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一直以为是她心狠,枉顾他对她的情意,如今才真正意识到,自始至终在这场婚姻里摆着高姿态的是他,可信手由缰的也是他,而她呢,哪怕不爱他,依然只能守在明熙堂那一寸小小的天地,默默承受一切。 他垂着眸,脸上的血色也一点一点褪得干净。 戚无忌冷眼看着他脸色一帧帧变化,没有半点同情,反而是恨铁不成钢斥了一句,“巡防是真,冷落她也是真,你骗得了别人骗不了我,这三个月不见她,心里滋味如何?想明白了吗?” 扔着这话,戚无忌便下了山。 燕翎被他这话震得胸膛抽搐,默立片刻,毫不犹豫往佛音堂去。 沿着鹅暖石径上了佛音堂前的白玉石台,淳安公主与云蕊之有说有笑,跨出门槛,二人不约而同看到他,均是愣了一下,旋即一个面罩寒霜,双手抱臂冷冷睨着他,一个皱着眉摇摇头,满脸的嗔怪。 这时,宁晏牵着黎黎由右侧廊庑绕了过来,一眼看到了燕翎,眸色一怔。 燕翎目光隔着明湛湛的夏光,期期艾艾与她相交,深邃的眼眶如被烈火灼着,凝着她不动。 石台前一片静谧。 淳安公主慢悠悠下来台阶,带着极其夸张的语气打量燕翎,“哟,这是哪位?如此玉树临风,潇洒不羁,莫不是哪儿游方回来的少年吧?” 云蕊之也有些气不过,配合着她冷嘲热讽,“哪里,你认错了,他可是大名鼎鼎的年轻阁老,燕国公府世子爷燕翎是也,哦,忘了告诉你,他是你表兄,我的表弟,也是晏晏的夫君,你怎么能不认识他呢?” 淳安公主嫌弃地啧了一声,“原来晏晏有夫君呀,我还当她夫君战死边关马革裹尸还了呐?我这不,正在给她物色下家,哦,对了,那个萧元朗就不错,人家细心体贴,无微不至,担心晏晏没定到斋饭,给自己母亲定斋饭时,连同我们几人都给预定好,前脚迈入客院,后脚食水就给送了进来,哎,我看哪,那位高权重的阁老索性不要了,除了那张脸可看,他还有什么可取悦人之处?” “哦,不对,一张冰山木头脸,不看也罢。” 燕翎:“……” 云蕊之笑岔了气,忍不住朝燕翎望去,却见他并没有变脸,任由淳安公主奚落,倒是稀奇。 宁晏立在身后听得淳安公主牵连萧元朗,忍不住嘀咕一声, “您要埋怨他,我不拦着,别牵连我表兄。” 淳安公主听了这话乐呵一笑,扬起拇指往身后一指,与燕翎道,“瞧,人家护着表兄不护着你,我看你不如让贤?省得占着这么好的姻缘,惹人埋怨,须知今日晏晏出行,五陵年少争相追随,若重新选一遭,怕轮不到你。” 论气死人不偿命,淳安公主居第二,无人敢居第一。 燕翎没有心情与她吵嘴。 淳安公主面上不动声色,心中却纳罕,这燕翎巡防三月脾气变好了。 燕翎朝二人无声一揖,目光落在宁晏身上,心头千万种滋味,不知从何说起。 云蕊之虽气燕翎,也不能杵在这里拦着人家夫妻叙话,一面朝黎黎使眼色,一面硬生生将淳安公主给扯走,淳安见燕翎半点没动气,只当自己一拳打到棉花上,越发气恼,扒着玉台的望柱不肯离去,眼神戳着宁晏, “晏晏,你还是随我走吧,毕竟我这人做事有始有终,既是我接了你来,必得送你回去,绝不可能半路消失个三个月,又无故冒出来,害你苦等。” 云蕊之笑不可抑,拉不动她,最后还是黎黎从兜里掏出一颗糖塞她嘴里,“公主姑姑,无忌叔叔还在等咱们呢,咱们就走吧。” 母女俩连拉带拖,总算将人给弄走了。 宁晏抿着嘴踮着脚往淳安公主方向瞄去,担心她们磕着碰着,嵌翡翠的步摇一晃,回过头来,燕翎已近在眼前。 三月未见,他模样倒无明显变化,穿着一身雪青的长袍,长身玉立,英华内敛。 “世子一路奔波,用午膳了吗?”她眉眼和煦,微挂着几分倦色,就仿佛他只是出行三日未归的丈夫,语气无平无澜,与往日无任何变化。 换做平日燕翎定被她这不咸不淡的语气怄死,眼下被淳安等人奚落一番,只得认命,目光低垂,看见她手里捏着三个平安符,其中两个折成方角红色的符纸,金色的烫帖,是专给过世长者祈福用的符箓,还有一个红色的香囊,外头写着平安符的字样。 他朝她伸手。 宁晏看了一眼那宽大的手掌,掌心又添了一层新茧,顺着他目光看向手里的平安符,将那福袋递给他,“这是给你请的平安符,世子既安虞回来,可见佛祖是灵验的。” 燕翎看着掌心红艳艳的香囊,手掌依然伸着未动,眼神直勾勾的看着她。 宁晏明白了,这是想牵她,凭什么?她脾气再好,面对丈夫离开三月不闻不问,也不可能给好脸色,只是她这人一向很有涵养,也没多少功夫与燕翎计较,故而没像淳安那般怼他。 燕翎看着低眉顺眼的妻子,数月没见,她养得越发好了,面颊粉粉嫩嫩,如盛放的牡丹,毫无保留展现她的美,见她不动,问道,“你在生我的气?” 他倒希望她生气,至少说明她是在乎他的。 宁晏被他弄得没脾气了,这厮自个儿兴冲冲离开,又悄无声息回来,完了问她气不气。 “时辰不早,下山吧。” 燕翎见她神色平静,摸不准她的心思,缓缓伸手拉住她,也没管她乐不乐意,轻轻牵着往下走。 宁晏总不能使小性子甩开他,由着他牵着下了山。 一路上了马车,二人都没说话,宁晏是没话说,燕翎不知该说什么,这会儿牵着她软乎乎的小手,连月来的失落得到填补,被压在心里的悸动重新捞起来,又添了几分新滋味。 夫妻之间不应一味在意对方有没有回馈。每付出一点,就指望着对方回馈一些,这不是真爱,这是另外一种自私。 想明白这些,燕翎心里那点别扭被抚平,迈开这一步后,心里压着的石头反而放下了。 夫妻二人上了马车,一同坐在软塌上,马车轻轻轧着青石板转往山下驶,燕翎依然握着她未放,见宁晏闷声不吭,继而又问道, “这段时日没能回复你,是我的错,对不起。你若不高兴说出来,我都受着。” 宁晏对上他的眉眼,目露恍惚。 事实上,丢开夫妻分离那点失落,这三月她过得极为舒适,徐氏从不为难她,公爹更是不管她,府上管事被她治得服服帖帖,三房二房如今跟锯了嘴的葫芦似的,要么讨好她,要么豁不下脸面不吭声,她过得如鱼得水。 丈夫每月有巨额银子入账,她一月衣裳不带重样,每月更新一次菜谱。 明宴楼有他这颗大树撑腰,生意蒸蒸日上,她每日光顾着数钱,哪有功夫生气。 若说唯一的遗憾便是没个孩子傍身。 说生气也不至于,完全不在意也是假的,不想回答的问题,最好的办法是抛回去,便反问道,“若我离开三月未归,对世子不闻不问,世子高兴吗?” 不高兴。 燕翎换位思考后,心中五味陈杂。 宁晏有些累,没理会他,靠着车壁小憩。 燕翎一时也不知该如何哄她,决心是下了,怎么做心里还没数。 马车驶入西城门,一五短身材的小厮趁着马车过龙门槛时,与宁晏递话,“表姑娘,周管事依着您调整的方子,重新做出了三道新品,想请您去明宴楼尝一尝。” 宁晏侧眸看向燕翎,“世子刚回京,想必要入宫面圣,不若世子先去忙,我去一趟明宴楼。” “我跟你一道去,正好饿了…”他路上只用了些干粮。 每日巡防成果都例行上报,今日去晚一些,舅舅也不会怪他。 宁晏由着他,夫妻二人上了明宴楼二楼,周管家将他们引入包间,又吩咐小二将三样新品呈上, 一道羊肉火锅,一道猪蹄爪,还有一道粉笺骨头。 热腾腾的烟气萦绕宁晏眉目,燕翎就坐在她对面看着她神色专注试菜。 燕翎既是随行,周管家也给他添了碗筷,如霜替他摆好,又给二人各斟一杯茶。 宁晏尝了一口粉笺骨头,恍惚记起一桩旧事,唇角牵起与燕翎道,“独饮岂无趣,不如咱们传几名舞女来助兴?” 燕翎听了这话,神色顿时不自在,看来临行前那一回喝酒的事,被周管家告了状,他瞥了一眼周管家,周管家垂手侍立,眼观鼻鼻观心,没有半点被抓包的尴尬。 燕翎视线重新落在妻子身上,苦笑,“舞女助兴就不必了,夫人想听什么曲子,为夫给你弹奏。” 宁晏听了这话吃了一惊, 屋子里数道目光齐齐罩向燕翎,这可是堂堂阁老,说这话不怕掉面子?虽然心里都暗搓搓地想让燕翎哄着些主子,可世道如此,传出去于宁晏也不是什么好名声。 燕翎吩咐周管家,“去取琴来。” 周管家没动,他看向宁晏,他听宁晏的。 宁晏摆摆手,计较的心思顿时就没了,“罢了,我不过随口说说。” 燕翎心想这个关口不跨过去,回头宁晏隔三差五来堵他。 朝云旭使了眼色,“去寻一把琴。” 云旭利索拖着周管家出了雅间,去楼下琴房取琴,云旭跟着宁晏这么久,对明宴楼是门儿清,偶遇节日,明宴楼亦会请些京城名家来此处演奏,明宴楼也供奉了两名琴师。 当下从琴房抱了一把绿尾琴上来,彼时如月已兴致勃勃摆好了长几,云旭将绿尾琴一搁,众人退去门外,只留两位主子在屋内。 燕翎已多年不曾抚琴,手有些生,来回调试许久,他自小被太后教养长大,琴棋书画样样精通,请的师傅都是四海名家,他性子又沉静,学什么都专心,上手也快,抚琴这种事与他而言虽不是最出色的技艺,但在宁晏这种半吊子面前,已经算得上惊为天人。 宁晏尝菜的心思都没了,静静注视着那神态自若调试琴弦的雪衫男子。 下巴磕在掌心,杏眼轻眨。 这厮是吃错了药,还是太阳打西边出来了。
第65章 燕翎找到手感,弹了一曲《春江花夜》,此曲宛转悠扬,意境幽渺,燕翎弹起来少了几分缠绵迷离,多了几分疏阔空旷之韵。 曲子很动听,宁晏更疑惑的是面前这个人,他举手投足与平日有些不同,原先收敛的疏狂轻倦之气几乎展露无疑,这让她想起去岁在行宫,他帮着她掠阵投球,那一撩一推,轻狂骄恣,甚至隐隐有一抹少年意气,这样的脾性就仿佛是在冷隽内敛的外表下敲开一丝缝,里面一抹惊异的霞光一闪而逝,快到让人捉摸不及。 这样的他,莫名让人少了一分距离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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