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知道你的计划牵连到多少条人命吗”荔知道,“若不是被发配流放,荔惠直和荔香,还有神丹……都不会死。” “你不也飞书举报过荔乔年吗”谢兰胥反问。 “我从未寄过飞书。”荔知说,“我恨荔乔年,但我不会牵连其他无辜的人。” “从未寄过飞书。”谢兰胥重复她的话,缓缓道,“却能用飞书一箭双雕,既赶走熏风,又除去荔晋之。” 荔知哑然。 “般般啊,般般。”他说,“你对我撒的谎,自己数得过来么” 他上前一步,忽然握住荔知的手。 谢兰胥用力之大,荔知连指尖都感受到了疼痛。 “你指缝里的泥土,究竟是找猫,还是挖坟,你以为我当真不知道吗”
第96章 从前那些缥缈无踪, 柔弱无依的温情,在今夜彻底粉碎。 留下的只有残情的齑粉。 荔知直视谢兰胥的双眼,不肯有一寸一毫的退让。掩埋在内心深处的倔强和叛逆在这一时占据了她的身体,一切都是伪装, 她从未有片刻温顺。 谢兰胥看着她不服输的双眼, 有一瞬怔愣。 荔知趁机摆脱了他的桎梏。 她不愿和他有丝毫肢体接触,一个没有心的人, 任何触碰都让她觉得心中发寒, 发颤。 “我是去了不错。”她站了起来, “身为前朝公主,当朝太子妃, 却只能葬在孤零零一棵柳树下,无名无碑。鹿昭仪突然令我去东宫寻猫, 我来不及和你商量, 本想将她带出东宫后, 再与你商议重新安葬的事宜——” 谢兰胥冷笑起来:“如此说来,我倒该谢谢你” 事已至此, 再多的婉转也只是浪费时间。 荔知已不愿浪费时间在谢兰胥身上。 “你的母亲,究竟是怎么死的”她开门见山道。 “自尽死的。”谢兰胥说。 “她的尸骨发黑,分明是中毒身亡——” “服毒自尽。” “她的小腿胫骨也没有了。” “谁知道呢蚂蚁搬走的吧。” 荔知已经不在乎说出口的谎言能不能骗倒谢兰胥,谢兰胥同样如此。 他几乎是故意说着蹩脚的借口, 以此激怒荔知作为回报。 愤怒胀满了荔知的胸腔, 她说不出话来,好像下一刻就要从内往外爆裂。她的呼吸急促起来, 怒目圆瞪着谢兰胥。 “你既然这么想知道, ”谢兰胥看着她的眼睛, “告诉你也无妨。” 即使心中有过千万次设想, 荔知依然没有想到,谢兰胥会漫不经心,用一种毫无所谓的口吻说: “我的母亲,是我杀的。” 谢兰胥脸上的漠然,让荔知只觉万分胆寒。 眼前的人,变得如此陌生。 她真的了解过谢兰胥吗 她真的有靠近过这个人的内心吗 “……为什么” 青烟一般的月华从木格窗外倾泻而入,横亘在只有一步之遥的荔知和谢兰胥中间,像一条割裂两人的银河,看似触手可及,实则遥不可及。 “因为她也要杀我。”他说。 谢兰胥心中没有丝毫愧疚。 在他看来,一切那么理所当然。 “她为什么要杀你” 她的话像一柄沉重而锋利的斧头,迎头劈向谢兰胥。 谢兰胥有片刻沉默。 那柄斧子,似乎没有伤害到他,而只是将他短暂地劈晕了片刻。在这片刻之间,他想起了某种往事,因而脸上露出惘然的神色。 “她怕我受苦。”谢兰胥说。 那一晚,似乎也是和今夜如出一辙的月夜。 太子妃清醒的时候越来越少,崔朝公主出现的时候越来越多。母亲本身的腿疾也愈发严重了,受过伤的那只脚几乎不能下地,下雨的时候,常常疼得满地打滚,以头抢地。每到这种时候,崔朝公主就会更加狂暴。 谢兰胥学会了用最快的速度辨别两人,然后选择逃跑或是留下。 那一晚出现的是母亲,是身为太子妃的母亲。 太子妃记得自己嫁了人,生了一个孩子,而崔朝公主不记得。 崔朝公主将他打的满身淤青的时候,太子妃每次出现,都会红着眼睛为他上药。 太子妃以为是消魔仪式里受的伤,或者是宫人们的私下欺辱。 他从未对她提起过崔朝公主。 提起,也不过是徒增她的悲伤。 她的悲伤已经够多了,再多一丝一毫,她也承受不住了。 “母亲病重时,我才十一岁。她神志清醒的时候,会挣扎着下床给我洗衣做饭,教我读书写字。父亲请过几次御医为母亲看病,但都被母亲拒绝了。” 谢兰胥沉默半晌,说: “她应当早就不想活了。” 太子妃自知命不久矣,而他那时才十一岁不到。 在太子妃看来,能够照顾他,并且愿意照顾他的人,只有自己一人。而自己,很快就要死了。 “她大约是不愿我一个人留下,孤苦伶仃地受苦。所以想要将我也一并带走。” 那一晚,太子妃给了他一杯安神茶,要他尽数喝下。 他知道安神茶里有什么,但他顺从地照做了。 在太子妃喝下自己的那一杯安神茶后,他离开了太子妃的房间,把嘴里的茶水吐在了屋外的树下。 那是一棵不知名的大树,无论雷雨摧残都屹然不倒。 太阳出来之前,他去太子妃房间的时候,太子妃的身体还残留着余温。 他爬上太子妃的床,自有记忆以来,第一次拥抱自己的母亲。 “真暖和啊。” 他在心里想。 等太子妃的体温完全冰冷后,他依然将她安置在床上,每日将饮食用度所需端至她房中,再在第二天再将食盘端走。 像她还活着那样。 那棵好像世界终结时依然不会凋零的大树,自那以后也渐渐枯死了。 他没有告诉任何人太子妃去世的消息。 每日上岸的两个仆从只管送水送菜,他不说,他们也不问。 “我只是解脱了她。”谢兰胥神色坦然,“我没有错。” 世间森罗万象,究竟是谁在评判对错 谁有资格评判对错 在谢兰胥看来,他只是做出了选择,做出了对所有人都好的选择。 至于枕在母亲冷却的臂弯里,心中那股怅然若失的感觉是什么,他已经不再在意。 “我回答了你的疑问,现在轮到你了。”他说,“你挖开魏婉仪的坟墓,在找什么” 荔知不由避开了他的目光。 “你在找的,是这个吗” 谢兰胥不知从何处摸出一小块方方正正的叠起来的油纸。 他抖开油纸。 油纸上赫然是一张藏宝图,曲折的线条里夹杂着复杂的地标,荔知瞪大了眼睛,再也无法移开视线。 “这是从魏婉仪的小腿胫骨上拓印下来的藏宝图。”谢兰胥说,“你想要的,就是这个。” “对么”他问。 答案已经昭然若揭。 “南逃时候,前朝皇帝知道穷途末路,死到临头。他必须要将藏宝图流传下去,以待崔朝后人东山再起。” “他选中了和谢松照青梅竹马的三公主,因为他知道,谢松照必定会出面求情,留三公主一命。” “以谢慎从多疑的性格,即便留下三公主的性命,一定也会严加搜查。将密信藏在血肉里的例子并不少见。为了更加稳妥,前朝皇帝想到了更隐秘的办法。” “那就是将图画,直接留在人体骨骼上。” 藏宝图是如何刻上太子妃小腿胫骨的,太子妃当时是清醒着还是被迷晕了,小腿胫骨是直接取出描刻还是剥开筋膜就这么在骨面上刻画,当初的种种,都已经随着太子妃的逝去,而永远埋葬到了地下。 事情如何发生,并不重要。 他只知道的,是母亲在阴雨天惨痛的嚎叫。 太子妃死后,尸身逐渐腐烂,胫骨上的图案自然显露出来。 他取走折磨母亲半生的小腿胫骨,将其他部分包裹在被单里,一起葬在了湖边的一棵柳树下。 那棵柳树时常让他想起母亲。 有时弱不禁风,有时又坚韧不拔。 树怎么会像人呢,真怪。 他嘲笑自己的妄想。 他又怎么会相信,有人真的会因为他本身,而留在他的身边呢 谢兰胥走到油灯前,毫不犹豫将油纸投入灯罩。 红色的火苗倏然猛烈,舔舐着油纸的边缘,冲出了灯罩口。 “不!” 荔知瞪大双眼,心裂胆魄,想也不想冲到桌前,一把打翻了灯笼。 燃着火的地图从灯笼里飞了出来,荔知刚要扑上去,就被谢兰胥从身后按倒。 她拼命挣扎,而谢兰胥使劲压制着她。 他多么希望她看看他,看看就在眼前的他,多希望她服一服软,像从前那样,像珍宝那样哄骗着他。 只要是她,哄骗他也认了。 可她从始至终,眼里都只有那张藏宝图。 她越是为藏宝图奋力挣扎,他就是越是心痛如绞,委屈不平。 男女体力的差距在这一刻显露无疑。 无论她如何踢打,撕咬,谢兰胥既不还手,也不松手。就这么面无表情地,让她亲眼看着藏宝图在眼前烧成灰烬。 荔知心中的希望,也随着藏宝图一并烧尽了。 挣扎打斗间,本就腐朽的红绳断裂开来,八颗黯淡的贝壳,如断了线的珍珠分散坠落。 火已经熄灭了。 无论是藏宝图和灯笼里燃烧的火焰,还是她心中的火焰。 她的眼睛,始终望着沦为灰烬的藏宝图和地上零落的贝壳。 谢兰胥松开手后,她从地上爬了起来,跪在地上,一颗一颗捡起贝壳,将它们放在颤抖的手心。 泪水接连掉落在贝壳上。 眼前浮现的是双生姊妹温柔的笑脸。 她还在的时候,为她挡尽了风雨。 她离开了,她才骤然惊觉,世间竟这么冷。 太冷,太冷了。 “你对我……有过片刻真心吗” 谢兰胥自己都没有察觉,他的眼底露着一抹哀伤。 荔知像是听见了什么笑话。 她抬起头来,用朦胧的泪眼,对居高临下的谢兰胥笑着说: “从未。” 谢兰胥转瞬暴怒。 回过神时,荔知已经被谢兰胥掐住了脖子。 如同闪电撕毁乌云一般,谢兰胥的愤怒也像是要将荔知大卸八块。一向风淡云轻,矜贵优雅的面孔,因交杂的爱恨而强烈扭曲,谢兰胥怒视着她,未严丝合缝的嘴唇发白而颤抖,从深处传来痛苦的喘息,像是一个人正在忍受野兽的啃噬。 “你再说一遍”他咬牙切齿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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