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翎将药碗搁在一旁,颇有几分耍赖,“舅舅,我自进入内阁,就没歇过,就盼着当了首辅,跟程阁老与施阁老那般,事儿撂给底下几位群辅,自个儿游手好闲过日子,告几日假怎么了,我还要当一回新郎呢。” 皇帝顺手操起手中一串小叶紫檀砸在他脑门,“晏姐儿哪里亏待你了,你要纳妾?” 燕翎揉了揉发疼的额角,将那串紫檀捡起来递给皇帝,“您省着点精神,回头给我备新婚礼物。” 皇帝气得将他赶走。 七月二十八日清晨,天空万里无云,昨夜下了一场雨,今日晨起空气明净,细细的花枝在朝阳里伸出懒腰,露珠顺着花瓣滚落在地,石径沾了一片阴湿,边角还缀着一圈苔藓。 依依一早去了通州书院旁听,燕翎跟衡哥儿还在京城,云旭捎来信说是父子俩大约晚上赶来用晚膳,宁晏也就不着急,早起采了一捧新鲜的花枝插在梅瓶,丫鬟碧萝迎过来,替她接过花瓶摆在书房的高几,搀着她入厢房用早膳。 燕翎当年建了一家善堂,专纳孤儿,宁晏在通州开作坊后,便从孤儿中遴选了出色的少男少女当管事,碧萝便是其中之一,“如霜姑姑早起不适,怕是不能陪着您去商肆,待会奴婢陪夫人去吧。” 宁晏要去探望如霜,碧萝只说不许, “姑姑有些咳,交待不能让您过去,怕过病气给您。” 如霜悄悄躲在碧纱橱里,只等着碧萝将宁晏引走,她立即张罗一众婆子丫鬟,开始布置喜房。 宁晏带着碧萝来到通州西北角一块平原,这里建有大大小小上百家工坊,其中最大一家便是宁晏所筹建的秘瓷工坊,旁的商户挣了钱便回老家置办庄子和奴仆,等着养老,宁晏却没有,她反而将银子继续投进去,扩大工坊规模,现如今这家瓷坊的瓷器已远销南洋西洋,蜚声海外。 宁晏上午在百肆巡查,下午回到市舶司,她收到一些海商的信笺,说是朝廷通关手续过于繁琐,有些货物堆在船上还没来得及入港便坏了,宁晏犯愁如何说服朝廷削减市舶司的职权,只留下收税一项,这会面临很大的阻力,朝廷那些循规蹈矩的老头子怕是不会答应,但这么做,能大大提高海贸的效率。 经过数年积累,当年星星之火现已燎原,甚至还有不少西洋人在津口定居,依依还跟着那些夷邦人学了几句夷邦话,听得宁晏直呼有趣。依依偶尔调皮时,会用学来的夷邦话骂衡哥儿,衡哥儿一无所知,还乐呵呵凑过去问,是不是在夸他英俊潇洒。 夕阳如锦毯华丽地铺在海面,海天一线,一轮火红的圆盘挂在天际尽头,无边的浩瀚倾轧过来,衬得人特别渺小,宁晏裙带当风立在码头观赏片刻,招呼碧萝道, “咱们回别苑。” 这时,一辆华丽的马车停在市舶司前的广坪,一人当先从马车跳了下来,张扬朝她招手, “晏儿,快些过来!” 宁晏听到熟悉的嗓音,眼眶微湿,十多年过去,那人依然一身火红的劲装,昂然立在晚风中,她身影被夕阳拉得老长,眉目鲜活如初。 “淳安!” 宁晏提着衣摆小跑过去,扑在淳安怀里,“你怎么来了?” 淳安与她拥抱片刻,迫不及待拉着她进入马车,先扶着她坐下,再将一红绸遮住她眼眸,“你今日什么事都甭管,就乖乖听我指示。” 宁晏目光被遮挡,只看清面前有一片朦胧的红光,她习惯一切尽在掌握,还是头一回面对未知,疑惑问,“你这是要干什么?” “给你梳妆打扮,让你好好当寿星呀。” 淳安的嗓音里藏着雀跃,越发让宁晏犯嘀咕,左不过是借由她做寿热闹一回,随他们去,淳安带着两名手巧的宫婢,给宁晏换裳描妆,夕阳西下,天幕犹存一丝绛色的云彩,华灯初上时,马车徐徐抵达别苑,她眼覆着绸布,被搀着下来马车,眼前模模糊糊,什么都瞧不清,四周布满嘈杂的人声,宁晏一片茫然。 淳安牵着她顺着红毯往上走。 耳畔间有悠扬的笛声,清越的笙箫,落英随着暮风簌簌扑下,到处弥漫着欢声笑语,没有过多的喧哗,好似这是一场再寻常不过的宴席。 东边院落传来隔壁周老先生的唱腔,自宁晏搬来别苑,与周遭临坊相处极好,周老先生平日里爱钓鱼,他妻子早逝,膝下只有一个女儿,女儿嫁去京城一商户家,他整日闲来无事,哼几句戏腔,垂钓自娱,他看上了西边第三家的盛嫂嫂,盛嫂嫂丈夫战死边关,她寡居在家,周老头时不时往人家跟前晃一晃,拎两条鱼,抗几斤米,再抱着一篓子鸡蛋送过去,盛嫂嫂无动于衷。 周老头求到她跟前,让她牵线搭桥,宁晏笑而推拒,听着那给周老头伴唱的莫不是盛嫂嫂,老来做个伴也极好。 别苑建在半山腰,从最底下的地坪往上走,沿着白玉石阶到了当中的月台,听到了崔玉和夫人在拌嘴,程毅夫妇和淮南王世子夫妇均在,一伙人不知因何起哄,都在笑话崔玉。 宁晏莫名觉得,这份热闹也属于她。 “难得哥哥嫂嫂们前来捧场,是我待客不周。”她抬手要去摘眼前的绸带,被程夫人给按住了,“可别摘,现在还不是摘的时候。” 她与淳安一左一右送宁晏往台阶上方去。 宁晏身不由己,“你们可别闹过分了…”磕磕绊绊上楼,只觉脚下每一步都很不真实, 大家只管拥着人往上送,一路说笑,将宁晏弄得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骤然踏上最后一道台阶,淳安与程夫人同时松开了手, “好,你可以摘绸布了。” 山岚自两侧的层林里涌上来,仿佛要穿过脚底,将她载去他处。 宁晏身子轻晃,立即抬手将遮眼的红绸给扯下来,模模糊糊的视线中立着一道清隽的身影。 那人穿着一身一品仙鹤补子绯红喜服,玉色的革带,七梁的官帽两头系着大红的绸花,这是新郎官的装扮,宁晏乍一下只觉有趣,淳安等人已不知不觉离去,正厅的屋檐下,只剩他们夫妻二人。 廊下灯火依旧,山风涌动,他挺拔岿然。 “你怎么穿成这样?”宁晏打量他,抿着嘴笑。 三十多岁的男人,手掌极权,气度威赫,浑身上下流淌一抹不可轻掠的凌然。 眉目是极为好看的,无可挑剔。 这样一张脸,领略过无数回,今夜立在惶惶灯火中,竟是格外令她心动。 宁晏正待迈步,这才发现她穿了一身红色县主品阶的婚服,前襟衣袖均绣了繁复艳丽的花纹,光芒在她周身流淌,她睁着微醺的眼,无措地看向燕翎。 燕翎含笑凝视她,他的女孩儿从十六来到他身边,至而今已有十四年久,岁月如霜,却没在她眼角留下半丝痕迹,她眉目如初, “你到底要做什么?” 燕翎不做理会,拉着她往里面走。 身后传来崔玉等人哄笑, “送新娘新郎入洞房。” 宁晏气得扭头扔眼刀子,大家越发笑弯了腰,回过眸来瞧他,握着她的手掌格外用力,那人眼梢也带着小心翼翼的喜悦。 宁晏哪能不明白他的心思,心头滚烫,面颊红彤彤的,“你也是上了年纪的人,竟是无理取闹。” 燕翎抿紧了唇,眼锋依然是明锐的,瞳仁亮度惊人,带着央求的语气,“你就遂我一回如何?”又问,“你高兴吗?” 宁晏笑了,双眼狭长,如同小狐狸般狡黠又清媚,“我是高兴的…” 绕过千回百转的游廊,来到正室,满目的红扑面而来,大开的喜房内聚满了满头珠翠的妇人,一个个喜笑颜开迎过来,燕翎牵着宁晏入内,坐在了床榻上,面前站着一位满脸和气的老妇,是远近闻名的全福夫人,家里父母健在,儿女双全,夫妻也恩爱不疑。 全福夫人先念了一段撒帐歌,其余妇人将手中的花生坚果均往床榻上扔,宁晏和燕翎被砸得满身皆是,撒帐歌里又不少艳语,听的人怪不好意思的,也不知是不是受了这等气氛影响,真像结婚似的,二人规规矩矩坐着,不敢胡乱相视。 好不容易把撒帐歌唱完,又挑来一块肉,让夫妻二人共享,谓之同牢,最后取来匏瓜制成的合卺酒杯,各斟了一杯酒,称之为合卺。 好像回到了洞房之夜。 宁晏心里被纷繁复杂的情绪充满,却又不知该说什么,她去看身侧的燕翎,燕翎眼底全是悸动。 双手勾住对方,眉目相视,一时竟是忘了去喝酒。 这个空档,衡哥儿与茜茜从拔步床两侧窜了出来,猝不及防将二人的酒杯给夺走,燕翎酒杯脱手,气得面色铁青, “混账,你还过来!” 为了这杯酒,他可是耗了不少功夫。 燕翎起身去追衡哥儿,茜茜护着酒杯躲在人群中前俯后仰,屋子里乱成一团,宁晏清透的目光,穿越喧闹的人群,透过斑驳的光影,追随那对父子, 外间,衡哥儿擒着那杯酒,跟个猴子似的上蹿下跳,很无辜道, “爹,您小心点,别追得太紧,若撒了怎么办?” 燕翎跟在儿子身后,围着当中那酒炉转,气急败坏瞪着他,“你最好立刻还给我,否则今日别想出这个门。” 他怕洒了酒,也不敢逼着那兔崽子太紧。 衡哥儿笑嘻嘻道,“您跟娘洞房,留我作甚?当然您要留我,我也无妨…” 燕翎:“……” 大家伙从喜房内退了出来,都给衡哥儿使主意,里头这厢,茜茜将酒盏还给宁晏,从人群钻出来,朝衡哥儿招手,“给我,给我,叔父不敢来抢。” 衡哥儿正将手伸过去,一道劲风贴面而来,燕翎空袭了他肋下一拳,乘他回防之际,将酒杯利落夺走,旋即气喘吁吁举着酒杯回了洞房,砰的一声将门一掩,将所有人隔绝在外。 总算将合卺酒踏踏实实喝下,燕翎浑身舒坦了,抬眸看着妻子。 宁晏像看傻子似的盯着他笑,燕翎这会儿才露出几分不好意思来,外头人声鼎沸,喧哗渐渐远去,两个人坐在床榻,相对无言,夫妻十多年,说什么都觉得矫情,一切好像都孕育在这柔和的夜色里。 宁晏突然哎哟一声,急得起身,“依依呢,怎么没瞧见她?” “我去找她。” 燕翎想拦她没拦住,宁晏提着裙摆匆匆出了洞房,循着游廊越过穿堂,隔着一片天井便是正厅,洞开的门庭外,是一片浩瀚无垠的夜海,远处渔火婉约,一声绵长的号角化开夜色,响彻天际,有晚归的船只回港了。 隐约听到身后有人唤她, “娘,我在这里……” 宁晏一愣,扭头望去,挺拔的男人立在廊庑下,他左手牵着依依,右手拉扯住不情不愿的衡哥儿,衡哥儿防备着父亲揍他,刻意将身子隔开些,一只胳膊伸出来,大摇大摆朝她挥手,依依穿着一身绛红的圆领长袍,腰间系着一根玉带,眉目明澈站在燕翎身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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