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是丑时末,城中四处的嘈杂声静了下来,灯火将绝,城楼士兵到了这一夜最疲倦的时候。 有人迎风靠着墙垛打起盹,有人趁着换防躲入城楼内喝了几口小酒,今夜城中有人歹人作乱,东华门校尉提了个心眼,揉着发胀的眼眶上来巡楼,瞥见有侍卫偷懒,一脚踹过去, “都给我警醒点…” 这时,一道清脆又敞亮的嗓音划破夜的宁静, “来人哪,快给本公主开门,戚无忌那个混账,竟敢欺负本公主,本公主要去跟父皇告状。” 校尉抖了个机灵,这不是淳安殿下吗? 他吓得将手中的茶盏一扔,连忙奔出城楼,往宫门下望去,借着微弱的光亮看清淳安公主被侍女搀着,气喘吁吁喝骂不止。 淳安瞥见了那校尉,怒色更盛,“看什么看,还不滚下来给本公主开门。” “这……”校尉立在上方朝她行了一礼,陪笑道,“殿下,离着宫门开禁也不过两个时辰,您要不等天亮再来?” 没有诏令,他不能放任何人入宫,这是铁律。 尤其今夜宫内宫外都十分蹊跷,他更不敢掉以轻心。 淳安公主扶腰冷笑,“你若不下来开门,本公主一头撞在这里。” 那校尉听得这话,出了一脑门汗,淳安公主性子乖张,什么事都做得出来,若真出了个好歹,皇帝第一个砍他的头,权衡片刻,校尉屁颠屁颠往下跑。 宁晏失笑一声,万没料到,淳安公主的刁蛮跋扈能派上大用场。 过了一会儿,厚重的吱呀声传来,东华门的宫门被拉开一丝缝。淳安公主带着二人蹭蹭往前面走,校尉刚往外探出半个脑袋,被淳安公主一脚给踹了进去, “滚开!” 做内侍装扮的燕翎适时上前推了一把,将那条缝给撑开,尽量将身量放低,形态卑躬往前一指,淳安公主气势汹汹大步往内迈去,宁晏也跟着目不斜视进了东华门。 宫门甬道内,点了几盏壁灯,灯芒算不得明亮,淳安公主气势过于霸烈,校尉等人视线几乎都被她招引,叫苦不迭地跟在她身侧,想要循例搜燕翎二人的身, 燕翎与宁晏身上都藏着暗器,岂能让人搜? 淳安公主扭头一记冷眼劈过去, “少废话,给我堵住门,别让戚无忌那个混账跟过来,待本公主告了状,回头打他个五六十军棍,看他还有没有活路!” 校尉对上淳安公主犀利的眼神,意识到再纠缠下去,要捱五十军棍的就是他了,他识趣地退去一旁。 淳安三人沿着宫道迅速往文华门方向走,这里头幽深曲折,不容易被人发现行迹,过了拱桥进了文华门,果然有一道黑影从花丛后闪了出来,“公主殿下,世子可在外头?” 三人立即止步,昏暗的光色下,露出一张白净的圆脸,淳安公主认出他是东厂提督身边一个小太监,“你找燕翎?” “是……” 淳安朝燕翎看了一眼,燕翎立即开口道,“是我,奉天殿是什么情形?” 那圆脸太监辨出燕翎的嗓音,眼泪止不住往下落,急道,“世子,大事不妙,奉天殿的小岳公公被霍贵妃收买,现在霍贵妃控制了奉天殿内殿,拿陛下威胁程首辅等人,要他们拟旨立三皇子为太子。” 燕翎眼色一沉,“今夜是不是小岳公公当值?” “是,小岳公公手掌四卫军,控制住奉天殿,消息递不出来,奴婢是趁着他们换防时,从后角门的茶水房溜出来的。原打算去慈宁宫报讯,后闻世子递了急递入宫,便想着来东华门给您捎消息,陛下今日着了寒凉,不知小岳公公给他下了什么药,如今昏迷不醒。” 淳安公主急得脚跟发软,恨道,“那岳临深受父皇宠爱,为何伙同霍贵妃造反?” 燕翎也十分意外,思忖片刻又明悟过来,“他与郑源皆是吴奎公公的义子,岳临常年侍奉在陛下身边,本是有望承继吴公公衣钵,将来接任司礼监掌印,只是郑源有了下南洋一举,其眼界胸襟是岳临无法比拟,陛下和吴公公数次称赞郑源有内相之姿,岳临大约是不服气,暗中投靠了霍贵妃。” 宁晏怔愣着,万没想到这桩事还牵扯到远在泉州的郑源。 淳安拂了一把泪,看向燕翎,“那咱们怎么办?” 燕翎眸色深沉望向奉天殿的方向,薄唇抿了抿,“我们俩去奉天殿,你给我打掩护,我设法制住霍贵妃,陈庆护送晏儿去慈宁宫,讨诏勤贼。” “咱们分开行动。” 燕翎扭头看了一眼宁晏,他收紧手掌,重重握了握她,“你一定要好好的…”浓烈到极致的担忧与柔到近乎脆弱的温情交织在他眼底,让那山岳般的身影罕见发生了一线动摇。 宁晏眼眶顿生湿润,她何尝不担心他呢,他单枪匹马对付那么多人,该是何等凶险,但这是一场责无旁贷的奔赴,谁也不能退缩,谁也不许迟疑,有那么一瞬,她庆幸她在这里。 那一夜燕翎问她,如果他是她的软肋,她会怎么办? 宁晏的回答是,她会把自己的软肋绑在身边。 这辈子为数不多的牵绊,就让他一直绊着吧,她痛恨暗无天日的等待,她厌恶如无头苍蝇般的焦虑,与其日日悬心,不如风雨同舟。 宁晏将泪色抑在眼底,鼓起勇气朝他一笑,“你放心,我一定办妥。”旋即当先一步逆风疾行,那称作陈庆的小公公朝燕翎二人施了一礼,踵迹跟了过去。 燕翎看着宁晏,那纤细的身影如同被风浪载起的扁舟,随时可能倾覆,心口忽然被刺痛,脚步灌了铅似的挪不动,淳安看了一眼宁晏,扯了扯他的衣袖,“咱们走吧。” 燕翎稍一回神,抬眸看向不远处高耸的奉天门,蛰伏许久的杀气打眼底绽出, “走。” 宁晏行了一段,肚子有些饿,从兜里掏出在茶楼捎来的点心果腹,陈庆看出她有些疲惫,连忙伸出手臂,“少夫人,奴婢给您搭个手。” 一声少夫人意味着,陈庆是自己人。 宁晏也没推拒,搭在他手臂上,借力往前走。 为防被人发觉,二人一路沿着金水河绕到西华门内的长庚桥附近,沿着甬道径直前往慈宁宫,沿途遇见巡逻的士兵,宁晏不知对方底细,不敢冒然求救,幸在陈庆是东厂提督的义子,在宫中有几分排面,拿着令牌畅通无阻,待到了慈宁宫才知道,原来太后也病了,烧得迷迷糊糊,辛姑姑这头急着找太医,压根不知外头已翻天覆地。 宁晏吩咐宫人取来南洋药师的药水,着人推太后脊背,总算让老人家出了汗退了热,急急灌入一口参水,将外头情形告诉太后,老人家面容寡瘦虚弱,却是没有慌乱,只闭了闭眼,叹道,“我早让皇帝处死霍贵妃,他不肯,终至大错。” 复而睁开眼,神色清明,“晏儿,哀家口述,你来拟旨。” 宫人取来笔墨与太后凤玺,待宁晏写好递给太后过目,太后看着她秀挺的字迹十分满意,着辛姑姑盖上印玺,交给宁晏的同时问起陈庆,“太孙何在?” 陈庆跪在塌前答道,“九月初一是太子殿下冥寿,小殿下与太子妃娘娘从子时起便在武英殿给太子殿下跪经祈福,随行有一百侍卫。” 数日前,太后让皇帝加强太孙护卫,皇帝便将二十人加到一百人,可见慎重。 辛姑姑见见宁晏穿得单薄,脸色也有些发白,问道,“太后,您看要不要奴婢安排一伙人护送少夫人去东华门?” 太后摇头道,“不必,人多招眼,怎么来的怎么回去,这宫里还不知多少人投靠了霍氏,不能掉以轻心。” 宁晏与陈庆悄悄出了慈宁宫,一路往南行,待到了武英殿角门外,宁晏实在走不动了,豆大的汗珠从额头一颗颗冒出来,她双腿软到迈不开步子,脸色更是一点血色全无,她将怀里的懿旨塞给陈庆, “你帮我把懿旨送去东华门,交到驸马手中,快些去,莫要耽搁了正事。” 陈庆接过懿旨,塞入怀里,担忧地看着宁晏,“那您怎么办?” 宁晏渺然地环视一周,忽然瞥见武英殿方向有灯火闪烁,“太孙与太子妃娘娘不是在武英殿吗,我且去里面避一避,你放心去。” 这里有一百护卫,必当安全。 陈庆不再犹豫,连忙抽身而开,矫健的身影如一只猎豹顷刻没入夜色里。 这是武英殿西面毗邻金水河的石径,初夏时此处杨柳依依,风光甚好,宁晏抬目望了望天色,苍穹如墨,似一堵厚厚的城墙几乎要倾轧下来,宁晏深吸一口气,在石墩上坐了片刻,终究是因石面冷,打算避入武英殿内,宫道过去便是武英殿的角门,论理此处该有侍卫把手,可诡异的是,门口空无一人,不仅如此,连一盏灯火都没有,一股不安从心底浮现出来。 燕翎二人行到奉天殿的东角门,遇到了守门侍卫的拦截,今日戍卫此处的是虎贲卫的将士,燕翎抬眸看了一眼来人,认识,却不算交好,一时不敢轻举妄动,便压低眉眼,将头埋下去。 别看淳安平日嚣张,对着燕翎这个人,她始终有几分忌惮,燕翎把手伸出来时,她略有几分不适应,直到来到这奉天门脚下,她与生俱来的骄傲又蹭蹭冒出来,堂而皇之搭着燕翎手臂,盛气凌人地喝过去, “没眼力见的废物,敢拦本公主的驾?” 淳安想骂的是奉天殿都造反了,他们这些守在奉天门的侍卫竟然一无所知。 依着她脾气,这会儿将真相告诉这名虎贲中郎将,一行人进去救驾便是,但燕翎告诉她,霍贵妃要进奉天殿,一定要过奉天殿外的四道门,也就是说,今日值守的四支兵力,一定有人被策反,这个人是谁,现在还不好说。 这位虎贲中郎将倒是熟悉淳安公主的脾性,瞧见这位姑奶奶明火执仗地迈进来,连忙让开道,“殿下息怒,臣失言……” 淳安搭着燕翎的手臂,步子迈得又开又大,一面走一面喋喋不休,装出去奉天殿告状的架势,燕翎低着头看着她脚底生风的步伐,低声提醒,“你有了孩子,悠着点…” 淳安脚步一凝,扭头看向身侧的燕翎,只见燕翎背身压得很低,模样要多乖顺有多乖顺,她恍惚想起这辈子都没这么指使过燕翎,忽然有些想笑,松开他,提着裙摆上台樨, “怎么,怕我出了事,无忌寻你麻烦?” 燕翎看了一眼姑奶奶嚣张的背影,无奈跟上,“是怕晏儿问罪。” 淳安公主噗嗤一笑,心头罩着的阴霾淡去一些,抬眸望去,猎猎夜风中,一百零八阶的白玉石台一路绵延至奉天殿脚下,那高阔巍峨的殿宇如惶惶天宫镇在最高处。 她深吸一口气,轻声问道,“接下来怎么办?” 燕翎紧随她上了广阔的丹樨,低声告诉她待会如何应付霍贵妃的人,淳安公主一字不落记在心里,“放心,胡搅蛮缠我最擅长…”待她踏上奉天殿下第一阶时,环顾一周,哪还有燕翎的身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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