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来宁晏至今都不明白,宁家与燕家这门婚事是怎么定下的,到底是怎样的渊源,能让燕国公不惜顶撞皇帝,非娶宁家女不可。 宁晏摇摇头不再多言,燕玥的婚事自有国公爷与徐氏操心,她也无暇过问。 陈婶子瞥了一眼桌案的账目,见宁晏低头寻思,不由头疼道,“主子,已经开年了,您原先说要想法子开源节流,打算什么时候动手?眼下快到二房与三房对账的日子了…” 宁晏暗自吁了一口气,除夕那夜与燕翎商量得好好的,让他帮忙,他也应下了,如今她连人都见不着,又如何与他说。 正踟蹰着,却见秦氏领着一人进来这议事厅, “大嫂在忙呀。”目光不经意往她脚踝瞥了一眼,眯眼笑问,“腿好了吗?” 宁晏看着秦氏笑容无缺的脸,有些纳罕,指了指旁边圈椅,“弟妹怎么得空过来了?” 秦氏示意跟来的婆子上前,一个大约四十上下穿着褐色对襟长袄的婆子,生得一副精明相,挂着殷勤的笑,朝宁晏施礼,秦氏指着她道,“她是我的陪嫁嬷嬷,以前在秦家最是能干,我娘当年挑陪嫁特意让她随了我来,听说嫂嫂这边缺管外事的婆子,便举荐她来。” 秦氏一朝失了管家权,连着身边的人也都没了去处,听闻有个差事空着,忍不住舔着脸来求,毕竟采办是最大的肥缺,以前每月七七八八进账不少,现在除了铺子里有些营收,也就府上每月分发的几十两月例银子,够做什么的,闲下来自然忍不住钻一钻空子。 宁晏握着茶盏也十分佩服秦氏,还真是能屈能伸,她上下打量秦氏,一身香云纱的厚褙子,满头珠翠,手上还戴着一个红珊瑚镯子,玳瑁的护指,这身派头价值不菲,又是老牌勋贵的嫡女出身,如何就能这么没脸没皮。 “难得弟妹开一回口,这样吧,人先留下,我酌情安排。” 秦氏闻言松了一口气,她为了这事私下求过婆婆徐氏,徐氏却非要她来寻宁晏,也是想借此机会让她服个软,幸在宁晏没有一口回绝,否则她面儿往哪儿搁。 “成,那我不打搅嫂嫂忙家务。”又朝那陪嫁婆子使了个眼色,才扭着腰身出去了。 须臾,宁晏得了空回房歇着,如霜与如月一左一右搀起她,如霜问道,“姑娘,您还真要应了二少奶奶?” 宁晏神色淡漠道,“好人歹人都是人,端看怎么用。” 下午申时,前头传来话,淳安公主派人送了东西来,宁晏搭着如霜的手,赶忙去前院,片刻在正厅见到一面善的公公,正是延庆宫管事牌子韩公公的干儿子,宁晏与他见过数回,都是熟悉的。 小公公将一紫檀锦盒递给她, “给少夫人请安,昨个儿陛下赏了公主几盒东珠,公主留下一盒金珠,还有一盒粉珠并一盒紫珠都让奴婢给您送来。” 宁晏闻言心头撼动,淳安但凡有好东西都要记着她,新年赐了一对翡翠手镯,一对珊瑚叮当镯,都是罕见的好东西,统共三盒东珠,就给了她两盒,宁晏受之有愧,“我哪里用得了这么多?” 小公公笑道,“殿下喜欢金珠,晓得您喜欢粉珠,自然就将粉珠给了您,至于那盒紫珠,您自个儿留着镶嵌用又或赠人都是可以的。” “殿下赏的我岂能赠人,当然是自己留着慢慢用。”她舍不得糟蹋淳安的心意。 许管家悄悄递了一锭银子过去,小公公不肯收,“少夫人折煞奴婢,若被公主晓得还不打奴婢的板子。” 许管家这阵子帮着燕翎管着前院外事,也学了几手本事,被宁晏瞧了一眼,很麻溜地就把银子塞进对方的袖筒中,前脚许管家送小公公出门,宁晏后脚带着如霜出了厅堂。 斜阳从西边树梢投下一束光,正落在峡口的廊庑处,一道清峻的身影矗立在光影中。 数日不见,他眉目越发深邃,瞳仁格外漆黑,哪怕立在光芒里,依然有瘆人的寒色溢出来,眼锋更是不寒而栗,像一抹薄薄的锋刃,冷冽又逼人。 这样的他,像极了初见时,不,比初见时更令人不敢靠近。 燕翎目光却凝在她胸前挂着的那串青金十八子,视线几度想上挪却迟迟不动。 也不知为什么,他竟然有些不敢瞧她。就仿佛那是个深渊,陷进去,怕出不来。 宁晏松开如霜的手,慢慢拖着脚步行了过来。 燕翎极是敏锐,一眼注意到了她受伤的腿,眼睁睁看着那精巧的绣花鞋一点点挪到他跟前,如果没猜错,应该是那日她滑了一跤受的伤,所以她怕他发现,愣是装作什么都没发生,硬生生忍着痛走了那么远,才致肿了三日下不了地。 心口那股酸涩又窜了上来。 他微微眯起眼,再回想那日的事,犹然跟做梦似的。 宁晏来到他跟前,如常捏着绣帕朝他屈了屈膝,柔声道,“世子回来了…” 燕翎眸色倏忽变得浑浊,艰难地滚动了下嗓音,半晌闷了一声“嗯”。 宁晏慢慢露出浅浅的笑,嗓音也跟着放得很轻,“那,晚上在府上用膳吗?” 燕翎深深闭了闭眼,回想自己的决定,这会儿躲着又算怎么回事,缓缓抬起眸,对上她明净又柔和的目光,四目相对,宁晏不躲不闪,燕翎也凝着她不动,声线冷淡,甚至带着几分倦怠,“好……” 宁晏由衷松了一口气,面上却不敢显现出来,“那我去给您备膳。”她又用回了敬语。 燕翎心里跟被针扎了似的,一抽一抽地疼,脸色越发寒,什么都没说,先一步从斜廊去了书房。 宁晏也不在意,慢吞吞挪去后院,唤来晴儿,给了她几个菜式让她准备。 乌金西垂,暮色氤氲,酉时末,十来样菜肴全部上了桌,宁晏吩咐如霜去请燕翎。 半刻钟后,燕翎换了一身玄色的袍子来了明熙堂,五彩缤纷的光芒落在他玄色的衣摆,泻下斑驳幻影。 燕翎有多少身衣裳宁晏是有数的,他已六日不曾来明熙堂,依着他换衣裳的速度,书房备用的衣裳该是不够了,这几日也不见云卓来后院拿。 迎着他进了西次间,一道坐在八仙桌旁,两个人看着丰盛的晚膳,一时谁也没做声。 宁晏看了一眼他的侧脸,冷峻清正,哪怕坐着,那一身被边关风霜晕养出来的峥嵘气度,丝毫不减。 她起身替他布菜,才舀了一勺藕丁搁在他面前,却听得他嗓音冷淡,“不必了,你坐着吃。” 宁晏也没有坚持,两个人默不作声用膳,燕翎几乎只夹了面前几样,没有伸手的意思,宁晏朝荣嬷嬷使了个眼色,荣嬷嬷便稍稍调换了下菜盘,燕翎银筷顿了下,终究是什么都没说。 宁晏吃了一小碗饭,就坐在一旁等着燕翎,赶在他落筷的档口,忽然开了口, “世子,您还记得先前答应我的一桩事?” 担心他吃完便要走,抢着机会说正事。 燕翎这几日忙得晕头转向,加之被这件事压在心口,脑子里早是一片混沌,“何事?”语调没有半分起伏。 宁晏也不意外,只是提起来面颊犹存几分躁意,嗓音也含着迟疑,“除夕那晚…我提过要料理二房三房的账目,您答应要帮我的…” 燕翎听得“除夕”二字,幽深的眸缓缓眯起,一道寒芒一闪而逝。 那一晚他与她抵死缠绵,半夜方休。她是在那等情况下与他提起分家的事,他那时心里眼里都是她,都没在意她说什么就应下了。 他轻声冷笑了一下,带着几分自嘲,修长的手指按在湿巾上,迟疑地拾起来,慢条斯理擦了一遍,捏在掌心,语气很淡,“我知道了…” 宁晏尴尬地提醒,“我前几日已放了口风出去,明日该要摊牌了,您得加紧些…” 燕翎视线冰冷地看了过来,眼神分明,带着咄咄逼人,“若我没回来呢?”她会来主动寻他吗?还是放弃? 宁晏只当他不乐意,败下阵来,涩声道,“若是您不方便,就算了,我再想其他的法子…” 她眼神垂下来。 燕翎那一瞬间心口的躁意翻涌如云,浓得要快将他给淹没。他此刻特别像困在暗室里的野兽,胸口胀得透不过气来。 那引以为傲的沉稳被她的“无懈可击”给逼塌。 他在期望什么呢?期望她哭哭啼啼跟他说对不起,期望她扑在他怀里撒个娇将这桩事给揭过去,还是投怀送抱…弥补他丢去的尊严…… 他鄙夷地自嘲一声,扔下湿巾起身离开, “我这就去办。” 回到书房,燕翎撑在桌案,闭着眼,逼着自己冷静下来,宁晏没有错,越界的是他。相反,她依然兢兢业业地在承担长媳的职责,是他在无理取闹。 既然决定过相敬如宾的日子,就不该抱有过多的期待。
第62章 正月二十三,天色阴沉沉的,细微的雪沫子扑下来,寒风里下人行色匆匆。 徐氏立在容山堂明间的窗下,正在用奶油膏抹手,嫁来国公府已有十九年有余,新婚没多久便诊出孕像,次年顺顺利利生下一对双胞胎儿子,满京城谁不夸她好福气,虽说是继室,上头那位是长公主,谁也不敢拿长公主说事,自然也没有人敢提她继室的身份。 她掌家多年,几乎是顺风顺水,媳妇进门后,摊子扔出去,她这两年半,养尊处优,着实过得极为舒坦,连着这双手也细嫩柔滑,没一丝岁月的痕迹。 燕翎虽未叫过她一声母亲,对她却是尊重的,平日神龙见首不见尾,根本碍不着她什么,很长一段时间,她不觉得自己是个继室,直到宁晏嫁进来,那到底是长子长媳,她的孩子必须靠边站,她才意识到继室与原配是有区别的。 看着府上管事被宁晏拿捏得团团转,徐氏心里并不那么好受,她不是菩萨,她也有私心。 明间的窗下安置着一缸小金鱼,缸底铺了一片光滑圆润的鹅暖石,几尾寸长的小鲤鱼摇摆着鱼尾,在水缸里自由自在地游,清澈的水面被荡开一圈圈涟漪。 随着小鲤鱼跃出水面,廊庑外传来一阵嘈杂的脚步声,片刻,二房老太太褚氏与三房老太太葛氏相搀着气势汹汹打窗棂下过。 徐氏眉头一皱,搭着丫鬟的手来到屏风口迎接,二人一脚跨入门槛,一把鼻涕一把泪先哭出来。 “大嫂,你好狠的心,纵容媳妇欺辱我们两房,这年刚过完,她便放出风声要分家,怎么?欺负我们孤儿寡母走投无路是吗?” 徐氏闻言脸色一变,“这是哪里的话?” 一面迎着两位妯娌入了明间坐着,吩咐丫鬟上茶,一面凝神问,“到底怎么回事?” 葛氏没有哭,只凉凉看着徐氏,挨着圈椅堪堪坐了一角,“这事大嫂不知道吗?难道都是宁晏那鬼丫头的主意?就知道这丫头不安好心,小门小户出来的,没见识,心眼里只有算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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