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来,朝局稳定,党羽肃清,孤就许你大将军,贵极人臣;再封她为皇后,入主中宫……” 萧怀远立在廊下,大红灯笼透出的光将他英朗的面庞照得有几分阴恻。他目送一袭喜服的男人被下人搀扶去了洞房。 里头的喜烛一灭,夜色浸了下来。他捞起一坛酒,坐于阶前,独饮到天明。 …… 一月后。 掖擎携旧部出逃的前一日。 去东宫最后找了她一次。她仍是宫女的服侍模样,做的却是粗使婢女的活计。 看到他从房檐上跳下来的,在晾晒衣服的她明显愣了一下。 他掀开一面面随风拂动的华服,行至她面前。 这一次,他态度强硬道: “今明两日太子随皇帝出宫祭礼,城防军被调去祭坛,皇宫和京畿各处城门空虚,是个最佳的机会,所有一切我已安排妥当,你跟我走。” “若我跟你走,你便走不了了。”她摇头,干燥皲裂的唇动了动,道,“大唐可以没有一个掖擎王子,盟约尚在,再抓一个质子来便是。但,我身负太多,注定要死在这宫里。” “你同我回草原,再没人抓得了你。”语罢,他拽起她的袖,就要往外走。 她拗不过他,走了几步,外头嘈杂的人声传来,混着兵戟战甲之声。她说什么都不肯再走,对他道: “东宫有重兵把守,你带着我是逃不出去的。”她忽然一笑,目色温柔,道,“掖擎,你敢不敢,当下与我立个约?” 掖擎本是警惕地望着外头的动静,回头望了一眼她的笑,心中松动: “什么约?” “你可知八百里瀚海?” “自是知道。那是回鹘王庭北面的一片荒漠。传说中,我们回鹘人的祖先,最初的天神和天女在八百里瀚海相遇,结为夫妻。” “不错。”她惨白的面上笑意不减,一如初见时那般,与他用调笑的语气道,“皇城宫女每满两年便有机会放出宫,恢复自由身。两年后的今日,你在八百里的瀚海的起点等我。届时,我会想办法出宫,与你碰面。” “若是两年后我能没来,就再等两年,往瀚海深处再走两百里……总有一日,可以相见的。” 掖擎没细想,问她道: “此话当真?” 她郑重地朝他点头,应道: “绝无虚言。” 兵戟声越来越近了。她甩开了他的手,将他从小门推了出去,将门合拢。 那道暗红色的门缝越来越越小,直到完全闭阖,而她在门的另一头,失了色的面容却像烙刻一般映在了他心底,一生一世,挥之不去。 掖擎满怀期许,两年又如何,他可以等的。 第二日的出逃并不顺利,有几个一开始就跟随他的亲卫被禁军的利箭刺中,死在了途中。 死前还紧紧抓着他的箭袖,吐着血说要跟他回王庭,要他为他们报仇。 待他九死一生,仍然成功地回到了回鹘王庭。 草原势力向来慕强,父汗不仅默许了他的行为,还将他正是册封为王子。无人再敢像幼时那般欺侮他轻视他。 王庭中,上至大臣,下至牙兵,见了他,无不恭恭敬敬叫他一声: “掖擎殿下。” 他在口中咀嚼着这个词,脑中想的却是第一个如此唤他的那个女子。 …… 直到第四个两年后,那是第八年。他安排在大唐的探子回报,新帝同时纳了三名妃子。 他展开亲卫送来的妃子画像,其中一位,面上有一对熟悉的梨涡。 掖擎将画像撕个粉碎,沉心定气。 之后的又一年,他仍然依约,在八百里瀚海往前走了两百里。他已行至终点,在那黄沙漫天的尽头等了数月。 一如既往,并无人来。 这十年,每两年往前两百里,他已走遍了这八百里瀚海。 珺君,是你失约了。他立在空无一人的旷野,风沙起,眯了眯眼。他的眸光一寸寸黯淡了下来,反而倏地燃起比荒漠更无垠无尽的失望与恨意。 唐人,一个个都是骗子。 骗子。掖擎猛地一脚踩下去,狠狠碾碎了地上的砂砾,驾马离去。 …… 那一年凛冬。 风萧萧兮,天地凛然肃杀之气。 长安城外不远处的山丘上,几匹战马嘶鸣声不绝,马鬃如同流火般随风恣意飞扬。马背上的掖擎眺望着山下零星仍在厮杀的禁军士兵,最后将目光落在那座久违的浩大城池,眯起了眼。 “禀报殿下,生擒唐军百人,部分逃入城中,其余已尽数歼灭。” “好,克城之时,金银锦帛子女者,任取!”语毕,掖擎一夹马腹,策马一跃奔向宫门。 他前半生从未想过,长安城就这样近在咫尺,就像心渴已久的美人就这样赤-裸卧于塌前凭君采撷。 为了此战,他筹谋了整整三年。 在大唐为质子的经历为他的身份镀了金,打通了王庭的人脉。他的身后,渐渐跟随了一批年轻力强的回鹘贵族。他在回鹘王庭的力量,已不容小觑。 他说服父汗,游走在执掌兵权的各怀心事的叔伯间,应允他们苛刻的条件,规划行军线路训练骑兵预备粮草。从派兵佯攻凉州获取时机,到彻日彻夜跨越尧山天险,无人知晓他为了这一刻到底付出了多少。 长安城内,他望着属下们生杀抢掠,心中燃起无限快意。 满街锦缎金帛四散,到处哀嚎声不绝,但他并未驻足。眼前的长安与他记忆中第一回 卑微来到时的模样并无两样,心境却已截然不同。 大唐式微,日薄西山,给了他可乘之机。 除了掠夺扬威,他心中,还存着一个不可与人道的目的。 珺君,我来救你出宫了。 他在心里呐喊着,集结了兵马,浩浩荡荡向皇宫进发。 …… 掖擎一刀解决掉身旁最后一个侍卫,大步跨入那座熟悉的偏僻宫殿。他做质子之时,在这里生活的回忆并不美好,充斥着戏弄与嘲笑。 入了殿门,第一眼就看到正襟危坐在堂上的女子。他示意身后的属下不要跟进来。 大门闭阖,将殿内的光亮在一瞬间收拢,暗无天日。 女子身着赤色朝服,腰间系有青色祥云锦带,头顶鎏金珠冠,盘云高髻,金玉花钿,描眉黛浓,正端坐着在正殿主位之上。 似是已等了他好久。 “你知道我要来?”掖擎微微一怔,脚踩血泊,一步步往前,随意撕开地上尸体的锦服,擦干了他刀上的血迹,收刀入鞘。 走近了,他上下扫了一眼她的华服,讽道: “十年不见,你已成了娘娘了。” “我等你好久了。”她呵出一口气,淡淡相迎。 “哦,是吗?你可知我为何而来?”掖擎放下刀,刀上残留的血迹染红了他的指尖,继续说道,“你可记得当年之约?” 见她垂首不语,掖擎垂着头嗤笑一声,似在自嘲: “八百里瀚海?我竟会信你那套鬼话。” 女子神容端肃,目色凛冽,冷冷道: “是我无知,竟不知掖擎殿下手眼通天,能直接打到长安来。早知如此,当年必要告之我夫君,定不会让你轻易逃出长安,放虎归山。” 掖擎听清了,后退几步,一扬手狂笑起来: “夫君?那个抛下长安给我的狗皇帝?”他玩味一般重复了一遍这两个汉字,语气兀然转怒,一把揪住她精致的下巴,将指尖的鲜血一笔一划抹在她的唇瓣之上,吼道: “你把他当作夫君?你可知,我为了赴你的约,差点死在了八百里瀚海的荒漠里。” 她被扼住了喉,艰难地发声,句句锥心: “若我当日知晓你今日会来屠城,我恨不得你埋骨荒漠,死无葬生之地!” 他缓缓松开了她的脖颈,恨恨道: “所以当年,你就是骗我的。你根本不想和我一道走?呵,你们这些汉人,都是骗子,骗子!” “我骗你之事,又何止当年那一件?”她苦笑一声,语调冷漠又疏离。 掖擎不以为意,转而冷笑道: “无妨。我这次来,就是要带你出宫。我们胡人二嫁三嫁都习以为常,无论你愿意也好,不愿意也好,今次都由不得你了。” “听说,你为那狗皇帝还生下一个女儿。我的人去找了,一并带回草原。你还满意?” 掖擎笑得肆虐,她却闭了闭眼。 下一瞬,他的笑声戛然而至。 已在殿后烧了大片的火苗一下子窜上了前殿的屋顶,连绵中,不断吞噬着琳琳琅琅的雕栏画栋。 在他惊愕间,她平淡道: “我当年就告诉过你。我此生,出不去了。死,也会死在这九重宫阙里头。” 他凝望着她白如新雪的面上忽有清泪一行行落下,几近哀求地说道: “如今,唯有一死,以息掖擎殿下雷霆之怒。唯望殿下不要迁怒他人,这宫里的人都是无辜的。九泉之下,再向殿下请罪。” 说时迟那时快,掖擎闻声已是迟了,望见她从朱红的唇中吐出一口鲜血。 掖擎咬牙启齿,蓦地升腾的怒火掩盖住他眼底的慌乱: “你为了不和我去草原,竟要吞毒自戕?!” 她摇了摇头,反而释然地轻轻一笑道: “我这一死,便是解脱了。” 掖擎错愕过后,疾步上前,死死盯着眼前的女子: “你不是说这宫里的人无辜吗?你不是让我不要迁怒他们吗?你敢死,我让整个宫里的人陪你一起。你听好了……” 她轻启朱唇,艰难地说出了那三个字: “对,不,起。” “我这一生,骗了太多人。但有一事,我从未对你说谎。”她哽咽着,吃力地断断续续道,“我真的,很想很想,去草原看一看你说过的萤火虫,到底是不是比皇宫的灯好看?” “可惜,看不到了……” 掖擎闻此,突然放声大笑起来,笑声仓皇又凄凉。 笑够了,他躬身,靠近她。 在此生与她最近的距离间,女子已没了声响,气息渐无。细腻如缎的面庞他想了十年,那一双近在咫尺的美目翕张,眼底有一行泪划过。就在他忍不住伸手之际,那滴泪便弹指灰飞。 他最后还是收回了手。前殿的最后一段雕梁轰然倒塌,坠落在火海之中,吞没了那个血色的身影。 他的背后,是整个皇城的漫天红光,如若冥河彼岸的业火,烧不尽前缘尽误。 掖擎握紧了拳头中那枚绣鹰的锦帕。仿佛用尽了指间所有力道,将那头雄鹰的颈掐断在掌心。 但为君故,沉吟至今。沉吟至今,却只剩下荒唐可笑。 跨出最后一阶门槛之时,他五指一松,柔软的锦帕随风掉落在猩红的火光中,转瞬便被烈焰吞噬殆尽,化为灰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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