禄折冲的脸色随她话语黑沉下来,手掌再次往下一压,加重锁链的力度。 倾风弓起背,妄图对抗那千万斤重的桎梏。 她可以死,但要是死在这样的人手下,她才是真觉得不甘心。 “我比你好,我起码知道,我能活到今日,即便不是依靠天道偏爱,也不仅是自己的双拳两腿。” 倾风两手死死攀着地面,鲜血淋漓地往上爬。居然真带着满身锁链,朝前行进了一步。 林间传来窸窣的响动,方才一阵乱斗,谁也没有察觉周围藏了人。 狐狸再看不下去,从一棵树后跑出来,带着哭腔叫道:“陈倾风!你别动了!” 倾风耳朵里冲了血,全然听不见狐狸的呼喊。两条纤细的手臂撑在地上,连根干枯易折的竹竿也比不上,肌肉剧烈抽搐着,借着筋脉中未散的妖力,颤颤巍巍地要支起上身。 妖力的反噬也千百倍地加诸到倾风身上,狐狸只怕自己多眨一下眼,面前的人就要被妖力割的支离破碎了。 狐狸咬咬牙,又往前追了一段,喊道:“陈倾风,把你的三相镜给我!” 上方的妖将暂时不敢拦杀倾风,怕引动剑意,却是敢杀狐狸的。当下就有两人急速俯冲下来。 狐狸的胆子不算大,可是向来惜命,不似倾风这般,有种今天借了明天还的洒脱。可是白泽临终前将气运传给了他,他不能坐视不管。 心下一紧,索性豁出命去,不退反进,两手掐诀,用此前曾留在三相镜上的妖力,驱动起法宝,将罗盘从倾风腰后召了过来。 他抓到三相镜,立即将血涂在背面,叱了一声,又把罗盘朝倾风扔了回去。 三相镜上白泽的威能溢出,虽与龙脉的妖力相比仅显微末,可也替倾风挡住了些许压力,倾风的手得以往上抬了几分。 狐狸头也不回,朝着山下奔逃而去,一面哭着放声喊:“陈倾风!陈倾风!你快执剑啊!给先生报仇!”
第120章 剑出山河 (剑出山河) 倾风隐隐约约听见狐狸说的“拔剑”二字, 一时间呼吸错乱,又想起陈冀的那句临终之言。 继焰已经脱手,她两手空空, 还执什么剑? “我也恨,什么天道要夺走我师父?什么天道要陈氏亡族?什么天道要界南十几万百姓一夕覆灭?” 又说天道偏爱人境,又说天道偏爱妖族,难道非要得到无上的垂青,立于众生之巅,能剑破万法, 才配拿得起那把山河剑? 那算是什么天道? 人境百多年未出剑主,能存于今日,靠的亦是前人跬步,而非天道庇荫。 就算她再见识浅薄,也从没认为过,单是选出个剑主来,便可叫百谷炽茂,八方宁靖。 若她能执剑,绝不是她一人执剑。 是陈冀一夕青丝成白发, 戍卫边地十五年; 是白泽百年镇守刑妖司,自困一隅劳碌终生; 是陈氏六万多人自刎玉坤;是无数有名、无名之人, 死于落寞、埋于荒野。 是大道之下的蝼蚁,于洪流中偷生;是数代英烈的残魂, 于黄土下传承。 何来万般图求?将无用的都抹去, 她平生也仅有一愿。 可是这社稷山河剑, 要的究竟是什么? 倾风想起当年陈冀站在横苏的城门之外, 隔着妖域, 与满地尸首的古城仅有寸步之隔。 她不如陈冀, 纵然敢舍出命去,也挥不出那破境的一剑。 她愤怒地吼道:“你到底是要什么!” 绝望与怒火的交织下,倾风生出一股骇人的力气,右手又往上抬起半寸,手指间出现了几道金光。 那金光从地底抽出,至阳赫赫,光流紧密缠绕,描出剑柄的轮廓。 剑台上的那柄古剑发出一声如雷的共鸣,蓦然破碎,锈迹斑斑的剑身裂成无数细小的铁片,自环绕的链条中掉落下去。 而其中的一缕金光似等到了百余年的使命,倏然飞向倾风手中。 一众妖将满目惊骇,从剑台边缘退开数步。 禄折冲反手去抓那点明光,犹如碰到一盏炽盛的烈火,手掌顷刻被光焰灼伤。刺痛感顺着傀儡的身躯,险些烧到妖境的真身。 龙脉察觉到山河剑的复苏,出现本能的恐惧。 强烈的惧意甚至撼动了少元山。 峰顶树木倒塌,山道崩裂,像是要将整座山脉连根拔起、拓荒而逃。 缠锁在倾风身上的妖力也变得更为暴虐,妄图以凶蛮镇压一切,倾风方挣扎出一丝空隙,又一次被威压死死按住。 倾风右手紧握,想将那柄长剑从地上抽出,可手臂无法再抬起分毫。 眼见山河剑终于受她触动,倾风喉咙里含着口腥味浓重的血,疼得两眼落泪,仍倔强地撑起头颅,只为叫这剑能出鞘问世。 倏然,一只冰凉的手按住了她,在她耳边问:“倾风,你为何执剑?” 倾风只感觉一座巍峨的大山正压在自己身上,胸肺都要被碾碎,唯有右手有股难以触摸的力量,像是顶着岩石而生的新竹,微弱又势不可挡。却叫白泽这轻轻的一按,积蓄在原地。 白泽又问了一遍:“倾风,你为何执剑!” 这一声,犹如倾风第一次在否泰山领悟剑意时,那凌越万里的震撼一问。 白草天风,千载忠魂,都随着一声剑吟,透过尘土叩她心门。 倾风自那重重叠叠的幻听间窥见了急掠而过的众生缩影。 暴雨之下,各地水位猛涨。 离刑妖司最近的上京城,不出半个时辰,雨水已涨至成人的腰身。 百姓们仓皇爬向高处,魁梧的小兵推着几块木板,在大水中挨家挨户地搜寻。 良田被淹没,农户跪在田埂上失声痛哭,随即又被穿着蓑衣的小吏拉走。 而在更遥远之外,累累白骨露出黄沙,幼童饿死于街巷。 数千人赤脚站在乱石河岸,满地血痕垂死劳役。又有千人跪于冰结霜铺的荒原,以头贴地,祈求天时。 霜寒振衣,冻毙风雪。 岁暮凋零,哀鸿遍野。 弱者填壑,人狗抢食。 白泽的第三问,将她从那无尽的虚景中拽了出来。 其声震彻寰宇。 “倾风,你为何执剑!” 倾风自那浩茫无际的遐思中捉到一念,混着血应道: “天下苍生我求生机一线!社稷山河我求国运一寸!” “我为众生护道——!” 入道之声直破苍穹,在廓落高天之间回荡盘旋。 百姓们纷纷抬头,看着浓厚黑云之间破开一道天光。 刑妖司弟子们泪痕未干,震撼中喃喃自语:“社稷山河剑……” 白泽抓住倾风的手,助她拔出剑身。 原先还如磐石不动的铁锁,在白泽妖力的压制下,变得轻无一物。 上方禄折冲面目狰狞地吼道:“白泽,你真不要命了吗?!你强弩之末,怎敢再与龙脉相争!” 白泽抬起头,瞳孔中金光灼烁,淡淡落在少元山上。 在倾风彻底拔出长剑之后,闭目轻阖,随着白色长袍被卷进狂风之中,化归原形,抬手压向暴起的龙脉。 禄折冲被两股浩瀚妖力夹在中间横扫,额角青筋爆出,厉声吼道:“白——泽!” 倾风手中这把金光凝成的长剑跟着吟颤,一股巨力的力道似要引着剑身往高中飞去。 她用尽全身的力劲将其制住,就见翔于高空的细雨都在朝着剑身集来,飒飒的春风穿野过林,叫苍翠群山应和着发出齐齐呼啸。 千山之上,云雾散开之处,金色的灵光在日色下漂浮,如瀑布倾斜而来。 先前枯竭的国运,在剑出之时,重新遍洒人境,润泽万物。 倾风踏着长阶疾掠而上,正欲一剑截断那两境的通道。 仅剩数步,又是十多条锁链从地下钻出,而先生不知所踪。 那锁链死死缠住山河剑的剑身,竟将剑上光华遮住。天边刚散的乌云在对峙间又有回聚之势。 禄折冲唇角带血,身后的妖将觑机已大半退回妖境,他张开左臂,嫉恨道:“自找死路!他白泽屡次妄图镇压龙脉,才是违逆天道,罪该当诛!你就同他一起去死吧!什么剑主,都是该死之人!” 倾风看着那天堑似的两丈距离,双臂肌肉绷紧,奋力想扯出剑身。 龙脉的尖啸声化为如刀的罡风,倾风被刮得浑身沐血,全没了知觉,唯剩一腔信念,屹立不倒,半步不退。 “小畜生!你能拔出山河剑,我便能折剑——!我叫白泽与你共丧今日!” 倾风眨眼之间,听见林别叙似有似无的一声轻叹,随即余光中再次出现一道白泽的身影。 那巨兽拍掌而去,以势逼退龙脉,叫倾风得以再次挣开束缚。 龙脉同是负隅顽抗,接连受到两只白泽压制,再无还手余力,痛嚎出声。 林别叙的身上亦染了一层血气。 “白泽?!” 禄折冲怔然一瞬,才反应过来,当即目眦欲裂,痛恨咒骂:“你是妖境的白泽,缘何要叛我妖族!为什么!为什么!!” 无论是剑主的出世,还是林别叙的现身,都叫禄折冲癫狂。 他还有万句斥责没有出口,倾风已一剑刺穿他的胸膛。 剑身从他背部穿出,禄折冲张开嘴,喉间血液横流,阻了他声音。嘴唇翕动,憎恨怨毒的目光从倾风的脸上,缓缓转到她身后,凶狠地瞪视着林别叙。 待妖力消尽,神智从傀儡中脱离,才死不瞑目地往后倒去。 倾风抽出山河剑,喘着粗气,高指剑阁之上的少元山。 龙脉咆哮着收回妖力,慑于山河剑的威能,主动切断了两界通道。 剑身顷刻化为金光,重新溃散于天地。 倾风呆滞地站立着,手臂依旧高举,不知酸疼。直到澄明的日光照到她脸上,刺得她闭上眼,她才回过魂来。扯扯嘴角,又是哭,又是笑地叫道:“师父——师父,我执剑了!” “师父!我回来了!” 倾风吊着最后一口气,脚步不稳地踉跄两步,想朝大殿走去,再见陈冀最后一面。 可体力支撑不住,晕厥地栽倒下去。 地面上忽而出现一个新的黑洞,倾风这一摔,便朝着无尽深渊坠去。 “陈倾风!” 林别叙刚刚站稳,受龙脉妖力的反噬也正奄奄一息,见此场景,未曾思忖,人已依循本能朝她奔去。 抓住了她一只手,却无力将她拽出,定定看了她一眼,脑海中成片空白。瞬息的抉择之机,暗讽自己理智不存,却是手臂一拢将她抱进怀里,随她一起掉了下去。 暴雨停歇,乌云尽散后,绿荫深处的群鸟又开始声声地乱啼。 弟子们越过路边倒塌的枝干,一身狼狈地冲入寂静庭院。跨过大殿大门,又赶忙放轻了脚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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