貔貅也不知那是什么宝贝,见犀渠被困,一颗心暂时从嗓子眼掉了回去,叫苦连天道:“你师妹怎么扛得住?禄折冲那祸害,给这孽畜那么厉害的阵法,不曾料到这蠢牛会发疯吗?!你这是什么草?能顶多久用?” 他说到最后一句差点咬到自己舌头,因为犀渠抬掌一挥,已将那些草丝拔去大半。 倾风拄着长剑起身,粗重地喘气,擦去唇角的血,指着犀渠道:“你要是这么不讲江湖道义的话,那我也不客气了。” 貔貅瞪大眼道:“你还藏掖着什么后招?想留到下辈子吗?” 倾风咽下嘴里的血,四肢虚软,内里已近强弩之末。想叫貔貅送自己个厉害点的法宝或是妖丹,便听见林别叙在上方叫了一声:“倾风。” 林别叙受妖域破碎反噬,面容难掩虚弱,神色却并不慌乱。 倾风与他隔空对视一眼,望见他眸光中的沉静,眉梢动了动,不知他想说些什么。 以为他是想劝自己不要再用那些自损的手段,拇指在剑柄上摩挲了一下,扭过头没应声。 “犀渠调整阵法,将少元山的妖力转到自身,赵鹤眠身上的禁制已卸除大半,能将龙息勉强传至昌碣,可离城主府还是有些距离。我与他约好,他会再送你一道龙息,你以山河剑的剑势为引,将那龙息引到剑上。”林别叙轻笑了声,温声道,“可别叫犀渠抢走了,那你我今日,真是非死不可。” 倾风重新抬起头看他。 “什么龙息?”貔貅精神一震,大叫着道,“给我!给我!给我一道龙息,我也能斩杀犀渠!” 紧跟着一顿,又古怪问:“什么山河剑?” “赵、鹤、眠?” 犀渠听见这名字,那出走了几万里的理智又奇妙地绕回来了,转了转眼珠,忽然意识到自己做了什么,后知后觉地抬起头道:“你算计我?” 施在赵鹤眠身上的禁锢,唯有禄折冲能解。但犀渠该知晓其中一些法门,有操控阵法的部分权柄,以防赵鹤眠与龙脉在山上生出异变,禄折冲鞭长不及。 犀渠这妖薄情寡义,生死之际哪会顾全大局?林别叙为他创出可乘之机,他怎忍得住不去动那阵法用以自保? “怎么会呢?”林别叙按着隐隐作痛的胸口,不大真诚地笑道,“不过只是巧合而已。”
第164章 千峰似剑 (我此生潦倒,可我血不空流!) 倾风与林别叙四目相对, 与他交换了个自己也不大懂的眼神,心情可谓跌宕起伏。 脑子跟着转了几圈,想领会他的深意, 推测他全盘的打算,很快发现这不过是叫自己分神,索性放弃了。 不想在犀渠面前露怯,于是煞有其事地朝林别叙点了点头。暗暗忖量着应该怎么用剑势牵引龙息。 她也没亲眼见过那玩意儿,一口气还能用剑势来争吗?不会又是林别叙说的什么黑话吧? 犀渠见他二人默契对视,更笃定是他们设套, 筹谋良久只为助赵鹤眠篡夺他的边城,自觉被戏耍多次,新仇旧恨一并翻了上来,满心暴戾之气。喉结滚动着发出几道诡异的气音声。 “那你也莫妄想她能争得过我!”犀渠一掌凶狠拍下,失控中顾不上力道,手臂上刚止住伤口的再次崩裂开来,鲜红的血液飙溅了一地。 他眼睛似也被那摊血渍染红,眼珠外突,表面覆盖上密集的血丝。扯断那簇碍事的草丝, 身形一荡,不知疼痛般地朝倾风急冲过去。 貔貅下意识大声叫道:“小心——!” 他那声音是混了妖力的虎啸, 倾风被他一吼,也是一个激灵, 抬起长剑挥出一个半月的弧形, 嘴快一步地喝道:“社稷山河剑!” 犀渠不大清明的思绪被她这石破天惊的声势往回拽了一把, 在原地顿住, 目光朝她长剑瞥去。 那剑身倏然渡上一层刺眼的蓝光, 从他的角度去看, 肖似海水拔高数丈,立成一堵水色的高墙。 犀渠不明真假,可今日实在被坑害过太多次,“谨慎”二字被不合时宜地锲入他的本能,当下心有余悸避开了她的锋芒。 倾风趁势后退,握着剑对前方虚空挥出两道山河剑的剑招。 貔貅:“……” 好家伙,玩虚晃一枪是吧? 他怀疑林别叙不过是想引犀渠先去杀他师妹,所以一番胡说八道。 貔貅这妖是一点眼力都没有,一张嘴更是敌我不分地大开杀戒,不留情面地道:“你要是能用出社稷山河剑,我还是两界剑主呢!” 他见倾风一套剑招使得又急又烈,心下比那密不透风,如银河狂坠的剑气更为混乱,抓狂道:“陈倾风,这时候还整什么花拳绣腿?你对着空气舞剑吗?行或不行一句话,好叫我知道我要不要帮你!” 倾风心下也是燥急,强行叫自己冷静下来,清空了脑海中所有的杂绪,也没去听貔貅在独自吵闹些什么。 剑尖从地表划擦而过,倏忽间,倾风心头升起种玄妙的感应,觉得草屑纷飞的泥地再次轻轻颤动了下。 不是犀渠那庞然大物走动时所带起的震颤,而是有股威严之势正要钻地而出。 说来就来! 倾风将内劲集于剑上,顺着那逐渐粘稠沉重的剑势往上一挑。只见一道金色的光流从黄土下缓缓生出。 金光流动间,隐约可以看见一条长龙在盘旋漂游,只不过身形模糊,凝聚不到片刻,又消融进无形的光色中。 倾风提着口气,低哑道:“龙息!” “想与我争?!” 犀渠眸光陡然炙盛,五指成爪,拍出一股雄浑妖力,将那道金色光流在半空截住。 他如今身上恰有少元山的妖力,与那龙息算是一本同宗,居然比倾风强上两分,将龙息朝着自己这边拉近过去。 屋顶上的林别叙也站了起来,神色肃穆地朝这边看来。 貔貅察觉他们几人都不是玩笑,见那龙息快到犀渠手边,吓得浑身寒毛直竖,尖声叫道:“陈倾风!” 他跑到倾风身侧,也试图用妖力去助她争夺龙息。可惜貔貅的妖力对龙息全无用处,他连那劳门子的金光都触摸不到。 貔貅抬头叫道:“先生!” 林别叙抬手下压,示意他不要出声干扰,放柔了声音,说:“倾风。你不是受妖境国运庇护吗?勿忘本心。且静心去听。” 倾风满头冷汗,竭力抵抗着犀渠那头的妖力,已快支撑不住。手脚灌铅了一般沉重,连呼吸都唯恐懈劲,哪里敢放松片刻心神? 林别叙这样说,她也只能转动着瞳孔,朝高处睨去。 林别叙抬手掐诀,朝她打入一道妖力。 倾风五感瞬间通明,耳边传入千万种声音。从庭院中彼此交错的呼吸,草木萧索地摇落,到高墙外小兵们的怒骂,人族的悲泣…… 恍惚以为自己是一池水,天地众生皆是空中的浮尘,纷纷扬扬尽数落在她的水面上。 她眼前的视线昏花了,迷蒙中随着耳边的声响交织成一片浮动的光影。感觉夏日的清露凝结在了自己眼中,充满了酸涩的冰凉,点点滴滴,将她血液中的温度都冷了下去。 恍惚像是神魂离开肉身,飘荡到昌碣的街巷,看那些渺小蝼蚁在硝烟下翻滚。 映蔚的一群商旅躲在角落,再前方就是妖兵的队伍了,众人不敢靠得太近。 “里头都是什么动静?我怎么感觉打得也如此激烈?” 货郎不要命地探出脑袋,又被后方的兄弟猛力拽了回来。 众人推攘着,正屏息凝神地观战,耳朵动了动,听见一阵锁链碰撞的声响,不由回头朝身后看去。 是街头那个一直默默无闻的老乞儿。 他蓬头垢面,一头稀疏长发挡住了憔悴的脸。走动的步伐缓慢,拖行在地的两条腿上满是未好的疮疤。 他一步三晃地来到货郎身后,朝他伸出手,声音仿似越行万里的黄沙,布满了风霜之感,喑哑道:“借我一剑。” 货郎愣了下,反复打量着那老汉,不觉得他这把年纪还能拿起什么剑来,但还是从身后一成捆的兵器里,挑出把看起来成色最好的剑,将它两手递到老汉手中。 “多谢。”老汉点点头,接在手里,五指紧握,低声呢喃着道,“许久不曾握剑了。” 他右手颤抖,连带着剑身也跟着晃出了虚影。脊背挺了挺,可多年来为避开旁人的目光,长久佝偻,已直不起身。 他倒提着剑,从那简朴的剑身中,汲取了一丝往日的豪情。回忆起自己当年也曾气吞山河,随赵鹤眠征伐左右。一把卷刃的兵器杀过无数妖将,为人城基业砌下过只檐片瓦。 那个生动而豪迈的人物从恍如隔世的记忆中重生,带着他朝妖兵聚集的方向走去。 货郎一瞬不瞬地注视着老者的背影,不知是不是自己的错觉,只觉那老汉的步履逐渐平稳起来,肩膀不再上下歪斜,又有了当年那赳赳老将的两分威武气度。 胸口情绪激荡翻涌,有一瞬想将他拦下,叫他不要上前。 小妖见老乞儿出现,已习惯了看他在阴暗角落处哀哀乞怜的模样,脸上是不以为意的鄙夷之色,冲着他抬起手中宽刀,厉声道:“找死?” 那老者支着一身快散架的枯骨,脚下脚步,张开嘴想说点什么,太多的话同自己的血液一样几近干竭了,发出的只是一声茫然的鼻音。 他复又闭上嘴,唇角上扬地笑了起来,哼出一首荒腔走板的俚曲。 小妖们离得远,不曾听清,只看他疯疯癫癫地在那里唱曲儿,失了耐性,提刀朝他走去。 老者唱到一半,自己也忘了词,索性停下,朝着小妖举起手中长剑。 他这一生是从污浊的淤泥里爬出来,满头的白发与浑浊的双目,浸透了这世间的萧条。一身骨头叫人打折过,唯有傲气撑着他苟活至今。 他喉间涌出一股热流,落剑前,沙哑地高吼道:“站起来——人族!我此生潦倒,可我血不空流,为何要做为奴为畜,站着活!人族!叫你子女都能站着活!” 他一剑不曾落下,脖颈上先是一凉,带着未尽的遗恨,死不瞑目地横倒在黄土上。 为他短暂拥有过的辉煌、光明磊落的一生,写下了最微不足道的一笔。 倾风猝然睁开眼,浑身战栗,仿佛被他的热血劈头盖脸地淋了一身,跟着滚烫灼烧起来,将自己也燎成了一把火。 耳边诸般喧嚣霎时退去,只留下浩浩的长风与无尽的空寂,萦绕在尸体上空。 $1!——” 倾风手中长剑漾起粼粼金光,一刹那忘却自我,只觉自己正站在老者的身前,接过了他临终前无力挥下的一剑。 热泪顺着侧脸的弧度淌过,那满腔难解的怨愤、至死不休的悲怆,都在未遂而身亡的执念中喷涌出来。 随着老者脱手的长剑落地,跟着斩下那能隔开天光的一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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