戚无忌表情有一瞬间的凝滞,默了片刻,舌尖在唇齿了打个转,凉声道,“他不敢。” “我敢。”一道突兀的声音插了进来。 二人同时扭头望去,只见燕翎长身玉立牵着宁晏立在游廊的岔路口,宁晏今日穿着那件莲青如意纹的翠羽狐裘,春寒料峭,冷风肆掠,狐裘衣摆轻盈又沉甸甸地翻飞着,她亭亭玉立,笑眼弯弯朝公主眨眼,眼梢如同小狐狸般带着几分狡黠。 什么意思? 淳安公主脸色微微有些发黑,又瞥着面如冰山的燕翎,慢悠悠将一只腿伸出来往戚无忌身上搁去,“你看我敢不敢?”激将法淳安公主一吃一个准。 燕翎脸色一变,大步往前跨,身侧的宁晏连忙抱住了他的胳膊,“世子…” 如果眼神能杀人,淳安公主那条腿大概是被他烧了,一句“世子”根本不管用,燕翎用力抽手,宁晏既然看穿戚无忌的心思,就不能让丈夫去当拦路虎,面颊兀自一红,又轻声唤了一句,“夫君,你听话……” 燕翎脚步一凝,眼神还钉在淳安公主腿上未动。 淳安公主双手已在发颤,却强装镇定,高抬着下颚,有恃无恐盯着燕翎。 这时,戚无忌朝宁晏投来一个求救的眼神。 宁晏心领神会,双手从燕翎胳膊滑下,往下握住他的掌心,又与他十指交叉,踮着脚在他耳边低喃,“你难道真的愿意看着无忌孤独终生?” 燕翎心神一动,浑身汇聚的绷力瞬间松懈下来,他自与戚无忌相识起,维护他成为本能,更见不得任何人作践戚无忌,尤其这个人是淳安公主。 这会儿见戚无忌神情分外平静,甚至带着几分无奈与无语,燕翎也意识到自己防备心太盛,搅了戚无忌的好事,他脚步往后一退。 只是戚无忌犯得着这么卑微吗? 燕翎眼底满是不解与不屑。换做是他,这会儿也没法接受让宁晏踩他的背,当然,宁晏也不可能这般无理取闹,再次庆幸自己娶了一位温婉的妻子。 宁晏朝公主挤了挤眼色,双手扣紧燕翎,强行拉着他朝另外一条岔路上山。 淳安公主被宁晏弄得一头雾水,“你眨什么眼?你抛弃我了,你知不知道?本公主生气了,你知不知道?回去没一锅油焖大龙虾,别想我放过你。” 那头燕翎见她欺负完戚无忌,又欺负自己妻子,扔来两字,“做梦。” 淳安公主今日真的被燕翎气得不轻,张牙舞爪的恨不得去寻他麻烦,这头戚无忌蹲的有些累了,笑着道, “殿下,咱们抢在他们前头上去,待会我帮你想办法对付燕翎。” 淳安公主这才意识到身边蹲着个人,连忙将腿放了下来,讪讪道,“对不起哈,我刚刚就是气不过燕翎嚣张的样子…” 戚无忌拧着竹竿站了起来,温柔看着她,“我明白……” 淳安公主抬眸看了一眼高高的岩石,思索片刻,“要不,你先上去,再来拉我?” 戚无忌闻言只觉心神轻震,眼神灼热地看着她,艰难地暗吞一声,“好…” 淳安公主退开两步,戚无忌借着竹竿的力道,一跃而上,蹲在上头朝她伸出手,淳安公主一脚踩在木栏,蓦地往上一蹬,同时手往戚无忌伸去,戚无忌抓准时机拽住她,将她往上一带,两个人稳稳当当立在岩石之上。 松涛如浪,阵阵山风从耳边呼啸而过,戚无忌心跳如鼓, 她的手是极软的,与她这个人截然不同。 戚无忌再不舍,也在第一时间松开了她。 这大概是淳安公主第一次被男子握住手,浑身不自在。 戚无忌适时地缓解她的尴尬,轻声问道, “你这么怕燕翎?”不等她回答,眸眼带着几分伤,“还喜欢他吗?” 淳安公主眼中的火苗登时窜了起来,“那都是多少年前的事了?”她双颊鼓鼓,凶巴巴地瞪着戚无忌, “我当时大概是觉着他那张皮囊好看,以为自己喜欢他,现在回想,我是脑子进了水,自从知道他娶了妻还不跟人家圆房,我就看穿这个男人的德性,不是个什么好东西,戚无忌,我警告你,再也不许提这桩事。” 戚无忌心里的褶皱得到抚平,眉梢的笑越来越深,笑出来却是浅浅的, “一言为定。” 淳安公主还沉浸在自己思绪里,“晏晏就比他好看多了,不对,连你都比他好看!” 戚无忌喉结滚动,只觉脚跟都在发软,愣是逼着自己不露出半点端倪,执着竹竿往前迈开几步,离着悬崖远一些,淡定道,“殿下,我拉你上山。” “我还需要你拉?”淳安扔了戚无忌一个凉凉的眼神,转身往山上攀爬,爬了一段,扭头去寻宁晏,却见夫妻二人走在树丛深处,只隐约有几片翠羽穿梭其间,又回眸去瞧戚无忌, 戚无忌慢吞吞地借力竹竿往山坡上爬,淳安公主瞧不过眼,又觉得戚无忌的模样很有趣,弯着唇,懒洋洋伸出手臂,“来,本公主拉你。” 戚无忌抬眸,她天真烂漫的笑容,如载着星光的舟徜徉在他心底,他毫不犹豫伸手够住了她。 燕翎与宁晏徜徉在山脚树丛中,一条山经蜿蜒入林子里,路上干干净净,也无过多的杂草,可见已有侍卫清理过一遍,夫妻二人走得不疾不徐,燕翎双手背在身后,手指勾着宁晏,一个在前,一个在后,到了一段陡坡,宁晏有些气喘吁吁。 燕翎回眸瞧她,她面颊红扑扑的,眉梢里全是新奇,连着那如三月春晖般的笑容,也绽开得有些晃眼,她笑起来过于明媚,衬得这漫上的翠叶与残红也失了颜色。 往戚无忌方向瞥了一眼,那二人抄了近路,正跃上一段山坡,已将他们甩开了一大截,又看着娇娇弱弱的妻子,在她面前蹲了下来, “上来,我背你。” 宁晏微微一怔,玄色的袍子剪裁合适,将他那宽肩窄腰勾勒得清晰,流畅的线条顺着衣裳束入腰带里,隔着布料都能看出那结实有力的腰身,宁晏在他身上吃过多少苦,自然知道这男人体力如何。 她压根不需要人背,她又不是那等娇弱的姑娘,只是顺着燕翎的视线望了一眼公主的方向,猜到他的意思,罢了,缓缓往下一蹲,轻轻搂住他脖颈,胸前隔开一些距离, “辛苦世子了……” 燕翎勾住她细腿,慢慢将她背起来,她身子隔得开,有些往下掉,燕翎不敢直起身,于是将她往上一掂,她柔软的身子就这么被掂得扑在他背身。
第59章 宁晏圈住他脖颈,怔怔看着他棱角分明的侧脸,他健步如飞,如履平地,那条稍陡的小坡很快被他扔至脚下,而她呢,趴在他背身未受半点颠簸,他太稳了,就仿佛是在平地移动,猎猎生风。 片刻后,他们到了一处坡顶,一行汗从他耳鬓滑下,宁晏用自个儿的袖子替他擦拭,燕翎驻足扭头瞧她,一眼看到她饱满红润覆了一层水光的樱桃小嘴,在阳光下红艳艳的,她神情专注,细致入微一点点将他的汗擦干净,她总是这样好。 “世子乏了吧,快放我下来。”宁晏做了片刻的懒虫,心里有些过意不去, 燕翎摇头,脚步比先前慢了几拍,“我十二岁刚入军营时,扛着六十斤的沙袋在林子里奔行一日一夜,戚侯治军甚严,完不成任务的新兵就要退回去,退回去多没面子,我可不能丢我爹的脸。” “那年,无忌十三,我十二,我们俩是军营最年轻的新兵,却是跑在最前,我刚去,不如无忌对山林熟悉,他跑在我前头,你猜我怎么追上他的?”他慢腾腾背着妻子往上走, 宁晏听得入神,原来军营里的将士平日训练这般艰苦,突然很心疼他,将脸贴在他后颈,柔声问,“如何追上的?” “趁着他休息时,悄悄将他沙袋给针破,循着他痕迹追上去。” 宁晏听到这里,扑哧一声笑出来,“你倒是狡猾。” 燕翎自个儿也笑了起来,“是啊,无忌被我气得不轻,回去与戚侯告状,戚侯说,兵不厌诈,判他输给了我,无忌心中不服,后来新兵讲武赛,他非要与我比,被我伤了腿……”说着,语气便黯淡了下去。 阳光从头顶浇了下来,驱不散他眉间的阴霾。 宁晏心倏忽被扎了一下,用力抱紧了些他,“世子,都过去了,我会想办法治好他的…” 燕翎只当宁晏安慰他,没当回事。 为了转移燕翎低沉的心绪,宁晏忽然问道,“对了,无忌公子那会儿如此争强好胜吗?真看不出来。” 燕翎张望前方山幕,山林一片连着一片绵延至云海深处,叹道,“你是不知道,他原先十分张扬,名声不在我之下,有人称他是雍州小霸王。” 他始终记得初见戚无忌时,对方眉梢的肆意比那朝阳还要绚烂,整个人如同猎豹似的在草原奔驰,嚣张得让人想去驯服,少年意气风发,是这么想的,也是这么做的,两头小猎豹在讲武场上谁也不服谁,使出浑身解数想去征服对方。 燕翎个子比无忌稍稍高大一些,毅力也非常人所及,总是耐心地等着无忌露出破绽,戚无忌自小顺风顺水,几乎没有遇到过对手,却不成想一朝折戟,抱憾终身。那么张扬快意的一个人骤然跌下神坛,燕翎愧疚无以复加。他不仅断送了戚无忌的前程,更是让大晋损失了一名无往而不利的悍将。 后来他化悲愤于动力,逼着自己快速成长,逼着自己变得完美,别人抗一百斤,他抗两百斤,风里来雨里去,试图一人承担起两人的职责,弥补戚无忌的退出给朝廷带来的损失。 旁人都道他运气好文成武就,却不知他暗地里多少次打落牙齿往肚里吞,他做到了。 宁晏着实愣了许久,如今的戚无忌如静水流深,眉目清润无害,谁又能料到当年他是草原上的疾风小霸王。 一定要治好他呀。 又不忍丈夫总是深陷自责,宁晏劝道,“世子,胜败乃兵家常事,那一回若不是你技高一筹,受伤的是你也未可知,你也好,无忌也罢,既然选择上场,那就銥嬅必须承担后果,谁也怨不着谁。” 燕翎回眸看着斩钉截铁的妻子,微微错愕。 她眼中坚毅的光令人心折。 印象里宁晏聪慧温婉,也有见识,却没料到她待人接物也如此通透。 他眉间迷雾缓缓散开,露出清湛的笑,“好。”背着她继续前行,走了一段又道,“晏晏,谢谢你。”扯开她交叠在他颈下的手,放在掌心重重亲了一下。 宁晏愣愣看着那片残有微湿的手背,久久说不出话来,羞涩后知后觉爬上耳根,红晕在艳阳下娇艳欲滴,好半晌脸上的不自在方褪了下去。 戚无忌与淳安公主果然提前抵达了长公主的陵园,陵园面积广阔,前是享殿,后是陵墓,二人先在享殿上香磕头,沿着砖石铺好的陵道往后来到陵墓前,左右各有一尊高大奇伟的石像生,当年光秃的土丘早已郁郁葱葱,里三层外三层栽满了长公主生前喜欢的花木,有月季,芙蓉,亦有几颗梅树,哪怕是如今这个时节,此处的花木依然被修剪得一丝不苟,更有数枝寒梅应春而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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