心间。 “不睡么”谢兰胥望着她大睁的眼睛,轻声道。 “睡不着。”荔知说。 “要我唱歌吗” “你会吗” “不会。” 荔知无语至极,脱口而出:“……那你说什么废话。” 谢兰胥挨了骂,竟然笑了起来。 不是平常如仙露明珠一般的微笑,而是活生生的,一个十八岁少年戏弄成功的笑容。 荔知后知后觉自己的温柔面具落了一块,找补道: “阿鲤给我讲故事吧。” “讲什么” “讲你小时候的故事。” “小时候”谢兰胥问,“为什么想听” 轻薄柔软的夏被盖在两人身上,栩栩如生的鲤鱼穿梭在粉色的莲花中。 荔知搂着他的腰,在他的肩上仰起脸。 “……我想知道阿鲤的一切,我不光想要参与阿鲤的现在和未来,还想知道我们未曾相遇的时候,阿鲤是怎么样的。所有和你有关的,我都想知道。” 荔知稍微歪头,故作不解道: “阿鲤不会这样想么” 谢兰胥在她的目光下动摇了。 他像是想起了什么,那种如水一般的温柔神色从他眼中消失。他不再凝视荔知,转过身面对着床梁,漆黑的眼睛直勾勾地看着一片空气。 “我的小时候……没什么让人愉快的事。”他说,“你也要听吗” “只要和阿鲤有关,我就想听。” 许久后,谢兰胥开口了。 “他们发现我不会痛,是在我一岁多的时候。”他说,“照顾我的奶娘只是离开了一小会,回来的时候,我差点咬掉自己的舌头,整个床榻上都是我的血……可我依然在笑。” 谢兰胥用冷静而漠然,仿佛事不关己的语气陈述道: “后来再大一些,我会跑会跳了,常常骨折而不自知,母亲从民间请来一个医师,每日为我检查身体,复位骨头。” “我出生之后,大燕连年天灾,东边或许闹干旱,西边同时在闹洪灾。父亲听信萨满之言,认为我被邪祟附身,是灾祸之源。于东宫之中,新建湖心楼一座,将我软禁于此。母亲不放心我,向父亲请愿,自愿搬来湖心楼与我同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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