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识难得清醒时,她睁开眼睛找过剑,然而不在手边。照顾她的年轻妇人说不曾看见。 反正社稷山河剑这东西偷不走,倾风挣扎了小一会儿,很快又晕厥过去。 睡梦中分不清时日,再有意识时,门外正响动着一阵哭嚎声。
第124章 千峰似剑 (眼前的光好似千万点的落红) 倾风睁不开眼皮, 光是听那凄哀婉转的哭腔,只觉有种云天晦暗的错觉。 想是人世无常,不知是哪位亲友意外故去了。死的这人在这里大约很有威望, 为他送行的亲朋少说要有上百。 那些细细密密的别离悼词等传到她耳朵里,已成了要断不断、似吞似吐的模糊呓语。倾风零星听到几个字,更多的不待分辨,思绪已然游离。 恍惚中她甚至分不清那些恸哭的人,是在为陈冀送行,还是为自己送行。 眼前的光好似千万点的落红, 断了人境的春意,也压住了她短短半生的梦。 她在被勾起的悲痛愁绪中,将要重新昏死过去,忽而察觉身下木板微微一晃,有人从床尾爬了上来。 从声音来听,窗口的位置就在床尾,那人该是趴在她脚边朝外头张望。 倾风不惯有人与自己靠得如此相近,何况还是在自己伤重病衰、无力抵抗之际,神智被人从八百里外的云霄猛地拽了下来, 回到了残破的身躯,耳边那些混乱不成句的声音总算变得清晰, 能稍微捋出一二。 脑海中便描出一幅大致的场景:几人扑在裹着草席的尸首上,哭声如潮, 阴风惨惨。 这几日生死弥留, 倾风满腔凄楚的离情倒是沉淀下去了, 反想上前安慰他们几句:诸般苦痛皆是逃不脱的世情, 有人生来劳苦鲜欢, 接受也好, 不接受也好,都无法的。 随即,倾风听见一阵铜锣声由远及近,伴随着错杂的马蹄与脚步停在了屋外的空地。 马上人没有下来,勒着缰绳闲适地绕圈踱步。 众人的哀悼声骤然一止,变成极为压抑的沉默。叫人能轻易从中品出某股深重的怨恨来。 一位青年男性慵懒开口道:“赵杞这条疯狗,自己死了不算,在台上当着诸多老爷的面,还敢使什么阴损手段,害老爷们坏了兴致。主子宽仁,不计较他这番过失。可他死前发狂,砸坏了院中一张桌案以及一套茶盏,这就该赔了,共是一百三十两。加上本月需交的税银,你们光是采石可不够,粮食也要交还一半上来。” 他说话的声音不疾不徐,有种拿腔捏调的做作,姿态很是倨傲,语气里带着恶意明显的嘲弄,又暗藏着一些恨意得解的畅快。 光是听他说这两句,便成想象到他此刻眼高于顶的模样,浑像那些在权势面前卑躬屈膝,撒开绳索便张牙舞爪的恶犬。 倾风不知道妖境的一百两值不值钱,可听到周围人克制不住的抽气声,知是笔能要命的巨款。 有人愤恨回了句:“你欺人太甚!” 青年尾音一扬,阴恻恻地问:“你说什么?” 先前出声的人不知是被同伴按住,还是自己忍了下去,没有回应。 青年冷笑着道:“几条家犬,犯了大错,还敢朝主人狂吠?莫不是赵杞替你们赢过几次,叫你们吃了两顿饱饭,就以为自己有了底气?在我主门下,你们不过是一群养在后院的家畜,叫你们生便生,叫你们死便死!不要以为逗得老爷们高兴,赏你们几分好颜色,自己就不姓奴了。” 长鞭破风之声响起,抽在哪处血肉上。 四面啜泣声起伏,众人如秋日里瑟瑟的落叶,紧抱在一起。 青年兀自抽打,嘴里大声咒骂道:“畜生!畜生!” 他宣泄了心中怒气,才丢下马鞭,不耐烦地说道:“有钱赔钱,没钱赔人,这里的规则你们都懂,我不多浪费唇舌。一炷香后,银钱粮食没上缴齐来,别怪我不客气。” 倾风当这青年是哪个小妖,在外郁不得志,过来人奴的村庄横行霸道。听他句句辱蔑,胸腔内生出一股凛然的杀意,戾气翻腾,恨不能将他一剑送去归西,竟硬生生将自己从半死之人的状态中逼醒,手指轻轻抽搐了下。 倾风心中大喜,争回一点力气来。可惜经脉滞涩,内力稍一运转,全身血肉就出现针扎似的剧痛,疼得她险些又背过气去。 她耳边轰鸣一阵,身上血液似江海奔流,定了定神,勉强从外界窸窣的响动中,分辨出一道熟悉的声音。 床脚的人慌张地挪了挪身体,带得木床一阵摇晃。 窗外,赵余日小步靠到青年身侧,佝偻着背,语气卑微地讨好道:“阿彦,你赵杞哥……他从前也是待你好过的,你念念旧情,帮着给他留个全尸吧。” 青年没搭理。 赵余日从怀里小心翼翼摸出一个布包,打开后里面是一把零散的银钱,她一手捧着,另一手去抓青年,想把东西交给他。 这举动不知怎么触怒了青年,对方脸色一变,反手往外一甩,重重抽在赵余日的脸上。 散银陡然洒了满地,有的滚远处去。赵余日更是被打得眼前发黑,趴在地上眩晕了会儿,缓过神来,赶紧去捡地上的东西。 青年指着她训斥道:“别碰我!脏了我的手。” 他用手背蹭着衣服,拼命擦拭自己的皮肤,憎恶道:“还有,别再叫我那个名字,我如今是替城主做事,你这贱民少与我攀关系!” 赵余日侧脸红肿了一块,蓄着泪水,视线模糊,跪在地上用手掌摸索。 边上人帮着捡了一些,交还给她。 赵余日数了数,还是少了两个铜钱,急得要哭。抬眼见对面几个穿着黑衣的人正一脸兴味地看着她,鞋底正踩住了半枚,不敢过去,只能落寞地坐在原地,用衣角将铜板上的泥擦干净。 唾弃自己没出息,又抬起手,将脸上的血和泪一并擦了。 “娘!” 床脚那人低低叫了一声,两腿轻蹬,试图翻出窗去。许是响起父母的嘱托,刚站起身,又趴了回来。 原来还是个稚嫩的孩子。 那女童捂住眼睛,不敢再看,从床尾爬了过来,躺在倾风身侧,蜷缩成一团。扯过倾风盖在身上的一角薄被,将脸埋在里面咬牙啜泣。 倾风咳嗽一声,被气得呕出一口血来。 心中越是愤慨,身体倒跟回光返照似的,支着副枯死的骨架,又从九泉下不甘地爬了出来。 这次是半边身体能动了,只是还睁不开眼睛。 孩子察觉到倾风在颤抖,哭声一滞,这才发现她脸上汗涔涔的一片,贴身的衣服都快被打得湿透。忙用手给她擦了擦嘴角的血,在她耳边叫道:“喂?姐姐?” 倾风拼着口气,想醒过来。额头上的青筋狰狞外凸,看得女童心生胆怯,朝后躲避。 院中又是一阵喧哗,女人细长的尖叫声刺破长空,众人纷纷上前阻拦,围成人墙挡在前面。 为首的男人嘶声道:“哪里能马上筹得一百多两!粮食也没有了,这月发的粮食本就不到往常的一半,哪里还有能剩下?你行行好,先宽恕我们一段时日,我们定还,定还!” 青年不为所动:“我体谅你,何人来体谅我?我不过是奉命过来取钱,你们不给,等上面的将军亲自来讨,能由得你们好果子吃?少来害我!要怪就怪赵杞求死都不安生。” 他连番的打压,又冒出这通恬不知耻的话,终于有人忍耐不住,从人群中冲出来,指着他鼻子唾骂道:“杞哥怎么死的都还不知道呢!这一百多两是要进谁的狗肚,你拍拍胸脯你敢认吗?!” 青年脸色骤然阴沉,冰凉的眸中烧起一团火。说话的人尾音没落,便被身后的亲友扯了回去。 人群簇拥在一起,带着惊恐的神色不住朝后退去,直至退无可退,靠上后方的院墙。 一片可怜的叫声里,青年将人抓了出来,揪着对方的头发按在空地上,一脚踹向他的膝盖,又往他身上啐了一口,伸出手狠毒地道:“给我拿把刀!我今日非割了他的舌头!” 不待他发难,路上又来一批人马。 这次来的该才是真正的小妖,倾风察觉到了从窗口飘进来的妖气。 修为很是粗浅,也可能是血脉不纯。许是人与妖通婚生出来,又觉醒了妖性的小妖。 妖族们一出现,原先那暴戾恣睢的青年立马收敛了脾性,不说杀人了,扯起张假笑的脸躬身相迎。 为首小妖看也看不他,用刀尖指向仍横躺在地的尸体,大笑着道:“赵杞与人拼斗,不幸死在台上,照理,他的尸首是该丢去喂狗的。可我念及你们还在忍饥挨饿,所以特意送还给你们。你们怎么还不生火架锅,好好庆贺?平日难道能吃得上肉吗?” 村民们敢怒不敢言,连怨憎的视线也不敢直白落到他们身上。深低着头,攥紧的五指在手心抠出一块血肉。 见着周围众人皆是与自己一样,心中顿觉一片悲凉,比死了还要不堪。 狗只需要摇尾乞怜,真被扼住尾巴,还会暴起反抗。可是他们呢?被欺凌到这地步,却只是闭目塞听,当一副徒具形骸的活尸首。 人生一世,不过求口气在,怎么就那么难? 小妖想来曾在这个叫“赵杞”的人身上受过气,对此仍不满意,握着马鞭,挑起边上一人的脸,挑衅道:“低着头做什么?给我笑啊!莫非你们不高兴?” 青年谄媚地跟腔道:“听见没有?苦着张脸给谁看?你们这帮煞风景的腌臜东西,连笑也不会?” 众人熬了他两鞭,强忍着没作声。 小妖叹道:“我说你们,种地不行,采石不行,挖渠也是慢慢腾腾,比不过别人。好不容易出个手脚麻利的,去给老爷们逗逗乐子,还坏了几位官爷的雅兴。叫我说什么好?” 一老者赔着笑脸,走上前道:“几位官爷,明年粮食的收成定能上来,届时便将欠的账目都还上。” 小妖说:“明年?那是因为妖主夺得了人境的国运,与你们有何干系?这是天道垂青我妖族,自然不能算作你们的劳力。往常是老爷怜悯你们,花着大半银钱养着你们这帮废物。如今天时顺正,五谷丰登,明年的税赋自要加收三倍,你还得上吗?” 人群中传来几声凄怆的哀鸣。 小妖不管不顾,勾勾手指,身后几个走狗立即上前,上手去抓人群里的年轻姑娘,女童也不放过。 还有的直接冲开紧闭的房门,要挨家挨户地搜寻。 “不——不——” “娘——” “放手!” “狗贼,我跟你拼了!” 哭叫声连成一片,吼声喧天。人群彻底爆发,拥攘上去,紧拽着那些人的手不放。 一些孩子被两边用力撕扯,哭得接不上气。 这畜生! 倾风睁开眼睛,整个人仿佛刚从水里打捞出来,急促地呼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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