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元朗的每一个字无限在他脑海盘旋,回放,深深嵌入他心底。 磕磕碰碰长大… 听起来多么简单的几个字,血一般地诠释着她十六年的人生……他知道她以前大概过得不好,却不知道到这样的地步。 他在茶楼里,从午阳明炽,坐到乌金西垂,心如同在油锅里滚过一遭,渐渐变得麻木,僵硬,脑子更是浑浑噩噩的,许久方慢慢起身,寻到知觉,又一步一步踏回燕家。 回到书房,换了一身月色的直裰,信步来到明熙堂,隐约听到珠帘内传来动听的笑声, “也让大小姐尝一尝被大姑姐与小姑子刁难的滋味……” 燕翎千疮百孔的心再次被刺了一下,眼眶又红了几分,撩帘而开,那双潋滟无方的眼朝他怔怔望来,朝露般的眸子慢慢绽放出笑意,一点点陷入他心底。 时光流淌在她身上,也被染上几分宁和。 是她太出色,让别人忽略了她的难,她的苦,以为她本该这么能干这么出众。 这一瞬间,他特别想带她去一个地方,一个独属于他们的家。 稍稍收敛心绪,上下打量着宁晏的装扮,她刚刚沐浴过,换了一身家常的杏色薄褙和一条马面裙。 燕翎瞧着稳妥,便朝她伸手, “来,我带你出去玩。” 主仆二人还陷在被燕翎听了墙角的担忧中。 冷不防听了这话,宁晏螓首往前一伸,吃惊道,“出去玩?去哪儿?” 夜里带她出去游玩,是从未有过的事。 燕翎的眼眶有些猩红,却没有给人害怕的感觉,宁晏觉得蹊跷。 燕翎眉梢染了笑,径直拉着她往外走,“去一个你会喜欢的地方。” 宁晏被他拉至外头廊庑,方确信燕翎不是跟她开玩笑,太不可思议了,她脚步迟疑地跟了几步,不习惯两手空空出门,止步道,“等等,我得准备行囊,万一需要什么呢……” 燕翎眼神凝睇她,露出柔和,“放心,那里什么都有。” 继续牵着她往前走,紧紧握着她温软的手,仿佛握住整个世界,这一刻燕翎心底信心满满的,带着憧憬与渴望,到了明熙堂门口,他忽然提醒道,“哦,对了,今夜不回来了…” 宁晏一个趔趄,脚下踩空,往台阶下栽去。
第68章 夜色氤氲。 栽下那一瞬间人被他捞起,打横抱在怀里,宁晏伸手圈住他脖颈,安安静静覆在他肩膀,面颊腾腾地发烫,忍不住抬眸打量他的脸,他唇角微微勾起,隐约有一抹笑意,像是按捺不住了,又像是昙花一闪而逝。 燕翎低头看她一眼,对上她湿漉漉的眸,盛着几分无奈,又想起她刚刚那滑稽的一幕,一个过于稳重的人,骤然出现小差错,总能惹得人稀罕,也很可爱,怕被她发现他偷笑,燕翎极力忍着,唇角抿得很直。 宁晏看穿他的底细,虎着脸道,“有什么好笑的?” “不好笑…”燕翎彻底收敛神色,恢复如常。 宁晏被他圈在怀里有些热,虽说下人都很乖顺地避开了,在这园子里搂搂抱抱的很不自在,“放我下来…我自己走…” “万一脚扭了呢…”燕翎忽然想起上回去燕山祭拜母亲,宁晏忍着痛一路下山后至脚肿,现在回想起来,他懊悔不迭,当时怎么就那么粗心呢, 宁晏却发现他抱着她往书房方向去了,这是出府的路吗?不是要带她在书房过夜吧? 这能叫出去玩? 宁晏有些失望。 燕翎抱着她穿过书房外的一片院子,来到国公府西南角,宁晏才知此处有一不显眼的角门,专供燕翎出入,外头停好一辆马车,十几名黑衣侍卫垂首默立,还有四名神态礼仪挑不出差错的嬷嬷侍候,他们目光低垂,屏气凝神。 宁晏往他怀里埋了埋脸,一眨眼,进入一片明光里,宽大的马车灯火通明,角落各垂着一盏六面羊角宫灯,绢面上用细笔勾勒出栩栩如生的美人画,厢内装饰奢华,与燕翎一贯的风格不同。 燕翎将她放在软塌上,伸手去握她脚踝,宁晏一缩,“真的没事。” 燕翎没管她,还是将她脚踝给握住,他出身军营,查验跌打损伤有自己一套,四处摸索一遍,确认无伤才搁下。 宁晏好奇打量马车,“我们是去哪儿?” “到了就知道……” 燕翎将她脑袋往自己怀里一搁,“你今日看比赛累了,先歇会儿…” 宁晏被迫靠在他胸口,神色滞了一会儿,慢慢阖上眼。 她很快睡着了,脑袋往下一垂,燕翎察觉到连忙将她整个人拘在怀里,宁晏下意识往他怀里蹭了蹭,寻到舒适的姿势,燕翎俯首打量她,她睡相极为乖巧,跟个小猫似的窝在他怀里,小小的一只,惹人怜爱,她身段太好,腰肢软如柳条,让人忍不住想揉她。 当然不能揉,燕翎小心地搂紧了一些,腾出一只手翻阅搁在车厢内的邸报,燕翎私下经营了不少商队,这些人走南闯北,打着做生意的旗号替他刺探情报。 其中一份邸报写着,江州一带市面上的粮食比往年要少,不知何故很多百姓不再将多余的粮食卖出来,燕翎直觉有些不对劲,江州一带是有名的鱼米之乡,若此地市面粮食紧俏,必会波及全境,思忖片刻,轻轻敲了敲车窗,一名暗卫凑近, “请主子吩咐。” 燕翎低声道,“让钱庄留意各地米粮的动静,遇到价贱时收购一些,尽量屯一些粮食,此外去查一查,有哪些商户在暗屯粮食,立刻报我。” “明白…” 燕翎毕竟是高居庙堂的宰辅,不是真正的生意人,钱庄与商队关键时刻得为平抑物价服务。 怀里的人动了动,燕翎以为吵着她,连忙将邸报搁了下来,目光就这么落在她身上。 她不知是做了噩梦,眉尖蹙起,双手紧紧拽住他的衣襟,仿佛受了惊吓,小脸布满酡红,燕翎轻轻往她背心抚了抚,她绷紧的身子慢慢缓和下来,只是眉心那一点愁云却久久不散。 燕翎想起萧元朗的话,几乎是本能垂下眸,轻轻吻住她眉梢,从左到右,一点点吮过,试图去抚平她的褶皱与伤……渐渐的唇瓣顺着眉心往下,掠过她挺翘的鼻梁,从鼻梁往下一滑,到了她面颊,他目光凝在她的唇瓣,依然是极好看的,似诱人的熟果, 他却迟疑了。 燕翎喉头翻滚,阖目抵着她的眉心,心里隐藏的那一点痛,发酵似的慢慢晕开在五脏六腑。 她是他的妻子,他可以的。 努力破出内心那一点迷障。 轻轻往前一碰,二人唇瓣缓缓黏在一处,慢慢地摩挲了一会,随后不舍地退开了。 他自然不敢像上回那样深吻她,怕她反感抵触,得慢慢来。 见她睡得沉,那点得逞的心思便成了愉悦,用力地把人往怀里蜷紧。 宁晏躲在他颚下,缓缓睁开了眼,手心里都捏出一把汗。 这一路装睡至马车停下,她适时地抽动了下身子,佯装出刚醒的模样,面色从容从他怀里下来。 天际黑漆漆的沉静如湖,凉风和煦,破开燥热的夜色,裙衫被清风掀起如浪花款摆,长公主府邸前候着一大群奴仆,个个洋溢着喜庆的笑,动作一致朝二人行礼, “恭迎少爷与少夫人回府。” 宁晏目光落在那“明阳长公主府”六字纂体牌匾上,牌匾上缀着一盏微弱的灯,光芒恰恰洒落在绿色纂书上,那六个绿幽幽的字体线条圆融优美,处处彰显精致奢华。 她这一刻的心情是很奇妙的,好像这里是一个自然而然能生出好感的地方。 燕翎朝众人颔首,领着宁晏踏入大门。 洞开的门庭内,是一个硕大的院落,庭院规整的摆放着各式各样的花坛,五颜六色的花朵开得正艳,如悬浮在夜色里的一抹霞烟。 沿着左侧廊庑往后便是一横厅,也是长公主待客的正厅,过正厅,一股凉风裹挟着淡荷的花香扑面而来,面前的景象与前厅可谓大不相同,九溪环绕,假山流水,亭台阁谢错落有致,目光所及之处花木繁盛,青翠欲滴,俨然一派江南园林气象。 宁晏一直以为燕国公府规模算大了,今日见了这长公主府才知道什么叫恢弘气派,燕翎牵着她上了正中的曲廊,来到当中最高的白玉石桥,举目四望,和风送暖,水石相映,奇石玲珑多姿,水面星光荡漾,更有各式各样的奇花异草点缀其中。 宁晏问道,“此间园林,莫不是出自江南园林大师钱不换之手?” 这名叫钱不换的大师,性子极为乖张,他本名钱坤,有一回某江南豪强延请他给府邸设计园林,人还未登门,先着人送了一箱金银珠宝和两名俏丽的花娘给钱坤,彼时钱坤府中小妾难产而死,心中正郁闷着,遇见这混不吝的豪强,着人将珠宝和花娘退了回去,拒绝了对方的邀请,从此改名“钱不换”,在当地也传为一则趣闻。 宁晏之所以断定是钱不换所为,是因她当年从泉州回京,曾在一园林寄居数日,亲自见过钱不换的手笔,此人有八大最负盛名的构景,譬如“倒挂金钩”“猴子捞月”“曲径通幽”“排闼送青”等,而能将这八景全部聚齐,也就长公主殿下了。 “正是他,母亲这宅子是他封山之作。” 燕翎眉眼平静,牵着她下了石桥往正房走。 绕过一水榭往后,湖泊在此地形成一个凹口,湖面静如琉璃,阒然无声,沿岸铺着一些睡莲,圆啾啾的似玉盘,沿着拗口末端的水廊来到正院,此处是长公主夏日居住的汀兰苑。 东边是书房,西边是寝室。 一面善的嬷嬷恭迎二人入内,已备好了热茶与点心,燕翎喝了一口茶,吩咐嬷嬷带着宁晏四处逛逛,他先去书房看完邸报。 嬷嬷有些面熟,原来她是长公主乳娘周嬷嬷的嫡亲妹妹,性情温和之余,更添了几分干练,长公主故去后,这间宅子一直交给她打点,这里清净,燕翎未婚之前时不时会过来住上几日。 长公主光正院便有三处,夏日住在汀兰苑,冬日住在西边山窝处的平澜阁。院子极大,却不觉得空旷,处处皆有景致,从这园林布景可知,长公主身前是一极为讲究又大气的女子。 周嬷嬷带着宁晏逛到一半,宁晏实在走不动了,揉着酸胀的腿挪了回来。 彼时如霜与如月也跟着云旭到了长公主府,两个丫鬟抱着宁晏日常衣物,来到汀兰苑,这一路也算开了眼界。二人极为伶俐,见着长公主府的下人屏气凝神,规矩极大,二人也收敛神色,利索地去内寝,按照主子的习性铺床摆设衣物。 宁晏坐在东次间的圈椅里,陪着燕翎处理公务。 周嬷嬷给她奉了茶,她握着茶盏喝了几口,随后问燕翎,“今夜就歇在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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