至于如今,身后是满城的布衣百姓,全无抵抗之力,只能殷殷期盼地仰赖他们,她能退吗? 要是能活,她也是想活着的,那么多年的旧疾摧残她都撑过来了。 倾风嘴唇翕动,想要辩解,脑海中又倏然冒出林别叙此前对她说过的一句话:等你什么时候觉得,死不是一件无所谓的事,便是苟延残喘,仅剩半口气,也想活下去的时候,大抵就是天命将至了。 倾风闭上嘴,就着舌根的苦意翻来覆去地咽嚼,觉得隐约能品到一丝真意,又朦胧地无法戳破。 城中的那些士兵也跑了出来,只是一时间不敢上前。亲眼目睹数万道剑光与风消逝,看着地上那些沙石,怕自己一脚下去,踩在英雄的遗骸上。 他们立在道路两侧,深低着头,噤若寒蝉,含泪默哀。 林别叙将自己的外袍脱了下来,铺开在地上。 倾风回过魂,将面前的那堆沙子捧进衣服里,又郑重地对着前方磕了三个响头。 她想起刑妖司剑阁下的那五百二十九级台阶,以及上方那些新旧错落的人名。 人族要踩着先辈的骨血,步步向上。 我辈护道之人,绝非独行。 倾风膝盖打颤地站起身,朝着身后的将领们打了个手势,让他们过去清扫战场。 那阵铺天盖地的剑气之后,还有少量妖兵幸存,不能叫他们离开此地,混入人境。 士兵们庄重行了一礼,轻手轻脚地走上前,不发出太大的响动。行进中只有铁甲轻微碰撞的锵金声。那清脆而谨慎的低鸣,伴随着细密的脚步,如同一曲送别的哀乐。 倾风怀里抱着那堆沙土,怅惘地看着那过眼的烟云,理智中知道还有诸多的困难摆在面前,大劫不过方起了个头,还不容人松懈,却无端有种茫然无措的感觉,心头空落落的,没了方向。 陈疏阔伸出手,从她怀中接过东西,劝道:“离开此地,去找你师父吧,倾风,全当这次已死过一回。妖境此番损失惨重,就算再兵强马壮,短时间内也集结不出多少兵力。把驭空师弟给你的东西交给陈冀。再去找先生,问问他的办法。” “这——” 她想说这怎么能行。妖兵虽暂且退败,可不定何时就会卷土重来。若她在,尚有剑意可以一战,若她不在…… 诸多的理由要出口,可一对上陈疏阔的眼睛,笃定的意志便动摇了。倾风呼吸一窒,将那些没用的话干脆吞了回去。 “你既有持剑之资,何苦稀里糊涂地留在这里等死?”陈疏阔好声劝道,“去吧。剩下的事情我来处理。师叔们在这里等你回来。” 林别叙始终站在一旁默不作声。 倾风沉静下来,迟缓地一颔首,转身对着玉坤的旧城深一鞠躬,许诺道:“诸位师叔,一路好走。等我回来,亲自为你们扶棺回乡。” 陈疏阔泪眼婆娑,不住点头说:“好,还有人替他们扶灵。我为他们备好棺材,等你落葬。回城去吧,你三师叔给你挑好了马。” 袁明等人重伤无法动弹,还在刑妖司里修养。倒是谢绝尘,进城后找找到谢氏的产业支取了一箱黄金,炼化完就又生龙活虎了。 倾风走进城门时,谢绝尘正与陈氏的几人站在一起,见她愿意回来,松了口气,说:“走吧。” 林别叙顺势牵过一匹马,翻身上去,问:“我可以说话了吗?” 倾风莫名其妙道:“我也没让你不要说话。” “你若是不搭理我,我何必浪费什么口舌?” 林别叙鲜少骑马,好在□□的马匹对他有种天然的服从,很听他话。他不用拉扯缰绳,便自行随他心意朝倾风那边靠了过去。 他压低上身,对着边上乖顺将脑袋转过来的枣红大马拍了拍,抬起头道:“自己小心,别被颠下去了。” 倾风先前捏碎玄龟妖丹,为袁明治疗的后遗症出来了。 今次比以往的都快,还熬不到半日就开始反噬,手臂上的肌肉正在刀剐似地发疼,一握缰绳,肌肉骨头都仿佛要崩裂开来,疼得使不出力气。 她以为装得完善,不想还是被林别叙瞧出来了。 林别叙轻夹马腹,策马上前,她那匹枣红大马立即跟在他身后一道走了。 谢绝尘出了城才看出不对来,靠过去关切问:“你没事吧?” 这几匹都算良驹,前方的驿站多半也备好了宝马。等他们赶到京城,这妖力的反噬恰好该能结束。 倾风摇头道:“无碍。” 远离了城镇的鸡鸣犬吠,芳草萋萋的长路上多出了莺鸟鸣啼。 马蹄声哒哒,在惊起的黄尘中直奔上京的刑妖司而去。 刑妖司苍翠的山道前,山门的守卫抱拳躬身,惊讶叫道:“纪师叔?” 男人“嗯”了一声,沿着长阶向上,一路慢行,闲适地观赏着两侧山林的景致。 天光和美,山水钟秀,无不叫人心生愉悦。 有弟子从上方下来,退开数步,朝他行了一礼,问道:“纪师叔,您身体好些了吗?” 男人从边上折了根脆嫩的枝条,右侧手臂虽空空荡荡,可观面上分明心情极好,晏晏而笑:“好多了。” 弟子愣住,一时不知该如何作答。从未见过纪钦明如此和善的面貌。晃了下神,男人已经向上走远。
第114章 剑出山河 (不因一人而生,是百年积怨,大势所趋啊。) 时隔数日, 陈冀的院落里又迎来一位访客。 周遭林荫茂盛,地上早又是残叶一片,深深浅浅地堆叠, 将这冷清的小院平添一分无人的寂落。 妖王禄折冲站定在院中,对着面前简朴的木屋观赏片刻,踱步到一旁搭起的草棚,发现顶上还挂着几块腌制好的熏肉。 主人离去匆忙,尚留下许多烟火痕迹。 他游览间,密林的阴影中无声跳出数道长影, 很快将正中的那张石桌清理干净。又从屋中搬出一个红泥小炉,扔进炭火,点燃煮茶。 禄折冲随意逛了一圈,觉得此地狭窄粗陋,顶多胜在清幽,配不上陈冀的大名。 他回到石桌旁,炉上的水已经沸腾。木炭发出燃烧的“噼啪”声响,因院中的风声,一阵起, 一阵息。 待他坐下,边上一人恭顺过来, 弯低了腰,压着嗓子与他汇报。 禄折冲闻了闻空中的香气, 怡然道:“人境的茶倒是不错, 不似妖境, 光是气味就带着股消不去的苦涩。” 待身后人说到玄龟的妖域已破, 提前落在八百里外的四牧城时, 禄折冲脸上的笑意终于淡去。 他斜过茶壶, 看着清透的水线落进杯中,又从杯中满溢而出,湿了桌面,白色的热气腾腾而起,对着氤氲的水气说了句:“是吗?” 身后的妖将不敢出声,低眉敛目地站在原地。 禄折冲轻抿了口热茶,才又问:“死了多少人?” 妖将回道:“两次共拨去五万人马。” 禄折冲平心静气地问:“妖域里的那几人,也死了?” 妖将战战兢兢地答道:“是。” “可惜了。”禄折冲放下茶杯,指尖被烫到微红,坐着静默片刻,遗憾道,“我本不愿这般绝情,他们非逼我至此。” 等茶凉了点,禄折冲又端起来喝了一口。随即乏味地一笑,将杯子掷了出去。 他遥望被木叶遮住的峰顶,问:“人都布置好了?” 妖将飞快回道:“是,主上。前后都叫人围了,阵法已经画成,少元山那边也安排妥当。” 禄折冲听不出喜怒地“嗯”了一声,转头看向大门。 院外的小童朗声禀报道:“纪师叔,先生听说你来,让我请您过去。” 院中几人转瞬隐匿了踪迹,禄折冲再次露出一抹笑意,爽快应道:“好。” 今日白泽殿内很是清净,除却禄折冲,避不见客,连仆从都不见一个。小童将人带到后,也被先生遣下。 屋门在身后紧阖,禄折冲走上前去,先朝白泽草草行了一礼,循着气息找到躲在梁柱后面的狐狸,语气亲近地道:“小狐狸,你果然是在这里。你父亲对你很是挂念,记得早日随我回去见他,免得他多有操心。” 狐狸虽然憎恶纪钦明,对他颇有偏见,可那些偏见里并不包含此刻面对这人时本能生出的惊惶。 虽是纪钦明的脸,却是全然陌生的气场,叫他不寒而栗。 有几句叫嚣的话滚到嘴边,被直觉生生逼了回去。只敢露出一个脑袋,戒备地打量着面前的人。 这人是撞了什么邪?怎么忽然变得那么恐怖? 见禄折冲也在看他,狐狸求助地望向前方盘坐在床塌上的白泽,高声叫了句:“先生!” 白泽的脸庞陷在日光的阴影中,五官轮廓皆有些模糊,眸光一直浅淡地落在禄折冲身上,此时才开口说了句:“何苦来哉?你沥尽心血,难道只求杀戮吗?” 禄折冲听着有趣,双眉一扬,转身看向他道:“白泽,我还尊称你一声先生。你现世时,天地尚未分人、妖两境,你合该也护我妖境的国运,是你先欠下的因果,之后又潜缩在人境,闭目不见,无视我妖境的凄苦。有何颜面今日要来阻我?” 白泽静静看着他不语,并不动怒,只是眉眼间少了那种宽宏的仁慈,于是透出种威压来。 狐狸更是听得心惊胆战,察觉到面前这个果然不是良善之辈,两手死死抓着面前的木柱,差点在上面抠出几道划痕。 脑海中无声咆哮:白泽将他叫来做什么!不该是让他快快跑吗? 禄折冲笑了下,当他这是有愧于心,无从辩解,续道:“而今天下,平地亦起风波。不因一人而生,是百年积怨,大势所趋啊。即便没有我,也会有新一个人,振臂高呼,得举世拥护,征兵人境。说是我造的杀孽,大半难道不是你白泽的功劳?” 纪钦明的五官是周正端庄的,被禄折冲用平和的表情来说残忍的话,便有种割裂的古怪。 他说:“你刑妖司上年年有春色。柳似青玉,水如白练,可这样的天时从不为我妖境而来。我不信这是天命,即便是,我也要逆天而为。” 狐狸作为从妖境来的住民,忍不住小声驳斥道:“你少骗人!妖境也没有你说得那么凄苦,又不全是不毛之地。也有松涛明月,星斗垂湖。边地萧索饿殍遍野,分明更多是劳役之过。滥官当道,该不想想是谁的职责?” 禄折冲目光悠悠地投向他,狐狸登时被吓得毛发竖起,缩紧脖子,躲回长柱后头。 禄折冲只拿他当个不懂事的小孩儿,并不生气,依旧耐心地缓声道:“小狐狸,那是如今了,三百年前的事情你知道吗?何况你是狐君的公子,妖境什么宝贝都要先捧到你面前来,你如何能看见那些深陷泥尘的贫苦?” 他自入殿起态度便一直和颜悦色,可狐狸从他身上却察觉不到多少的善意,冷冰冰的,如同在面对一潭深不可测的死水,随时能将他浸没其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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