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是姜珏告诉他:“原因很简单。因为大雍的官员可以出错,但大雍不可以出错。” 皇帝最后还是同意了刑部尚书的奏请,预备对文公度等三人行刑。 文公度年岁已高,声名最大,轻易不能动。 便从主管贡品库的员外郎开始提审。 京兆府尹往牢里带人时,文公度站出来道:“我有一事,欲禀明圣上,请大人两个时辰后再来可否?” 京兆府尹十分为难:“最多只能一个时辰。” 文公度苦笑:“那便就一个时辰。” 文夫人虞娴每日都会到牢中探监,给文公度送饭。 这是身为三朝元老应有的特权。 这一日虞娴在牢里停留的时间比平时要长得多。 眼看就要到一个时辰之期,京兆府尹在牢外来回踱步,若不是顾及文公度盛名,他几乎要进去催促。 就在这个时候,虞娴出来了,脸上带着泪痕,手里捧着一封奏书。 “这是外子的奏章,烦请大人代为转呈陛下。” 京兆府尹接过,打开一看,满纸殷红,竟是血书。 虞娴交还这封血书,像是耗尽了一切力气,晕倒在地。 仆从扶住她,她的外袍底下露出纯白麻衣,那是一身孝服。 京兆府尹大觉不妙,冲进牢房。 牢房内,文公度直挺挺躺在床上,已然气绝。 * 连日风雪,唐久安错过了宿头,只能在郊外一家老庙过夜。 庙内正在做一场法事。 法事乃是几位赶考的举子所设,当中案上供奉着文公度的灵牌。 唐久安起初以为是文公度年纪到了,毕竟老年人在冬天总是很难熬。 但举子们满脸哀戚地告诉她,文公度乃是为保下鸿胪寺大小官员,所以一己之身担下贡品失窃之罪。 文公度本就是文坛领袖,如此死得如此慷慨激昂,天下文人震动,各地悼念的集会一波接着一波。 唐久安对朝中局势并不是很了解,却有种感觉,文公度的死虽然足以让迦南人闭嘴,但对于大雍人来说,恐怕是雪上加霜,火里添油。 陆平已经捞了半天羊肉,才见一向和他抢饭吃的唐久安居然没动筷,当下大惊:“怎么了?生病了吗?” 唐久安叹道:“殿下现在怕是很头疼吧。” 陆平:“哪个殿下?” “当然是太子殿下。” “我还以为是三殿下。”陆平道,“太子殿下那样的人,哪怕是陛下驾崩,他的头也不会疼吧?” 陆平顺嘴说完,才捂住嘴,左右看看,松了一口气。 还好还好,这里不是京城。 可以胡说八道。 唐久安的腿在桌子底下踹了他一脚。 陆平委屈:“小安,你怎么跟太子殿下学坏了,还踹人。” 唐久安用下巴点一点桌上的羊肉火锅:“知道这一桌子酒菜是怎么来的吗?” “买的啊?” “拿谁的钱买的?” “你的啊。” “我夏天从北疆过来时,还是一个只吃得起馒头的穷光蛋,为什么现在却可以吃得上羊肉锅子?” 还不是多亏了姜玺? 那满山谷的玉珠他当真折成了现,厚厚一叠银票,就在唐久安的包袱之中。 陆平恍然大悟:“该死,我不该亵渎金主。” “错,是恩公。” “有什么两样吗?” “金主听上去像是我出卖了美色。” 嘴里虽是说笑,唐久安还是觉得心里有什么地方不大得劲。 这个案件是由姜玺监管,文公度一死,百姓的怨怼之心多多少少都会迁移到姜玺身上。 只愿那个没心没肺的太子还能一如从前,不将任何人的话放在心上。 到底有宠妃为母,还有大督护做靠山,想来也不会有事吧? 唐久安这般对自己念了几遍,然后抄起了筷子。 * 京中百姓确实因为文公度之死对此案的主管姜玺颇有怨言。 但这种怨不算深。 因为大家早就习惯了太子殿下的不靠谱,原也没指望一位二十来岁的太子监察出什么名堂来。 大家闹的主要是京兆府。 因为文公度是在京兆府大牢去世的。 京兆府尹已经好几天没出府了。 眼看明日便是大朝典,不可能不上朝,府尹急得满头汗,第几十遍问徐笃之:“那些百姓还没散吗?” 这年还过不过了?! “尚未,门前跪着的,除了太学生,现在又多了几位刚入城的举子。” 徐笃之同样被堵得好几日不曾出门,并非不能以武力解决,但两人都知道此时民情汹涌,若不让大家宣泄出来,只怕会生出更大的乱子。 自文公度死去,太学生便在京兆府门前长跪不起。 百姓每日都给这些太学生送衣食,亦有同跪的。 天寒地冻,大雪纷纷,长街满满皆是人,白雪淋了一身,似是整个京城都在为文公度戴孝。 今日恰是文公度头七,来的人比往日都要多。 一辆马车停在街角,姜玺对着窗外看了半日,不解:“你说这大过年的,这些人为何不好好待在家里,非要出来挨冻?” 他看到有好些人扶老携幼,也不怕摔了自家老母。 “难道他们天天跪在这里,就能把文公度跪到死而复生?若是可以,那我把全城喊来一起跪,偏又不能。” 关若飞:“算了,让他们寄托寄托哀思便罢了,殿下还是早点回去,明日的大朝典要紧。” 姜玺的眉头还是皱着:“得想个什么法子让他们回去好好过年……你说给各家各户发点柴米油盐的怎么样?” 忽地,一驾车队渐渐驶近。 首前马车通体纯素,挑着一盏灵灯。 随后是漆木棺木,上覆白绸。 灵灯上写得是一个浓墨的“文”字。 “是文家的马车。”关若飞低声道,“文夫人要扶文大人的灵柩回老家绍川。” 不知是谁开的头,百姓放声痛哭,街面上哭声一片。 雪下得愈发大了,仿佛上天也被哭得伤了心。 姜玺怔怔地看着,以他的二十来年锦衣玉食养尊处优目无下尘的人生,他不明白为什么会有这么多人为不相干的人如此伤心。 文夫人同着一双儿女下马车。 “先夫故去,感蒙诸位盛情,一路相送。”文夫人向众人一福身,“先夫自裁而亡,死得其所,含笑瞑目,请诸位勿以先夫为念,年关佳节,且去与家人团聚吧。” 文臻臻低头垂泪。 文德言不知道发生了什么,眼中满是好奇,捡起地上的纸钱便往怀里揣,仆妇待要阻止,他便哭闹起来。 众人看着文家剩下的这些孤儿寡母,愈发伤感。 马车内,关若飞轻声道:“殿下,替我跟祖母和姑母说一声,年夜饭我不回家吃了。” 姜玺:“……干什么?” “我送一送她们。”关若飞道,“她们一路上也没个照应,等把她们送到了地方我就回来。” 姜玺第一次在关若飞脸上看见这种沉郁的神情。 关若飞虽然大他两岁,但因为两人一直是胡闹着长大,姜玺从来没有正经把关若飞当成过兄长。 此时此刻,姜玺却有一种感觉,关若飞好像一下子变得沉稳成熟,像一个兄长了。 姜玺顺着关若飞的视线望向文臻臻。 文臻臻披麻戴孝,身形纤薄,在风雪中仿佛摇摇欲坠。 如果那是唐久安,姜玺也会这样做的。 不,那不可能是唐久安,唐久安不会如此。 “去吧。”姜玺道,“有我呢。” * 关老夫人知道了此事,口中连称“冤孽”,就要派人去把关若飞追回来。 姜玺道:“让表哥去吧。文姑娘去了绍川,只怕再也不会回到京城,表哥以后想见她也不可能了。” 关老夫人道:“不见便不见,不见便会少一块肉吗?” 关若棠在旁,闻言忽然笑了一下:“祖母,不见当然会少一块肉,少的还是心尖尖上的肉。我们的心日夜滴血,只是您老人家看不到罢了。” 关老夫人越发要气晕了:“我这是哪世里造的孽,怎么你们一个两个都是这般模样?” “祖母说什么便是什么,我们的喜欢半点也不要紧,我们这么听话,祖母还有什么不满意的?” 关若棠说完,起身便走。 关老夫人气得扶头,直嚷疼。 老嬷嬷忙取了汤药来,服侍关老夫人饮下。 姜玺闻得药味浓重,不似关老夫人平时所服的益气延年之补药,便问是什么药。 老嬷嬷低声道:“老夫人上了年纪,气不得,一气便发头风,殿下,你们小辈可疼着点老夫人吧。” 姜玺立刻点头:“外祖母说得是,就算再怎么心疼美人,也该过完年再走,外祖步别着急,我这就是派人去追表哥。” 关老夫人这才转怒为喜,嘱咐他快些派人去。 姜玺先出来吩咐赵贺去追关若飞,立时手写了一封书信,让关若飞照抄一遍,再采卖些珠宝首饰送回来。 姜玺哄人向来很有一手,那信写得情真意切,兼撒娇与耍赖,最后再三保证五日一大书,三日一小书,时时与家中联络。 估摸着此信大约在明日便会送回来,姜玺便接上关老夫人去宫中过年。 宫中上下俱在为明日的大朝典准备,今日的年节夜宴倒成了过场。 再加上文公度之事,朝臣不便欢庆,皇帝亦无心酒筵,略饮几杯,听过几首贺岁诗,不由又想起了文公度年年压轴的大才,顿时更加没有心肠,宫宴散得比任何一年都早。 回到贵妃宫中,皇帝有些醉意:“爱妃,朕可是做错了?朕确实是想过用一命平一事,但朕没有想到,那条命是文师的。” 关月轻轻拍着皇帝:“陛下原是无心,是文大人一心报国。” 皇帝的唇齿有些缠绵不清:“可是朕……总是无心却犯大错……” 关月又低低劝慰了一番,服侍皇帝睡下。 次日天未亮,便自己先梳妆。 她并未封后,但重要场合,皇帝必携她出席,地位形同国母。 更何况正月初一是她的生辰。 宫人们着意为关月梳妆打扮,最后打开锦匣,捧出那件太子殿下亲手挑的生辰贺礼,为关月戴上。 镜中人粉光脂艳,美目流转,头上翠冠似融进了万千青山碧水,绿意逼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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