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余日一手撑着身体,紧紧阖上眼睛,还等着鞭身落下,忽而被人从身后一扑,猛地撞到地上。 身后人的重量压得她喘不过气,也为她挡住了足以致命的一鞭。伴随着血肉绽开的声音,身上人只发出一声闷哼。 赵余日惊恐地睁开眼睛,见是自己郎君,除却几字无用的气音,喉咙像被粗粝的沙石堵住了,喑哑难言。 小妖顿时火冒三丈,瞪视着二人,眼神阴鸷道:“倒是深情,就成全你们去地下做一对鬼鸳鸯!” 他手臂尚未抬起,又一老汉冲上前,两手抱拳朝他不住叩拜:“官爷,他二人不知天高,知道错了,您绕他们一命吧!我一家老小都给您跪下了!” 小妖见他说着要来抱自己的腿,心中作恶,生怕这脏东西靠近,用出了七成力抬脚踹去。 老汉被踢得腾空而起,朝后倒飞,落地时,瘦弱的身形也没惊起什么土尘,一口血从唇边淌出,眼中失去神采。 小妖指着围观的百姓,厉喝道:“想死的一并出来,莫一个个地冒头,浪费小爷时间!” 远处一片舒展的树荫下,多出两道无人察觉的长影。 青木遮蔽处分明无人,可是下方交错摇曳的阴影中,又确能辨识出两个并肩而立的人影。 衍盈撤下手中花伞,横抱在怀,注视着眼前的惨状,娇艳面容被一根斜枝的阴影分为两半,明暗不定。 “当初在人境,我问你如何破妖境之死局,你说人性不甘屈从。凡有星火降世,率先垂范,敢于争势,自有前仆后继的来者,会舍命相助,正本清源。当时我未笑你天真,可心中已觉你小黠大痴。” “你所见之人族,未曾受过辱,折过节,未曾叫人反复鞭笞于台下,未曾试过孤注一掷却不伤人毛发。” “不知何为浮萍,何为渺小,自然觉得人族都有一副顶天立地不能折的傲骨。觉得自己能挽狂澜,逆天道。” 衍盈挤出一个很是凉薄的笑容:“可是人如草芥,生来柔脆。下屈从于上,弱屈从于强,人屈从于妖。这同君臣、父子一般,皆是时位秩序。就连是你,三年了,我以为你有一腔奋勇慈善,三年里你照旧只能冷眼旁观。说明身在妖境,你也可以安安分分做一名小妖。” 王道询站在她身侧,不能动不能言,唯有眼珠随她话语轻轻转动。 衍盈:“妖境也曾出过星火。赵鹤眠而今被困于少元山。当年随他出征的臂膀如今埋骨荒山。谢引晖引领人城,左右受限,负隅顽抗。人族寿命短暂,谢引晖的妖身不过再支撑一二十年便要消亡。届时所谓三百年之机,真不过如火星转瞬即灭。” 衍盈拂袖一挥,解去王道询身上的禁锢。 王道询两股一颤,几乎不能站稳。抬手扶住一旁的树干,手脚麻木得失了知觉。 他额上冷汗一把把地滑下,身上衣衫也快被浸得湿透,多年来错乱的记忆在如潮水迅速回拢,浩浩的乱流对着他的意志反复拍打。 他一时是被困于后殿,饱受摧残的幼童;一时是随白泽悟道,受万人尊崇的皇子。 一时是立于山巅之顶,大权在握的陛下;一时又是傍人门户,只能谄媚庸鄙的小妖。 王道询与纪从宣两个名字来回在他脑海中盘旋,最后俱是落下,砸得他头晕目眩。 纪从宣宛若从深渊中拔起,靠着一旁的树木急促地呼吸,方能从那窒息的错觉中稍稍脱离。 衍盈问:“三年多里,但凡你能为人族心生怜悯,有不顾惜自己性命的勇毅,便能冲破我的妖术。可是你没有。纪从宣,你饱读诗书,受教于白泽,也不曾有过所谓殒身不逊的气节,如何能叫这帮人奴有?” 三年来黄粱一梦,醒来依旧山河寸血,天涯恨远,潦倒难行路。 衍盈说他不知何为浮萍,不曾垂目见苍生疾苦,是以夜郎自大,口出狂言,这是错的。 他自小因妖族血脉,被父亲关于暗室。屋内门窗封死,只留个一寸见方的小洞。 奴仆偶尔想起时,才会大发慈悲来给他送饭。送的残羹冷炙甚至不如狗食,奴仆心情不悦,便会朝他碗里加伴泥沙。 有时他从那狗洞里爬出去,便被人踢回来。有时会遭一顿毒打,扒光了衣服丢进湖水里。 六岁还不能说话,只会对着外间吼叫。全无理智,唯有兽性。 他几次死里逃生,得亏命大,才苟延残喘至于今日。 若非先生后来耗损修为替他开智,他此生只能做一个痴傻的牲畜。 启慧后他回忆起生平种种,终生受其困囿,难以释怀逃脱。 他憎恨父亲,又敬畏父亲。未曾见过生母,又怜其孤苦。怨憎人族,又恐惧人族。 是以他自卑、自弃、妄自菲薄。是以他胆怯、卑劣、虚伪诡诈。 他是不勇毅,不仁善,不真诚。生性比之草芥更为柔弱。即便从人境换到妖境,那些弊端亦如附骨之疽剔除不去。 是以他深知自己的鄙陋,深自唾弃——才要自己处处悖逆,与本心背道而驰。 纪从宣缓过劲来,抬起头,看着衍盈,一字一句道:“你错了。” 前厅内,貔貅被热气熏出汗意,听林别叙说完,用长袖擦了把额头,说:“你要我与谢引晖佯装不和,假意两城争杀,带着大军朝昌碣袭近?哪里能瞒得过犀渠?不久便会露馅了。他虽蠢笨,倒也不傻。” 林别叙说:“拖延一时半刻,也是好的。” 貔貅看着他的脸,怀疑道:“你们不会要假戏真做,趁我松懈,真啃下我映蔚半块肉吧?” 三人异口同声道:“岂会?!” 貔貅更害怕了。觉得这三个都不是善类。 几人正埋头推敲着细节,外头的白重景忽然做了个噤声的手势。 数人不明就里,还是停下了议论。 白重景走到门外,朝着天上仰望了片刻,回来说:“没用了。” 倾风满头雾水:“什么没用了。” 白重景两手环胸,摇头说:“完了。” 倾风急得抓狂:“什么完了?!” 白重景一句话吊了三口气才说完:“城外的人奴乱了。一群小妖要将人奴活埋沤肥,里头你那个人奴朋友也在。你们人主也在。” 貔貅惊道:“什么时候?” 白重景:“自然是现在。” 倾风愣了下:“你怎么知道?” 白重景指指上方:“昌碣养的那批鹰告诉我的。”
第154章 千峰似剑 (死气沉沉的人海中,蓦地燎起一团野火) 倾风可算是明白什么叫敌在内部了。 昌碣白养了那么一大批的鹰隼在边地日夜巡卫, 全成了重明鸟的眼线。 哪日禄折冲若是想发兵昌碣,怕是不费吹灰之力便能克敌制胜。 也难怪犀渠这般野蛮统辖还能在昌碣屹立百年不倒,原是因为够识时务。 倾风快步冲到门外, 天上的苍鹰已经飞远了。在庭院上方停留太久会叫犀渠察觉,因为只低掠了一圈便不见了踪迹。 倾风扭头问:“乱成什么样了?” 白重景神色古怪道:“你指望一只鸟能跟你说得多清楚?” 倾风:“……”这话听着好生耳熟。 鸟啊树啊的能说话,难道就合常理了吗? 白重景难得见她吃瘪,心情愉悦,话也多了起来:“想必是没有太乱,否则城外的守军已将饲养的飞禽都放出去传递消息。多半是几名小妖一时性起, 又去虐待人奴泄愤,不慎冲突起来。动动刀、见见血,无人在旁怂恿的话,动乱顷刻便能压下。只是花妖与你人主都在,事情就难料了。” 禄折冲的部属,能帮忙传她消息,已算不错了。倾风也不计较他话里隐隐约约的幸灾乐祸。 她回屋拿起长剑,背在身后,说:“我去看看。” 林别叙额头两侧的穴位开始隐隐作痛, 劝道:“你冷静点。” 倾风沉稳道:“我很冷静啊。可连陛下都在城外,我总不能置身事外。” 她转了个身, 谢引晖又不知不觉地绕到她面前来,吓得她倒抽了口气。 倾风回头望去。方才人还在屋里坐着, 一眨眼的功夫移形换影, 这本事真是适合拿来装神弄鬼。 谢引晖问:“陛下随你二人一同来妖境了?” “陛下三年前就来了, 禄折冲干的好事。”倾风言简意赅道, “纪师叔已死, 先生重伤, 陛下万不能再遇险,需将他安然无恙地带回去。” 谢引晖意会点头,视线逐渐偏斜,盯住了人群后方正津津有味看热闹的貔貅。 貔貅本想无视,可支撑不过数息,便受不住内心煎熬。想着与其被谢引晖赶到架上下不来台,不如自己知趣些。当即豁然起身道:“走!我陪你去!” 他大摇大摆地走出门,领着倾风去租了两匹马。 映蔚城的商人什么生意都做,在昌碣也开出不少门路。 半炷香后,倾风骑着马,与貔貅相继奔上官道,朝着东面城门疾驰。待四面没人了,兴味地同他道:“原来你这么怕我师叔。” “废话!”貔貅面皮被扯了个干净,干脆不狡辩了,反正也不丢人,坦率道,“他可是个连自己肉身都能不要的狠人!哪个惜命的能不怕他?” 倾风问:“那你怎么不怕我?” 貔貅嗤笑道:“我怕你作甚?” 倾风大言不惭道:“因为我跟我师叔是一家人。他都听我的。” 貔貅不吃她这套,夹紧马腹越到她前头:“做你的春秋大梦去吧。就谢引晖那种冷血无情的人,眼里除了天下,连灰尘都容不下一粒,还能装得下你这么大个的师侄?你要是姓谢,我姑且还能勉强信你两句。不过借着个师父的名号,蹭不上这便宜。” 倾风干脆闭上嘴,不与他争辩。 高人是不屑与人叫嚣的,等下回林别叙在场,叫他报报自己名号,给貔貅这泼皮长长见识。 倾风三心二意地想着,面上皮肤被热浪吹得发烫。不多时,发现天空又有两只鹰隼先后飞过。她立即勒紧手中缰绳,目光追着那两道黑点不住高仰,转向身后。 随飞鸟远去,原先那点松快的心情跟着一扫而空。心神不定间,某种不祥的预感涌上心头。暗忖道,不会真闹出大事来了吧? 貔貅看出她心中忐忑,随口宽慰了句:“打不起来,人奴要反早就反了。王道询那小妖……咳,你们人主是何其奸猾……不是,灵泛变通之人,哪里有他打不了的圆场?宽心吧。” 倾风喉咙干渴,吞咽了一口,敷衍回应了声。驭使着马匹加快脚程,朝着荒山疾驰而去。 夏日的光色照透山林,环绕在荒山上的烟雾随着渐暖的风波悄然散净。 四野青绿,天山共色,一碧如洗。 枝叶掩映间,两位人族闷声不吭地放下锄头,退到旁侧,不敢看周围人的眼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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