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恨她。 荔知看得分明。 就像她也恨他一般。 “我从未……” 谢兰胥收紧了手,将她剩余的话生生掐断在了喉咙里。 那些死去的人,荔香,荔惠直,还有神丹,他们对他来说不过是脚下的碎石,路边的野草,踩了也便踩了,拔了也便拔了。而她,对她来说,他们却是她的朋友,血亲,她生命的倚靠之一。 他间接夺去了她生命里重要的人的生命,却对此不屑一顾。 即便他有苦衷,有不得已而为之的理由,即便他只是想要活下去—— 荔知也无法原谅他对生命的这种轻蔑。 荔知喘不上气来,呼吸困难。 她以为谢兰胥就要这么杀了她,像他轻描淡写地描述旁人的生死一样。 谢兰胥却忽然放开了她。 她无力的身体瘫倒在地上,而谢兰胥顺势跨了上来。 “你在说谎。”他靠近荔知的面庞,在她耳边说,“我知道的,你又在说谎。” “我没有……说谎……” “般般属于阿鲤,阿鲤属于般般。”他用脸反复摩挲着她的脸,几乎是乞求道,“我们约定过的。” 荔知闭上了嘴,不再说话。 她也闭上了眼睛,不愿再去看他。 她将自己当做一具尸体——她原本就是一具尸体,一具早已失去了名字,游荡在活人里的孤魂野鬼。她沉默着,任由谢兰胥从她身上掠夺。 拿去吧,拿去吧,将她仅剩的所有,都拿去吧。 她虽然活着,却宁愿自己死了。 “你爱我么”谢兰胥孩子似地反复问着,“般般……你爱我么告诉我……” “告诉我,你爱我……” 谢兰胥的声音,已经夹上泣音。 多么新奇的事情。 荔知却生不起一丝力气睁开双眼。 她拼命祈求着堕入没有伤害的黑暗。祈求窗外的月光就像带走飘荡在空中的尘埃那样,也将她带走吧。 她像是乘在一艘船上,摇摇晃晃,飘飘荡荡,最终被抛入了无边无际的幽空。 终于,如愿坠入黑暗。
第97章 狂风暴雨之后的第二日, 是休沐,也是艳阳天。 明媚的阳光爬进窗户,逗弄着躺在床上的荔知,晨光在她身上跳跃, 她看着空中漂浮的尘埃, 觉得它们甚至比自己更有生气。 她深吸一口气,强撑着沉重的身体坐了起来。 院子里动土的声响持续不停, 让她想忽略都无法忽略。 荔知走到门前, 打开房门。 院子里多出一棵枝繁叶茂的桂花, 粗看也有数十年树龄。谢兰胥正站在树下,用脚跺着树下松动的土地。秋风乍起, 大树簌簌作响,碎金般的桂花随风飘散, 金色细雨迎面扑来, 她下意识伸手去接。 风停后, 她张开手掌,一枚小小的桂花躺在手心。 “你醒了” 谢兰胥的声音从树下传来, 她视若未闻,直到他走到她的面前,让她再也不能忽略。 “你喜欢桂花,我就将京兆尹府门前的那棵桂花树搬了过来。等以后时机成熟……我再将瑶华宫的百年桂树送给你。” 同样的细碎桂花, 洒落在谢兰胥的头上, 肩上。荔知看着他身上所穿所戴,无一不是她亲手挑选, 那时的情谊在现在看来, 已是沧海桑田。 “我把母亲的胫骨磨成齑粉, 埋在了桂花树下。”谢兰胥用闲谈一般的轻松口吻说道, “有了骨粉的滋润,来年桂花一定开得更好。你如果愿意,也可以将神丹的遗骸埋在树下,让它日夜陪伴着你。” “你若想埋在别处,我也可以陪你。”谢兰胥伸手抚摸她的面颊。 荔知神色漠然,无动于衷。 剧烈的情感激荡过后,剩下的只有疲惫和麻木。 “你还在生我的气么”谢兰胥问。 他端详着她的神情,然而那张脸上显露出来的只有死灰一般的平静。 她的心灵好像去了很远的地方,他触摸不到,也无法和她对话。只剩下这具躯壳,残留在人世间,陪伴在他身边。 “拓印的藏宝图被烧毁,母亲的胫骨也被我磨成了粉……”他缓缓道,“现在只有我知道宝藏在什么地方。” “……” “你要像爱宝藏那样爱我。”谢兰胥凝视着那双空虚的眼睛,柔声道,“因为如今,我便是宝藏本身。” 荔知任由谢兰胥将她拥入怀中。 越过他的肩头,她从金桂和绿叶的缝隙里窥探太阳的光芒。 她如何能够停下 她不能停下。 因为就连这条命,也不是她的。她只是在代替另一个人在活。 当天下午,在天师测算的吉时,四具棺椁在东郊的荔氏祖茔重新下葬。此事没有几人知晓,因为严格说来,他们仍是戴罪的罪人。 荔慈恩和荔象升长跪在生母坟前不起。 朱氏的父母受到私下邀请,远远地在一辆马车里观礼。 荔知去到马车前的时候,二老早已泪流满面。 她从怀中掏出朱氏的牙牌,双手递交给发须皆白的朱老爷。后者用颤抖的手接过了。 朱老爷反复摩挲着牙牌,老泪纵横,朱老妇人在一旁泣不成声。 “姑娘不仅助爱女的遗体返回家乡,还让小老的两个外孙读书习字,出人头地。姑娘的大恩大德,朱家没齿难忘。”朱老爷抬起泪眼朦胧的眼睛,“小老虽无一官半职,但经商一生,还算有些积累。姑娘若是有用得着小老一家的地方,尽管开口。” 荔知扶着二人走下马车。 看着他们向自己再三道谢后,走向荔象升两兄妹。 荔知看着他们相拥在一起哭泣的画面,原以为已经麻木的心竟然生出了一丝艳羡。 他们尚有家人可言,只有她是真的孑然一身。 在两个弟弟妹妹面前,她装作一如往常,而到了晚上,谢兰胥再次造访,荔知没有赶他走,当然也不会欢迎他。 她将他视作空气,视作窗外偶然飘进来的桂花。 等一觉睡醒,自然就会消失。 她的贝壳从那天晚上起就不见了,她知道是谁拿走了。但已经无所谓了。 她入宫的时候,金銮殿的早朝已经开过了。 官署里的女官聚在一起窃窃私语,见到她来又像受惊的鱼儿一般散开。督查流言是宫正司的工作,没有任何流言能够逃脱荔知的耳朵。 没过一会,她就知道宫人议论的内容。 皇帝派去葵县寻找宝藏的亲信只找到小额金银,并不符合宝藏的规模。 虽说如此,去的人也不是空手而归。 葵县的一名百岁老人承认,当年魏氏皇族最后一次南巡的时候,确实有大量承载着金银珠宝的车队经过。 宝藏的真实性已被验证,地点却有待商榷,关于正确的藏宝地点,朝臣众说纷纷。 皇帝最终采纳了一名朝臣的意见——打开东宫,搜寻太子妃曾经生活的地方,看有没有留下线索。 禁军如潮水涌入东宫。 封锁了数年的东宫第一次承载这么多人的进入,惊飞的尘埃在每一间屋宇中飞舞。 数额巨大的宝藏牵动着众人的心神,时隔多年,东宫再一次回到人们的眼中。 傍晚的时候,荔知带着一群手提竹篮挎着茶壶的宫人来到东宫。 东宫的大门被千牛卫严加把守,只能远远听见千牛卫们在里面挖掘和走动的声音。 “宫正请留步,皇上有令,闲杂人员不得靠近东宫。”守门的千牛卫说。 “请向中郎将荔鸣珂通传一声,就说宫正司宫正荔知求见。” 守门的千牛卫面面相觑,其中一人决定去给荔知传信。 过了半晌,荔知等到了从东宫里走出的荔鸣珂。 从亲缘关系上来说,她应当叫对方一声堂哥。但现在是当值时间,人多眼杂,荔知还是向他行了一礼,规规矩矩地说: “奴婢见过中郎将。” 荔鸣珂点了点头:“何事寻我” 作为堂兄妹,荔知和荔鸣珂之间,其实并没有多少交集。 两人的父亲不对付,清廉刚正的荔乾同看不顺眼奴颜媚骨的荔乔年,反过来也同样。 因此两家鲜少走动,荔知也对这位堂哥了解不多。只是当上宫正后对他的事情偶有耳闻,似乎是个和叔叔同样正直的人。 “奴婢奉皇命,为诸位将士送来干粮和茶水。” 荔鸣珂恍然大悟,让荔知将食粮留下,待将士们休息时食用。 一连三天,荔知每日都在傍晚时分领着宫人,给搜寻东宫的千牛卫送水送吃的。 第三天的时候,搜索进入尾声。因为围聚在东宫门前休息的将士越来越多了。 荔鸣珂脸上的疲惫神色也越来越重。 世上有两样东西是无孔不入的,一是风,二是秘密。 东宫挖出大量身份不明,已经白骨化的尸体的消息,第一个被荔知知晓,然后才是皇帝,再然后是宫中众人。 对荔知来说,此事有唯一一个好处,那便是魏婉仪失去了小腿胫骨的尸体,混杂在大量白骨之间,再难辨认身份。虽然是好消息,但对如今的她,却好像没有用处了。 她再也不可能获得前朝宝藏了。 所以这个好处,是只对于谢兰胥的。 他成功隐藏了宝藏的秘密。 再一次走在所有人之前。 那一晚过后,对荔知来说,是远离。对谢兰胥来说,却是接近。 他已经知晓荔知真正的目的,所以再也不需要多余的防备。 他的态度一日比一日亲昵,就像幼稚的小孩终于完全独占了心爱的玩具。 大摇大摆出入荔宅只是基本,谢兰胥无视旁人目光,每天下值时候都出现在宫正司官署外等待荔知下值。 “是你杀了那些人吗”并肩走在细雨纷纷的宫道上,荔知忽然问道。 谢兰胥手中撑着油伞,嘴角带着微笑,显然心情愉悦。 “我杀的都是有罪之人。” “那你为什么不杀了我”荔知停下脚步,看着他的背影,“我也有罪,我背叛了你。” 初秋的冷雨接二连三飘落在荔知身上。 谢兰胥发觉她的落后,走了回来,重新将伞撑在她的头顶。 撕去所有伪装后,他反而变得体贴而耐心。 “我也有骗过你。”谢兰胥笑着说,“所以扯平了。” 扯平 如何扯得平 她绝不会认输,她不愿意输给视人命为草芥,践踏她心中哀思的人。 她要让谢兰胥也尝一尝,永失所爱的滋味。 只有如此,他才能切身感受她的悲痛。 “你为什么要陷害太子”荔知问。 “因为他要杀了我。” 谢兰胥的回答,和为什么要杀太子妃的回答如出一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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