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望松撤回视线,未能看见林别叙义无反顾地冲进雷阵,而那漫天的电光自觉绕开他走的奇景。 翻卷的热风吹起他飘扬的衣摆,林别叙周身如沐雷光,缓缓掀开眼皮,抬手掐诀,自脚下布开一道书写着秘文的法阵。 他妖力蔓延而出,将季酌泉身上的煞气收束回去。 高空的雷云失了目标,“隆隆”轰鸣几声,不甘飘散。 片刻间,天地骤明,晴光四照。变化之奇诡恢诞犹如一场虚妄。 季酌泉竭力奔逃,早已是冲风之末,多一刻也坚持不住,虚脱地跪倒在地。很快颤栗的手脚连这姿势都撑持不住,直接侧身瘫倒。神智在晕厥与清醒之间辗转,张着嘴发不出声。 林别叙似有似无地叹了口气,责备之声到底没有出口,过去将地上那柄长剑拔出,走动间从袖口取出一块白帕,把剑上的血渍擦拭干净,放到季酌泉身侧。 季酌泉摸索着将长剑握在手里,才安心地舒了口气。 林别叙转道去捡起玄龟掉落的妖丹,收进袖口,正要离开,季酌泉干哑地叫了一声:“别叙师兄。” 他回过头,问道:“怎么了?” 季酌泉从胸膛艰难挤出气声:“多谢了。” “真是古怪,杀人的又不是我,谢我做什么?”林别叙说,“我去看看另外几位亡命之徒。你先休息吧。” 谢绝尘回首远眺,被他追击着的凫徯亦是停下脚步。 风沙卷地,不如先前那阵猛烈,可空气中依旧弥留着未散的尘土,呼吸间满嘴都是泥腥。 二人静静看着雷霆轰落,又静静看着浓云消散,直至那高楼一般的乌云彻底从天幕清退,一切如浮光掠影转瞬即逝,仍是有点不敢置信。 凫徯不知季酌泉的底细,同样不知前方战况如何,但妖域中妖力的变化却是能分明感受到的。玄龟殒命的当刻,他身上妖力便被抽去了大半,漂浮着的妖域跟着微微倾斜过来,摇摇晃晃有了倾覆的危机。 凫徯面沉如水,脸上再无傲然之色,腹中脏话连篇,不分敌我地共同问候着玄龟与季酌泉。 正思忖着要怎么拖延时间,谢绝尘抬起右手,道:“我也可以。” 凫徯道:“我呸!” 他身形轻似枯叶,站在一棵只剩枝干的老树之上,冷笑道:$1!,纵然你可以,放几道大雷,也是先劈死你,而不是劈死我!你以为我跟那乌龟一样只能满地乱爬?有本事你来试试!我带着雷阵直接冲进你们人堆里,看看是谁死得多!” 他一番虚张声势的恫吓暴露了内心的仓皇不安。 不过谢绝尘只是随口说说,真要他同季酌泉一样召出天道的制裁,他还是不行的。 谢绝尘轻一点头,诚恳而平坦地道:“我骗你的。” 凫徯:“……” 凫徯勃然大怒,面目堪称狰狞了,嗓音本就尖细,这下更为凄厉:“找死!你这兔崽子!” 他身体略一前倾,看着是要跳将下来与谢绝尘决一胜负的,末了不知为何停了下来,复又踩着树梢,在上面唾骂泄气。 谢绝尘抬手掐诀,唇间就要轻吐敕令。 凫徯受够了他的遗泽,见状浑身冒火,暴躁的本性几要克制不住,冲下去将人生啖泄愤。 谢绝尘追着红光来时,手上的墨字分道而行,绕着围了他一圈,藏在松软的沙土下,不时飞窜而出偷袭长空,比百幻蝶的陷阱还要可恨。 凭他得天独厚的飞行速度,本也可以逃脱,可在见到天边那阵雷光时,便觉事情不妙,不敢再妄动身上妖力。而今猜测成真,哪里敢再跟与谢绝尘硬拼? 玄龟扛负着大半的妖域,那老头儿猝然身陨,重担转而落在他与百幻蝶身上。 他二人不善操控这座空中古城,不叫其当场坍塌已属不易,只想等到妖境的大军来临,替他分担些许重压。 凫徯余光轻扫,见妖兵们已在有序集结,紧张与高亢的心情在内心交织激荡,将他胸口的愤怒强压下去,分出两分稀缺的理智,与树下的人交谈道:“喂,臭小子,我曾见过你兄长!” 谢绝尘施法的动作稍顿,眸中闪着冷光,面无表情地注视着他。 凫徯说:“你不必这样看我,我骗你做甚?我并非十五年前就负责镇守这座妖域,早年与你兄长在妖境相会,还曾听他提起过你。”
第110章 剑出山河 (这也是……那个谁……也是屠龙的?) 谢绝尘不语, 兀自将周遭的墨字召集回来,在凫徯十丈开外的位置逐层盘绕。 他心知这些动作逃不过凫徯的双目,便也不作掩饰, 直接将黑色的字体袒露在外,粗粗扫去,如同连串的蚂蚁在荒芜的泥地上爬行。 凫徯也不犯怵,巴不得这小子自作聪明多耍点没用的花招,笑着从枝头一跃而下,抬手撩开面前的红色长发, 朝谢绝尘走近两步。 他干瘦脸颊上一双眼睛大得出奇,尤其是墨黑的瞳孔,占据了一半的眼眶。 虽然脸上在笑,可那似夹着嗓子发出的声音总有种尖酸刻薄的味道:“你不想知道你兄长在妖境过得如何吗?我与他不算是有交情,可也打过几次照面。” 他不等谢绝尘回话,阴恻恻地笑了两声,继续道:“你兄长是求我主怜恕,蒙我主厚恩才去的妖境。像他那样的反贼,纵然剖心析肝, 也难得我主深信。即便是有持危扶颠的才能,在妖境亦无从施展。何况他自到妖境之后, 就被主上废了大半功力。” 谢绝尘不由眼皮跳了一下,漠然的脸上出现轻微的松动。 凫徯“啧”了两声, 满脸阴邪的笑意, 偏要装出同情抹泪的虚伪:“我不知他有何企图, 不过看他谨小慎微、忍辱负重地在那些大将帐前当牛做马, 多年来始终混不出什么颜面, 有时也觉得他可怜。何苦如此呢?他在你们人境, 该也算是能呼风唤雨的天之骄子了,但到了妖境,却只能做摇尾祈怜的丧家犬,靠舔舐他人的鞋底过活。英雄落寞,好生唏嘘啊。” 谢绝尘冷冷注视着他,周身寒意凛冽。 凫徯张开双臂,身上两根鸟毛随他动作飘了出来,原本紧蹙的眉头豁然舒展开,变成了一副真切热情的模样,对谢绝尘邀请道:“当然,今时不同往日!待我主登临,两地合二为一,前尘旧怨便可一笔勾销!” 他朝少元山的方向一指:“你看看那边,大势尽归妖族,人境注定要为我主所吞,不如你顺从我,与我同去杀敌,大业得成后我亲自为你请功!届时你要去妖境也好,接你兄长回来相会也罢,依旧能保你谢氏的荣华!识时务啊,谢绝尘!你兄长错在时机,你切莫再错一次,断了你谢氏百年的传承。” 他说得慷慨激昂,却引不起谢绝尘的半点波澜。旷放地大笑了几声,因得不到对方的配合,声调渐渐变得枯燥生硬,最后面带怨毒地闭上嘴。 “若真是如此。”谢绝尘等他说完,方神色平淡地道,“你们早就将他带出来,列于阵前,逼他兄弟二人相残,以乱陈师叔的心神了。” 他们能是什么良善之人吗?这样阴损有效的方法岂会不用? 谢绝尘那张恬淡寡欲的脸,不需任何一个笑,平缓说出的讽刺带着更尖锐的刀:“看来他过得比你风光。才叫你闻听过他的声名,还对他如此记恨。” 二人几乎是同时发难。 谢绝尘操纵着墨字的链条朝着凫徯鞭抽而去,可惜比不上凫徯急掠的速度。 这狡诈老道的大妖,即便被此地妖域所拖累,折损了半数以上的修为,短暂爆发出的实力依旧能保持巅峰的水准。 谢绝尘一鞭落空,视野中已捕捉不到凫徯清晰的身形,只能看见一道红色的轨迹带着虚影朝自己袭来。 脚步倒退的同时,嘴里一声敕令,所有的长鞭化作巨蟒,缠绕成粗壮的一条,挡在自己面前。 凫徯狞笑一声,脚步轻蹬,如鹰隼掠云腾飞,贴地翱翔,抓紧那一瞬的漏洞,从字墙的空隙中滑了过去。 谢绝尘脸色惊变,立即将右臂甩向身后。 凫徯后劲难继,求的本是生死一击,比谢绝尘更多几分狠厉。不顾身后那条黑色巨蟒已掉头朝他回咬,屈指成爪,带着悍然的戾气,朝对方身上挠去。 谢绝尘的轻功远不如倾风等人,对敌擅长的也不是贴身的肉搏,见威慑不成想要躲闪已慢了一步,旋身间左臂被那长爪勾到,“刺拉”一声,皮肉立即绽开,血液喷涌而出,阵脚一乱,更是露出大片的破绽。 凫徯冲势不改,趁机抓住谢绝尘的右臂。 他那爪牙泛着金属般的冷光,比寻常的刀剑还要锋利,收拢之后竟将整条手臂生生折断。谢绝尘只来得及发出一声撕心裂肺的惨叫。 $1!——!” 谢绝尘的墨字都是从他长袖之下钻出,凫徯笃定他的遗泽施展只能依靠右臂。 果然那手臂被他扯下来之后,地上没喷溅出半点血渍,后方那些游动的小字则在须臾中无形溃散,并洋洋洒洒地飘下一片黑色的墨点。 “什么玩意儿!”凫徯驻足去看,被那些墨水劈头盖脸浇了一身,心道这遗泽真是邪门。 他抛去一同撕扯下来的宽袖,垂眸去看那截断臂。 那分明不是人族的血肉之躯了,由一个个凝实的黑字组成,在他手中跟好活物一般还会蠕动,不停朝着谢绝尘的方向靠近,仿佛两者之间有股强大的力量在彼此牵引。 凫徯顿时满身鸡皮疙瘩直立。 而谢绝尘被他拔去手臂后,更是如同被抽走骨髓,施以最凌迟更痛苦的酷罚,全然没有了先前的那种稳重沉着。 他躺倒在地疯狂打滚,吼叫声如鬼哭狼嚎。那青筋暴突血色怒张的脸庞,与眼白里横陈密布的红丝,都尽显癫狂。 这决计不能是装的! 凫徯心口猛地震了震,很想趁此机会将他一招毙命,可是还没迈步,脊背便无端生出一股慑人的寒意。 如他这等威能的大妖,自得道后便不曾有过这种惊惶的直觉,仿佛天敌在背,正紧盯着他的脖颈,伺机攫取。 他脑海中思绪纷杂,纠成一团,宛若有十多条弓弦被揉乱绷紧,他行差步错,就要受其反噬。来不及深思,直觉给出了答案。 一是他不确定谢绝尘此刻的表现是否属实。这小子定没有表面看着那么老实,身上还封存着传闻中的龙脉妖力,不可能轻易斩杀。 二是他有维系妖域的重任在肩,容不得丝毫风险。 眼见着少元山下的军队已浩浩荡荡地来袭,凫徯不再犹豫,丢下一句:“我今日先不杀你,小子,来日再取你狗命!” 说罢跑去与自己的同伴会合。 中途他想将那截断臂扔出去,甩了两下才发现那玩意儿不知何时与他一同绑住了。一行细小的文字化为绳索,环过他的手腕,紧紧与他相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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