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得累了,倾风选了间无甚出奇的客栈,坐到二楼临窗的位置,点了碗面。 小二刚端了面上来,周遭的客人便相继起身离去,行色匆匆、面有惊惶。下楼梯时几人险些发生推攘,堵在后面的宾客,不时隐晦地拿余光瞟向倾风。 从倾风走入客栈到此时,不过半炷香的时间,客栈四周已充斥满大妖的妖力。 房梁、窗外、大厅,以及对面那来不及收拾碗筷的木桌,都不过是一眨眼的功夫,便出现了一道陌生的人影。 倾风自顾着吃面,恍若未闻,只是在瞧见一人轻飘飘地落在窗外的瓷盆上时,抓着筷子往下一点,不悦朝那人道:“那个谁,下来,别压坏了人家东西。” 对方真听她话,身如一片鸿羽,从花盆上跳了下来,直愣愣地杵在倾风身侧,盯着她大快朵颐。 倾风泰然自若地吃完一碗面,又端起茶水喝了两口,才惬意地翘起腿,拍拍桌上的木剑道:“也别浪费时间了,直接喊禄折冲来。” 不知是谁人接了一句:“好大的口气。” “自然是有点底气在,才敢说这样的大话。”倾风缓缓起身,笑道,“禄折冲该是已经知道了,何须多此一举,走这过场?” 倾风说着一脚蹬开身侧长凳,明暗处少说几十名大妖,纷纷如临大敌,一同释放出震慑的妖力,只要见倾风稍有异动,便拔刃张弩,凌厉而发。 倾风抬手朝虚空一抓,一股堂皇而威赫的剑意无端凝聚于她手心,骤然盖过了大妖们无形的威慑。 现场静得落针可闻,唯有倾风一身潇洒的疏狂,抓着山河剑挽了个剑花,平易温和地看着几人微笑。 楼梯下传来节奏分明的脚步声。 人影未至,守在扶梯旁的大妖已恭敬朝后退去两步,弯腰行礼相迎。 与问心试炼中那个差点被倾风一掌拍死的“二郎”有七成相似的青年,穿着一身水蓝长衫走了上来。眸光幽沉地与倾风对视。 “听说两把剑都可以杀你。你更喜欢哪一把?”倾风左手抄过那把木质长剑,与山河剑并在一起细细打量,忽然无辜一笑,说道,“哦,忘了说,好久不见啊禄折冲。真是命运弄人,没想到我活着回来了吧?” 禄折冲默不吭声地看着她,半阖的眸光毫无波动,底下是不加掩饰的苍然与冷意。 倾风见他反应沉闷,将手中山河剑散去,木剑也丢回桌上,无比真诚地摊开两手道:“我不是来自寻苦吃,开个玩笑而已。禄折冲,我是来找你借人的。” 她重新坐了回去,一手搭在桌上,说:“我走过了身后林——身后林就是你意念显现在巨木妖域之中的那片迷瘴。说实话我是挺佩服你的。三百年的路太长了,我第一次觉得长生不好,我可能走不了那么远。以前我对你是有一点小觑。可惜的是,在大道之前,你选择了左边,而我选择了右边。我们都是选定道路后绝不回头的人,只能一往无前。你我之间又只能有一个对,那错的只好是你了。” 禄折冲的傀儡冷笑着应了一句:“你特来挑衅我?” 倾风叫屈道:“方才那几句,我分明是在夸赞你。只是我这人实诚,不大会吹捧。” 禄折冲朝她走近,两指往桌角上随意一按,再抬起时,木板上出现了一道深深的凹痕。 他漫不经心地说:“两境剑主?呵,你既亲自送到我面前,我也可以直接将你制成傀儡,届时哪怕龙脉消陨,我亦可以用山河剑庇佑住更多的妖境百姓。陈倾风,你是洗干净了脖子,好心来提醒我的?” 倾风自信笑道:“你想得真美,真要动手,先死的人一定是你。” 她端起桌上那杯未喝完的水,一饮而尽。反盖到桌上后,用手指敲击着杯壁,姿态闲适地看着他。 一众围观的大妖听得满头雾水,不敢放松心神,可听着倾风的豪言又忍不住嘴痒,讥诮道:“未免自视过高了,就算是剑主又如何?十个八个能杀,百个千个也能杀吗?” 倾风古怪地看向他们:“我杀你们做什么?我只是想借你们去少元山,帮忙压制龙脉的煞气。” 她一脸欠揍地宽慰道:“别太瞧不起自己,把自己说得好像砧板上的瓜菜一样,送我面前一刀一个地剁。那我还不乐意呢。” 众人听得胸口直冒邪火,看向静默下来的禄折冲。 禄折冲似有所感,微微偏过头,阴沉着脸扫了眼空无一人的左侧。 千里之外,潮湿旧宅内,轻重不一的叩门声从带着裂纹的门板外响起。木门的晃动拂起地上厚重的灰尘,自缝隙里透进的摇摇欲灭的火焰。 室内是无边的寂静,连呼吸声都被沉闷的空气压了下去。 来人起先还保持着稳重,到后面愈显急促,已是两手交错着大力拍门。 没持续多久,大抵是被人教训,$1!”了一声停下动作,规规矩矩地缓敲了三下。 白重景站起身,悄无声息地走到门边,握紧双拳,手臂上肌肉绷紧,蓄势待发。 “吱呀”一声,来人直接将门推了开来。 一穿着草鞋的小童率先迈过门槛,大摇大摆地朝前走了两步。嫌屋内光色不够,又回头将门推得更大。 他弯腰抠了抠腿上发红的蚊子包,被灰尘呛得鼻痒,连打了两个喷嚏。在屋内二人之间转了一圈,自发走到白重景身前,熟稔拍打着对方结实的肌肉,略有些嫌弃地道:“村长,你怎么长这样了啊?你大变样了!” 说着将脸凑上去蹭了蹭,把刚流出来的鼻涕全抹到了白重景的裤子上去,大发慈悲地给了句宽慰:“不过还行吧。” 白重景懵了。迷茫抬头,看向紧随而来的林别叙。 林别叙一脸欢喜的模样,真诚地胡扯道:“许久不见,白将军。不请自来,找将军叙叙旧,不介意吧?” 白重景不给面子,硬邦邦地吐出一句:“我有与你有什么交情好叙旧的?” “咦……” 林别叙一低头,白重景就觉得不妙,果然这厮顶着他那张俊逸拔俗的脸,惆怅不已地控诉道:“白将军真是贵人多忘事。当初你深夜来我房中找我解惑,倾风师妹不满要将你赶出去,还是我好话说尽,才将她劝了下来。” 小童闻言退了两步,歪着脑袋重新打量起白重景。 白重景莫名被他看得头皮发麻,也皱着眉与他对视。 小童竖起一根手指摇了摇,一本正经地说:“我娘说过,忘恩负义的人……” 他有点忘了后面的话,顿了顿,自己胡诌出一句:“要被倒栽进土里一百年!你完了!” 林别叙推了自己徒弟一把,掰正他的肩膀,说:“你认错人了。那个才是你爹。” 小童望向躺在床上,半幅身骨已装进棺材的垂朽老人,表情有些崩裂。 桃桃坐在门槛上晒太阳,也挺直了背,震撼地发出一声:$1!?” “你到底要做什么?”白重景几步迈过去,阻隔了众人视线,“林先生,我尊称你一声先生,可你若想在我活着我的时候杀了他,怕是没这个实力。还得多带些人来。” 禄折冲转动着脖子,认真端详起那两名小童,神色变幻不定。有怀疑也有震愕。 “我来不是为了杀他,只是给你们带来两个故人。”林别叙温和笑道,“这两位,是当年你二人在少元山妖域里栽下的种子,受与陛下同宗同源的妖力催发,才化为人形。与陛下也算是渊源颇深。” 白重景兀自不敢相信,瞪大眼道:“怎么可能?” 林别叙慨叹道:“所以,这世间的缘法、际遇,皆是玄妙啊,如何能一言笃定?” 他瞥向暗处的禄折冲,已有所指道:“明知不可为而为之,却有意外之得。陛下认为如何呢?” 小童再次走到白重景身前,抓了抓他的衣袖,等他低下头,一脸沉肃地道:“这位叔叔,你说我师父不敢打你,但是我敢。我可比我师父厉害多了。” 他龇牙咧嘴做了个凶狠表情,大拇指对着脖子横长一抹,威胁道:“你要是不把第二个村长交出来,我就不客气了!” 白重景被他气笑,忍住了没一脚直接踹开他,语气鄙夷道:“你不客气给我看看。” 小童于是将身后的竹箱放下,又把一路上捡来的好看叶子与圆形石头也从怀里摸了出来,放到安全的位置,做好准备后,就地一躺,开始凄厉干嚎着满地打滚。 桃桃有样学样,跟着跑进屋里,不顾形象地放肆撒泼。 白重景:“……” 他瞠目结舌地倒退数步,紧靠着床架,用眼神向林别叙询问。 小童的嗓门一波三折,清晰洪亮,好似在唱一曲音调不准的戏词:“你不答应,我们就不起来!” 桃桃:“不起来!” 小童悲伤哭叫:“半个爹,你怎么不要我们?村长,这个大块头欺负我!” 白重景额头青筋暴突,吼道:“林别叙!” 林别叙摊了下手,表示自己也没有办法。 “我这两位小徒自幼吸收神树的妖力长大,陛下而今气息奄奄,他们若真有心,吸走陛下身上的几屡妖力,不必我动手,他自维持不住都城的那尊傀儡,就只能撒手尘寰了。”林别叙声线平坦道,“除非你忍心能杀了他二人。” 小童哭声陡然一止,抹着脸纠结道:“不要吧?” 禄折冲咳嗽一声,从胸腔内挤出老风箱似的低沉声音,将众人目光吸引过去,朝小童与桃桃伸出手。 两个小孩儿利索地爬起来,挪动着碎步朝他走去。仔细看着禄折冲,仍是有点不敢认,可想到他是第二个村长,见他落寞至此,莫名的悲怆用上心头。 小童真诚地抹起眼泪,靠在他床头,歪着脑袋哽咽道:“村长,你怎么变成这个样子了?” 桃桃摸了摸他干瘦如柴的手,有点害怕,跑回去抱起斗笠,递给禄折冲,眼神里满是忧虑。 禄折冲没有去接那个斗笠,只是坐起来,将颤抖不止的手放到两人头顶,轻柔地抚摸。好似看见了当年只会对着他哭鼻子的白重景。 小童尚不知什么未临的天灾地劫,只觉得禄折冲在外过不惯了苦不堪言的生活,一脸天真地道:“村长,你跟我们回去吧。村长说少元山需要你。” 禄折冲回忆起那个仅待过半日的世外桃源,想起自己人生的起步,本以为三百多年过去,早已成过眼云烟邈矣难寻,不料回忆之下竟历历在目。 生平第一次,有了种疲惫不堪的感受。 他喉结滚了滚,将手收回来,重新平躺到床上。 林别叙上前接过斗笠,放在禄折冲的胸口。后者睁开疲乏的双眼,眸色幽深地看着他。 “那少年……本是将斗笠送给倾风,多半是想让她借此与你做个买卖。可倾风转手便送给了桃桃。或许也是天意。”林别叙面无表情地说,“收下吧。你若是现在死了,确实是麻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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