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青年听不下去,笑骂道:“你小子,嘴里吞来吐去就那么几个破词儿,都说几遍了。” “我若是说得太文雅,你小子听得懂吗?高人有句话叫做大道至简!” 两人笑着打闹起来。 “这有什么好说的?我告诉你们,何为缘分?不过那短短几息的镜影,我可是在里头见到了个与我有八成相像的大哥!届时真碰上面了,非得与他拜个兄弟!不定祖上是出自一家。”壮汉搓着手,脸上笑容洋溢,既有些藏不住的忐忑,又有种无比的憧憬,他扭头眺望少元山的峰顶,小声说道,“想是快了。不知能不能赶上过年。” 日子不经催,这段闲聊过后,似乎只是眨眼功夫,一日晌午,少元山整段山脉忽然传来一阵猛烈的颤动。 天空乌云汇聚,从四面八方滚滚而来,遮天蔽日,在昼尤昏。 百姓们听闻巨响,立即扔下农具,穿上防雨的蓑衣跟斗笠,有序而齐整地赶往阵法所在,据守在各个要处。互相依靠,遥望山顶。 倾风等人踩着一地厚重落叶登上山巅,守在两境屏障之前。 狂风自平地席卷而起,顺着山坡凶猛而上,草木不堪摧折,叶片如大雪团团洒落,在空中盘旋飘扬。其声势之凌冽,肖似鬼哭狼嚎。 一道紫色雷霆贯穿天幕,劈落在屏障之上,明耀电光一瞬间照亮寰宇,而天空也宛若破开一个巨口,积蓄已久的暴雨如银河倒冲,倾盆而下。 剑气凝成的灰蒙屏障在暴雨冲刷中寸寸开裂,再难支撑,散成无数碎小的流光。 一时间好似月落海上,撞开满天光华。 丛丛密集的人影朦胧于璀璨的光色之中,互相翘首以盼,在对面寻找着熟悉的人。 狐狸踮起脚尖,泪如泉涌,殷殷叫了一声:“爹——!” 他那沉稳内敛的父亲听见了,不过没有回应。 倾风也叫了一声:“师父!” 陈冀不轻不重地回了一声,不管对面的人能否听见。拄着竹杖,一脸的高深莫测。 山底百姓们透过茫茫光雾,看见了一群全然陌生的面孔。 双方脉脉对视,远隔了三百年的血脉,在这一刻却仿似再次交融。心头颤动间,彼此先是扯出一个生疏的微笑,紧跟着流露出面对袍泽同胞的感怀动容。 可惜这磅礴绝伦的壮丽美景未能持续多久,待两境屏障彻底消散,中间一条深不见底的漆黑沟壑暴暴露出来。 一股雄浑煞气,正如岩浆似喷涌而出,飞速朝上蔓延。 众人不觉心神一紧,好像被人狠狠掐住命门。纵然做过十足的打算,可亲身面对这恢宏壮阔的凋敝之势,仍是会生出一种山穷水尽的窒息与心悸。仿佛自己不过是只被压在指尖的蝼蚁。 狐狸也本能地开始腿软,两股战战。 此时,狐主低沉的声音响彻天地:“守阵——!” 山底的阵法随之亮起,人、妖两境的残缺法阵,贯连成完整的箓文。光色并不刺眼,是一种偏向正中的柔和,代替被遮蔽的日色,照出众人坚毅的面庞。 “夫物芸芸,各归其根——” 众人齐声诵念,震耳欲聋,一时间盖过了呼啸的风雨,成功将那翻涌上来的煞气止在半道。 地底发出一声痛苦的哀嚎。 少元山的山壁上崩出无数道裂纹,山石随着震动滚滚而下。 阵法的威力随时间开始减弱,而少元山那条龙脉仍旧未有悟道之像,反是那股煞气再次涛涛翻滚起来,欲冲破桎梏肃杀天地。 众人被凄迷的雨水浇得浑身发冷,近乎睁不开眼。心脏也好似停了下来,不住往下沉落。只将失望之色掩饰得完美,未在脸上表露半分。 倾风透过急骤的雨幕,与对面山巅上的人群对视。簇簇雨花中,只能凭借身形与衣着,辨认出几个熟悉的人。 倾风试着上前一步。 忽然间,少元山那株最大的神树散发出净澈的白光,长枝似玉,飞速抽长,树叶摇动间,繁茂如一顶宝盖,遮蔽住一群瑟瑟发抖的飞禽走兽。 刚要冒出头来的煞气,被无形之力猛然按了回去。 倾风停住步伐,偏头望去。 屏障消散,那位少年村长终于带着族人离开妖域,此时就站在众人东面。 “陈倾风。”少年村长两手抱胸,依旧是光着脚,两腿布满泥泞地站在山道上,不顾雨水打身、污水濯足,粲然笑道,“好久不见。好要多谢你,让我看了一出好戏。” 他抬手抹了把脸上的雨,轻快道:“没想到啊,三百多年后,我还有幸能照到外面的太阳……哦,没有太阳。淋淋外面的雨也不错。” 他赤着的两只脚逐渐化为深色的树皮,在山道上扎根,一身登峰造极的可怖修为,也在与煞气的角力中急速流逝。 他身后的一干大妖俱是面色从容,笑意无畏地看着众人。 少年洒脱地说:“我等本是长于少元山的妖族,受山脉灵气蕴养,才能存活三百多年。与它同生共死,也是应当。这三百年间苦心修炼,而今还道于龙脉。只是我身后的这些孩子,终究还不谙世事,还要麻烦你们帮忙照养。” 一群孩童乖巧跟在他身后,睁着乌亮的眼睛四处张望,对这削人形骨的苦雨,好奇胜过于恐惧。 倾风迅速调整了心情,笑道:“我早说了,都认我做师父,或是入我陈氏,记在我师叔们名下。刑妖司定要好生抚养。” 貔貅不客气地道:“想得好美!都抢走啊?我映蔚难道养不起吗?” 也狐主也难得地柔和了表情,玩笑说:“随我去平苼也不错。我平苼城中多出君子。” 狐主身侧走出一名大妖,化为原形,疾驰至少年身侧,屈膝趴下,引几名小童坐到背上,伏着他们往山下奔去。 了却后顾之后,少年长松口气,说道:“无挂碍了。” 他回过头问:“你们有什么想说?” 曾收留过倾风几晚的那位青年率先开口说:“不知道你们有没有带酒。我此生还没喝过外面的酒,据说烈得更有江湖的味道。” 林别叙温和一笑,爽快道:“先生既要,定为你取来。” 他身形急掠,快如奔雷,飞向不远处的营帐,取来一坛清酒,抬袖一挥,将其抛到青年手上。 青年仰头痛快饮酒,喝了个酣畅尽意,不说好坏,将酒坛倒转过来,对着地上一摔,潇洒笑道:“别无所求,去也。” 他两手掐诀,周身妖力迅速溃散,融入脚下山体。 霎时间,狂狼翻涌的煞气往下矮了几寸,自他脚边,草木重绿,枯树重春。 青年化为苍松的原形,矗立在原地,又被几缕根须缠绕包裹,缓缓拖向后方那棵顶立天地的神树。 边上一位美妇人两手掐起一朵被雨水打得石头的粉色小花,别在耳后,莞尔轻笑道:“想当年,我还想做人间最逍遥的剑客,只可惜后来,连人间的天也不再见过。” 她略带怅惘地看一眼天色,未能看穿电光交织的厚重积云。阖上双目,身形化为无数瓣纷飞的红花。 竟是一位修为比衍盈还要高上许多的花妖。 霎时间花雨铺满山道,遍野盈香。 花妖修为散尽,同被树根拖回神树。 少年笑嘻嘻地道:“留一线、留一线,不定还能见到明天的太阳呢?” 那位喜欢研究草药的黑皮青年,嘴里喃喃自语几声,不待众人听清,跟着舍身赴难。 一妇人恭敬行礼,温声开口:“请问先生,桃桃怎么样?” “听话着呢。”倾风用手指比了比,“长高了那么一些。我最近在教她剑法,她竿头直上,天资过人,不过总是悄悄偷懒,以为我不知道。” 妇人想到那画面,不由失笑:“请先生多费心。” 两手掐诀,也泰然自若地散去修为。 边上的粗犷壮汉对着林别叙用力一挥手,主动道:“我儿子你不用说。我自己清楚。他没磨得你们撞墙,已是乖巧收敛了。先生狠狠揍他便是。那小子确实不怎么禁打,还望先生隔三差五地打一次,别日日都来。” 林别叙轻笑摇头:“小子聪慧,一点即通,我何必打他?” 壮汉握住身旁妇人的手,晃了晃,催促道:“不是还有许多话想跟儿子说吗?怎么不说了?” 妇人拍了他一下,佯装发怒道:“早都说过了,不必再说一次。说多几句你又要念我烦人。我才不想最后还要落你几句闲话。” 壮汉比手起誓,连连喊冤,恨不能一证清白:“我如何敢?在你面前皱个眉头都不能,何时说过‘烦’字!” 二人深深对视,相望而笑。 更多是对着素昧蒙面的生人,没什么遗言好留的大妖。悄无声息地一个个消失。 少年一脸旷达地与众人谈笑风生,神神秘秘地道:“你们别听外面的妖如何贬低厌烦人族,妖族素来是很喜欢跟人族通婚的。血脉能觉醒,那便天生是妖。哪怕觉醒不了,起码也是个普通的人。往前倒回三百余年,还是人更瞧不上妖呢。” 直到身后再无他人。 少年依旧岿然不动地守在原地。 斜来的风雨毫无收敛之势,山上那片平湖中的水也满溢出来,朝着低矮的山崖下淌落,连成一段细小的瀑布。 等了片刻,众人屏息之中,龙脉下的煞气再次蠢蠢欲动,浮涨上来。 少年听着耳畔四伏的龙吟声,遗憾道:“有点调皮了啊,老龙兄。再不出来我们真得给你陪葬了。” 赵鹤眠摘下头上斗笠,解开身上蓑衣,沐着雨水上前,豪放笑道:“当真是岁月如流。当年我入少元山,与你相会时,才不过是个后生小子,感觉天地都没闯过,头发已白了一半。既然困在你树下,萌你庇护二十余年,今日也再陪你一段。” 赵鹤眠一身布衣,昂扬走向少年,行步之间,将少年曾赠予他的龙息归还于山脉,又以遗泽竭尽全身妖力,压制谷中煞气。 少年热情招呼道:“好久不见啊老友……不,我是见过你,不过你还是第一回 见我。有机会真想同你一起吃饭。你这混蛋每日在那树下报菜名馋我,引得我流了多少口水?” “这有何难?”赵鹤眠站定在他身侧,从袖中摸出一枚大钱,气虚无力地笑道,“我请客。吃得起家常便饭。山珍海味就算了吧。” 狐主颔首笑道:“大善。” 说罢也身体力行,抬手掐诀,舍去半数修为,投入那道沟壑。 狐主两鬓的头发须臾间添上几缕花白,面容中也爬出数道皱纹,他憔悴长吐出一口浊气,笑容里带着超然物外的豁然,朝众人点头示意道:“老夫尚需牵引山下阵法。只能到此了。” 貔貅周身风雨不侵,见状大笑两声,打了个响指道:“今日真是要做个亏本的散财童子了。虽有违我的行商之道,不过小爷确实畅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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