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不大高明地挑唆道:“也或许是这身虚影不好施为,奈何不了你们,等他真身率兵到昌碣,就要变脸找你算账了。” 倾风没理会他这拙劣的手段,只是回忆着方才的对话,意犹未尽地道:“说来,还没见过先生,不知先生伤势如何了。也没看见袁明跟柳望松。张虚游若是在刑妖司,这样的热闹哪能少了他?” 她将视线缓缓从镜子移到貔貅脸上。 还没开口,貔貅已破口骂道:“你想都别想!陈倾风,你又没给我好处,就想让我给你卖命。你知道我的血有多珍贵吗?!” 白重景更是干脆起身,朝下方一跳,化为原形飞遁而逃。 “你看!”貔貅斥责说,“狗都嫌你这样的,三岁小孩儿都没你讨厌!” 倾风:“……” 这人的一张嘴真是好会说话。 林别叙见他二人又要开始互逞口舌,说:“你们若是清闲无事,我这里还有许多别的安排……” 两人回头看他一眼,虚伪玩闹的表情突然变得情真意切起来,恶狠狠地瞪着彼此,挽起袖子,边骂边朝下方跑去。 “有本事过过招,你该不是怕了吧?” “谁会怕你?今日但凡输你一剑,我往后再不带陈氏的名号出门!” “好狂的口气,走!” 两人叫骂着,转眼间便跟疯兔似跑没了影。 纪从宣从高台走下,准备回城主府审阅剩下的公文。街角那群早已等候多时的熟悉面孔跟着攒动起来。 小妖们想上前同他搭话,可还没走近,便被纪从宣身边的修士按着兵器吓退,踯躅在原地不动。 纪从宣抬了下手,示意修士们稍候,主动朝前走去。 小妖们见他出现,反低下头不敢与他对视,打好的腹稿与满腔的疑问也在忐忑中清空出去。 纪从宣笑着说:“怎么?当真不认得我了?” 昨日花妖收回妖术,纪从宣便恢复了本来的面貌,小妖们看着他那张全然陌生的脸,着实不敢相认。 纪从宣摸了摸侧脸:“莫非你们只认一个皮囊?” 一小妖鼓起勇气,表情板得严峻,可惜一出口结巴的话音立即泄了他底气:“六……将军,我听他们说,您是……是人境的陛下?” 另外的人忙跟腔道: “这谣言也太荒唐了。人境的陛下,能三年多里与我们称兄道弟吗?” “六哥要是有什么难言之隐,我等也不多问,只是想知道,您真是我们六哥吗?” 纪从宣淡淡笑着看着他们。 说话的几人声音渐渐小了下去,看着他,有种无所适从的尴尬。互相扯了扯彼此的衣袖,想叫兄弟们帮忙出声。 纪从宣等他们都安静下来,才开口道:“说来话长,真要解释,不知从何讲起。唯有一句我可真心相告,我往日与诸位兄弟相交,绝非假意。” 小妖嘴里含糊不清地问道:“那你今后,算是人,还是算是妖啊?” 他话音刚落,被身边人埋怨地踩了一脚,才自知失言,惨白着脸摇头想说算了。 纪从宣略一思忖,认真回道:“我即是人,也是妖。我同你们一样,有人与妖的血脉。” 边上修士闻言不由朝他多看了他一眼。 他们是映蔚的修士,也是长在妖境的人。有些出身落魄,自己也不清楚祖上是否有妖。 妖境四处皆是狼烟黄尘,纷争难止,众人亦是被迫奔流,辗转于世。 他们与“身家清白”,气概豪迈的谢引晖自是不同,与人境大多数百姓的境遇都是不同。他们或许不是那么纯粹的“人族”,骨子也并不想将两族辨得如此分明。这是两境数百年发展中所生出的隔阂。 可是纪从宣眼下一句话,无端叫他们心绪交融起来。 纪从宣平缓如流的声音,有种能安抚人心的平静:“不必担心。人境与妖境不同,由先生白泽坐镇,人与妖之间不分高低优劣。人族由朝廷管辖,妖族由刑妖司管辖,俱要遵从律例法纪。” 小妖忐忑问:“什么法纪?” 纪从宣笑着拍他肩道:“来日会慢慢告诉你们。最重要一点便是,不得妄动杀念。” 小妖下意识应了一句:“我们也不想杀人!” 纪从宣说:“那我们就永远是好兄弟。” 小妖们互相对视几眼,局促不安道:“我们还能同你做兄弟?” “说的什么胡话?”纪从宣一拳捶在他肩头,佯装生气道,“以前我借过你二十两银子看病,昨日还一同出生入死,这就不认我这六哥了?” 小妖红了眼,哽咽道:“六哥!我自然是认六哥的!” 纪从宣柔声道:“以后要听六哥的话。昌碣的日子只会越来越好。” 小妖抬手用袖子擦了把眼泪,想说点什么,可实在嘴笨,憋不出几个字,只能扬起嘴角挤出个灿然的笑,大声应道:“好!” 一群人聚上前来,围着他不厌其烦地唤道: “六哥!六哥六哥!” “六郎,请我喝酒的事总还算话吧?可不能赖了!” “都傻笑些什么?” 众人破涕为笑,与他打闹,忽然抬高视线,望向纪从宣身后。 纪从宣似有所觉,抬手摸了摸头发,两指间摸出一截短小的花枝。 纤细枝干上只有一个白色的花苞,上面透着隐约的香气。妖力充盈,是个由本体制成的护身法宝。 纪从宣心头略有所动,转过头,望向身后,只见那条宽敞的青石主路,一路延伸至远处的城门。 白重景坐在城门的高墙上,两手环胸,沉声问道:“你要走了?” 衍盈停顿了下,抬起头,与他一上一下地对视,回道:“我修为有损,需回少元山上修行。” 白重景问:“你不与他们道别吗?” “无朋无友,不需道别。”衍盈福身道,“多谢将军前来相送。” 白重景一本正经地说:“那我可是有不少亲朋挚友。比你多。” 衍盈笑了笑,本欲应付过去,话到了嘴边,莫名有些感伤,由衷回了一句:“那将军该带着您的亲朋早日离开昌碣了。妖王想来正在路上,他最不容人生有异心。” 白重景半靠在墙头,闻言略微前倾的身体又朝后倒了回去,古井无波地道:“我主亲临,就算是狐主能及时赶来昌碣,也挡不了我主大势。你我都知晓他的手段,何必多此一举临阵脱逃?不如留在这里,看看鹿死谁手。何况我耿耿忠心,不曾叛主,缘何要走?” 衍盈低咳两声,抬袖掩唇,无奈笑道:“那不过是你以为。你所行种种,足叫妖王疑你诚心。” 白重景未与她深究于此,又问道:“你是从何时起,决定叛离我主?”
第172章 千峰似剑 (却是前程难行,后会难期了。) 衍盈掀开眼帘, 看向上方那个面容坚毅,目光沉静的人,徐徐说:“白将军, 你若真是赤胆忠心,也不会屡次向我打听了。” 白重景似不为所动,眉眼间的正气显得有些锋利:“我只是好奇。我主深信于你,且与你所求皆是大道苍生,你为何要临阵倒戈?若非我主谋算精深,数十年布局许要因你一时兴起付诸东流, 妖境百姓还要在水深火热中磨难弥留,不见天日,你如何能狠下此心?” “白将军,所以何为大道?何为苍生?昌碣的人奴不是苍生吗?人境的百姓不是苍生吗?若是今朝殉亡以期来日,那今朝亡故的百姓,不算苍生吗?”衍盈将额前的碎发挽向耳后,“我不知道大道苍生的抉择,不知谁该死,谁该活。许是我眼界狭隘, 不识天高,我只是不忍为妖境的子民, 屠戮人境的百姓。” 她素净的脸上挂着抹略带苦味的浅笑,苍白的面容难掩憔悴, 像是冬日厚雪消融前即将凋落的白梅。不曾得见天光, 已迈入枯朽之态。 眼神中的那些悲悯与仁慈, 便显得徒劳而可怜。 衍盈等了等, 见他不再出声, 兀自转身走出城门。 古道长且曲, 大日斜于天。 草上白花如冰霜,飞禽穿云似孤帆。 衍盈踩中一枚石子,看着地面上那振翅翱翔的浅影从云烟中落下,停在她的身后。 白重景又问:“那我换一问。衍盈姑娘,你当初为何不杀人主?” 衍盈再次回身看他,只觉他此刻颇似当初的自己,道心动摇,于是苦苦追询,沿途问路。什么也听不下,偏还自欺欺人,不敢承认。 “人主曾许诺过你什么?”白重景费尽心思地想要说服她,好像能以此证明自己所行无错,将自己动荡不止的人生重新平息下去,“许不过是迷离幻想。” “许诺?”衍盈听着笑了出来,摇头说,“他没有。他不敢。” 衍盈初到人境时,为接近纪从宣,扮作他偏殿灵堂画像上的那名女子。 可纪从宣没有认出她来。 便是日日供奉,纪从宣也从不曾想象自己母亲活着该是何种面貌。只将衍盈当做是一名遇难的小妖,对她多有关照。 如若生母真的存活于世,他这位人境的陛下或许反要惶恐不能终日。 纪从宣所谓的孺慕亲情,未必是对那素昧蒙面的母亲,不过是基于世情的虚实之下,一种难以抑制的逃避与幻想而已。 衍盈已记不大清纪从宣都曾与她说过什么,不过寥寥时日相处,自觉已看穿他的本相。认为这位人主除却一些宽仁善良,更多是平庸与畏缩。 衍盈说:“可是当我迷惑住他的心智,想要击溃他的心神,更替他的记忆,却几次失败了。我不解他为何如此执着于过去。他大多的苦痛皆来源于他的出身,在先生的遮掩下已近是一个无人知晓的秘密。我说我能帮他忘记,让他从此做一个真正的‘人’,这样难道不好吗?或许还能因此叫他摒弃天性里的自卑,生出他一直向往的果决跟勇气来。” 白重景听着她说,半信半疑道:“他能凭意志抵挡住你的妖术?纪从宣?” 衍盈敛下眉眼,说:“是。后来我耗损了内丹的修为,才叫他忘记自己的姓名。可也改变不了他大体的经历,所以只能让他在昌碣做一个半人半妖的小卒。需每日小心看护,才能叫他不半途清醒。饶是如此,他也几次险些挣脱出我的妖术。” 白重景不相信道:“为什么?” 衍盈低下头,看向自己的手。 当时她也奇怪,问纪从宣:“难道你没有不想要的东西吗?为什么不肯放下?” 纪从宣告诉她说:“有很多,可是我得拿着,才能知道我想要什么。” 她生来便迷惘于世途,上下求索只为解惑。 她不像禄折冲,道心坚韧,不管他人评判,无视世间荣辱,坚守己心,只为证道。 也不像陈倾风,心性通透,身无挂碍恣意逍遥,不论对错阔步前行,无路的峻峭险壁也敢生生趟出条道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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