纵是纪钦明离去前早有布置,也挡不住朝中生出蠹虫。 所幸禄折冲掀起的这番血雨将那帮宵小吓得够呛,没敢生事。先前御史公等人因顾忌白泽不敢大刀阔斧地处置,趁此机会连敲带打地震慑了一番,连夜收拾了几名包藏祸心的贼子,在朝局动荡之前,便将其稳定下来。 御史公擦着额头冷汗道:“幸有山河剑现世,免于饥馑,百姓暂无粮米之忧。否则怕真是祸端难除,颓势难挽啊。” 昨日看着那暴雨,几人淋在雨中,是连战火燎原,手足相残的局面都设想了一遍。无望中甚至生出点死志来。 不料下午放晴,傍晚时分积沉的水流便尽数退去。几人相会之时,禁不住泪眼婆娑,执手相望,满是劫后余生的庆幸。 陈冀平静听着他们讲述,跟了一句:“我等也是如此。” 张尚书一直缄默,临离去前,才感触万分地对陈冀说了一句:“纪先生……可惜了。” 陈冀五指攥紧,欲言又止,最后只摇了摇头。 这几日,刑妖司弟子俱披缟素,为亡者送行。 待刑妖司安定之后,陈冀乘车前去望登,面见陈氏族人。
第六卷:求之有道,得之有命
第122章 千峰似剑 (“待你好,你亦不会承我的情。”) 夏初时节白日已长, 清晨鸡鸣报晓,日正东升。 陈冀走入望登城时,就见城中纸钱翻飞, 百姓身着素衣跪在街头巷尾啼哭,于昏晦的光色下为陈氏族人祭奠。 陈冀是带着狐狸,轻装简行过来的,一路打听,找到位于城西的刑妖司。 陈疏阔恰巧站在门口与人交谈,一手撑着竹杖, 一手拿着个油饼小口地吃着。 陈冀走过去,在他边上站了会儿。 陈疏阔打量他几眼,没认出来。待说完了话,才转身面向他,好声好气地问:“老哥儿,有什么事吗?” 陈冀张开嘴,几句打好腹稿的话到了嘴边,不知怎么变成了:“季酌泉那几个孩子怎么样了?” “哦,原来是上京来的师兄。”陈疏阔忙抱拳问了声好, “三位师侄已无大碍了,这几日总急着要回京。只是大夫说他们暂且不宜赶路, 所以小弟留着他们多修养几日。书信已送出过两封,想是耽搁在路上了。” 陈冀应下后, 便没了话说。 狐狸仰着头, 视线在二人之间来回转了两圈, 见他们生疏至此, 拽着陈冀衣袖, 挑眉叫了声:“喂?”你们没毛病吧? 陈冀才扯起嘴角笑了下, 状似滑头地道:“认不出我了吧,疏阔师兄。” 他的身上带着股沉沉的暮气,拨开后才能模糊窥见年轻时的那种莽撞与恣意。 陈疏阔愣了半天,总算反应过来。眼中泪水翻滚,面上是明显的无措跟懊悔,觉着自己方才说错了话。 陈冀抬手理了理他的衣领,试图将老旧布料上的褶皱抚平。可惜岁月熨下的折痕,是种看似轻柔却深刻的烙印,并不能随他意愿变得平整。 陈冀玩笑道:“师兄也老了,以前总看不惯弟子们衣冠不整,抓着我们教训,如今自己都无暇摆弄这些了。” 陈疏阔转过身,想去叫剩下的那几位兄弟出来。刚迈了一步,又不舍离去,唯恐这是自己的一场白日大梦。 随即不顾手上还捏着半个油饼,张开双臂一把抱住了陈冀,当街失声痛哭道:“师弟啊!” 陈冀用力回抱着他,小声叫道:“师兄。” 陈疏阔狼狈地痛泣,颤声道:“驭空师弟走了,你没见到……” 陈冀忍着哭腔道:“我听说了,听说了。” 二人抱着发泄了一番,才艰难压抑住汹涌的情绪。 这会儿再看,都觉得对方瘦骨嶙峋,吃了太多苦。 陈疏阔用袖口擦擦眼泪,挤出一点笑容来,心里是切实的带着高兴,只是尚沉浸在方才的感伤之中,导致笑容里仍夹着莫名的苦涩:“我见着倾风了。她说要给我们陈氏的人扶灵。你真是收了个好徒弟。京城传来的消息不大清楚,说是倾风执掌山河剑了?我当日劝她回京时,还以为望登城要失守,不想她真能一夜得悟,免万民丧乱。好啊!我便说她身上有股韧劲,不畏千磨万击,遇挫而强。” 陈冀神色一沉,阴郁地道:“她被带去妖境了。否则今日该随我来见你。” 陈疏阔勃然失色:“她一个人吗?” 陈冀下意识点了点头,随即反应过来,补充说:“还有一个……不过是个累赘。” 狐狸一直在张头张脑地四处望,见二人哭得动情没有插话,可本性是只安分不了的狐狸,老想着开溜。脚步偷滑出一段距离了,听不下去,又跑回来叫道:“什么累赘?他可是白泽!” 二人倏然转过头来,目光如炬地盯着他。 “林别叙是白泽啊!”狐狸往后跳了一步,惊诧道,“他是白泽啊,你们到现在还不知道吗?!” 陈疏阔当他是在胡说,不解道:“这世上能有两只白泽吗?” “不管你觉得有没有,反正他就是从少元山里蹦出来了。”狐狸拍拍胸脯,自吹自擂起来,“他虽是妖境的白泽,但是无根无基,此番又得罪了妖王,自然是没有我厉害的。倾风若是带着我去,我能领着她吃香喝辣,可惜如今得跟着林别叙四处逃窜,若是遇见我父亲……” 陈冀听得耳朵发痒,打断了他,认真地对陈疏阔说起正事:“我想重建一支部伍。陈氏已经人丁凋落了,我打算昭告天下武林,凡是有志之士皆可入伍。我来助他们领悟蜉蝣。师兄,军中庶务,还要劳烦你们。师兄愿意与我,复兴陈氏,重铸荣光吗?” 陈疏阔低头忖量许久,迟疑地道:“是好事,可是难免人心不古啊。听闻先生重伤闭关了,你要代为打理刑妖司,若由此生出什么变故,怕是捉襟见肘。” 陈冀拎起狐狸的后衣领,将他提到面前来,说:“我将这小狐狸带在身边就是为了这个,他能调用先生留下的万生三相镜,以真我相辨识人心的善恶真伪。” 陈冀说:“师兄,而今人境大劫虽侥幸化解,可忧患未绝,强敌仍在,尚不能消沉怠惰。那妖王不是等闲之辈,此次谋划险将人族逼入绝境,不定哪时又会卷土重来。陈氏这把剑断了十五年,若不重铸,终究只能是他刀俎下的鱼肉,随人宰割。” 陈疏阔肃穆点头。 狐狸挥舞着手脚抗拒道:“什么!你平日对我又没什么好脸色,凭什么我要无故为你做事?!你别是忘了,我可是妖境的狐狸!” 陈冀大手按住他的脑袋,语气慈祥地说:“现下两界通道已重新闭锁,你一时半会儿可回不去。别管你父亲是谁,你是哪里人,往后都要在人境讨生活。权衡好了再回答。” 狐狸动作一僵,嘴里无声骂了几句,最后委屈地为自己抗争了下:“要给钱啊!” 陈疏阔对这活泼的狐狸倒是喜欢,将陈冀的手挥开,略弯下腰,笑着说道:“我不仅给你薪俸,还给你排个职位,叫你往后能在陈氏、不,在刑妖司横着走。你要不要来?” 狐狸眼睛骤然发亮,激动道:“真的啊?!” 他拍着手叫好,顿时也不觉得人境的日子难熬了,大笑着畅想道:“等倾风回来,是不是也得尊称本狐一声大爷?不过她现下该还在妖境吃着苦,待她面黄肌瘦、落魄地逃回家,发现本狐君替她连陈氏大军都整顿好了,可不得哭着对我道谢?” 狐狸捏着下巴,难得替倾风忧愁起来:“陈倾风,她可千万别落在昌碣城,否则真可能会没命回来。不会那么倒霉吧?” 陈冀问:“昌碣是什么?” “那是一座邻近边地跟少元山的大城。”狐狸半只脚已踩进陈氏的门槛,又与陈冀同是白泽的学生,当下看他们的感觉都是自己人,便慷慨地介绍道,“昌碣也是妖境几座大城里,唯一一座还在蓄养人奴的城镇。我对他们城主不大了解,只听我父亲草草提起过,说那是个性情凶戾的大妖,沾点上古大妖的血脉,可惜打不过其他城主,只能占据边地那等荒凉疏落的地方装个大王。哦,昌碣比你们界南还要贫瘠得多,涝旱无常,鲜有丰岁,粮食得跟别的大城买。每年饿死的百姓一车车地往外运,城外的荒邻都快埋不下。受我狐族唾弃,从不与之往来。” 他说着,一脸高深地勾勾手指,示意二人附耳过来,神神秘秘地道:“领悟龙脉遗泽的那位人族,就是从昌碣出来的。从此叫昌碣城的城主成为满妖境的笑话。那大妖可不似我狐族那么仁善,对你们人族最是厌憎,本性暴戾嗜杀,凶残阴毒,落到他手里的人,过得比牲畜还不如。因他固守在那不毛之地,也无其他妖族乐意管他。倾风要是去了那里,不定得被剥层皮。” 陈冀面沉如水,低声呢喃了两遍:“昌碣。” 刻着昌碣两个大字的巨石,横亘在两座壁立千仞的山峰之间,字体颜色暗红,带着种阴祟的诡谲。 林别叙从少元山下来,只瞥了一眼,继续背着倾风向前。 倾风在剑阁上一连捏碎了几枚妖丹,筋脉正受反噬,没死全是山河剑的生意反哺,还能喘气已属奇迹。 少元山上的妖力浓郁而躁乱,让她多留两日,人境短命剑主的名册上不定又要再添一人。 林别叙亦因镇压龙脉内伤严重,拖着仅剩的半条命将倾风带出来,只觉自己一闭眼就要晕厥过去,化成一滩烂泥。 他一脚深一脚浅地走向浅滩,停在岸边,想舀捧水来解渴。刚一弯腰,膝盖撑不住力气,重重磕在了石头上。 他闷哼一声,身形歪斜,让倾风从背上滑落下去。心头一紧,立即伸手去捞,在半空接住了人,将她缓缓放到地上。 林别叙半跪在地,低垂着头,目不转睛地看着倾风,眸中的光色似边上那条清微的溪流,浅浅缓缓地流动。 这样近的距离,他能闻见倾风身上干涸了的血气。连同对方眼睫的颤动与鼻腔间的呼吸也感知得一清二楚。看得久了,便有些恍惚,觉得面前这人的脸变得不太真切。 林别叙抬起手,轻轻扼在倾风的脖颈上。 指尖下的皮肤沁凉。隔着一层薄薄的皮肉,那奔流血液中的脉搏更是微弱。 只要他稍稍用力,倾风这口气就能断在他手上。 何苦? 林别叙自嘲地想。 他又不是真的要求死,缘何要留这样一个人在世上? 这人心里装了太多事,什么陈氏、苍生、山河剑,满满当当,唯独不可能有妖境白泽的位置。 几次三番为她破例,当是好奇。可这阵虚无缥缈的风已能掀起千尺浪,而他的枝梢已伏斜到地上,难道来日倾风对他刀锋相向,他也甘愿解落残叶,碾作尘泥吗? 是该杀了她,断了这份执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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