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救,救!” 公子哥们嬉笑着隔岸观火,更有甚者,拿石子砸他: “这回鹘人竟然怕水,别让他爬上来。” “他还是个结巴!哈哈哈——” 污浊的湖水掀起了泥淖,渐次淹入他的口鼻,在他逐渐模糊的眼帘中,看到那道锋锐目光的主人,勾着唇角,轻蔑一笑。 仿佛是迫于此人的威压,一旁围观的宫人面面相觑,战战兢兢,无人敢迈出一步,去湖中救他。 就在掖擎的意识快要消亡之际,一道嘹亮的女声忽然响起: “萧世子和众世子安。九皇子殿下和圣上刚从含元殿过来,就在前面了。” 人声骤消,砸向他的石子也停了下来。绫罗绸缎“窸窸窣窣”相摩擦,推搡着离去。耳边一道清晰而犀利的回声,像是锋刃刺入了他骄傲的心: “回鹘小儿,不过我河西军手下败将。我们走。” 脚步声远去,他被一双没什么力道的手从水中捞了起来。 回到湖边的时候,他的双脚一踩到实地,便推开了那双纤弱无力的手,怒骂道: “谁要你救。滚开!” 小宫女被他一把推倒在浅浅的水泊中,面不改色地缓缓站起身,朝他行了一个屈膝礼。 她唇色泛着白,湿漉漉的发梢还淌着水,一滴滴落在她端正行礼时覆在腰间的双手。 救他的时候,湖水浸满了她手掌上包扎伤口的麻布,一抹显眼的血渍在肮脏的泥点中渐渐晕染了开来,越来越大。 她行完礼后已起身走远,身上的水滴了一路,流下一道蜿蜒细长的痕迹。 却也不见她抬手擦一下。 没由来地,掖擎心中烦躁不已。 不知是为了那句“贡品”,还是那道碍眼的渗血伤口。 接下来的两日,他在自己宫中,都未见到这名叫做“珺君”的掌事宫女。 第三日的时候,掖擎忍不住用不熟练的汉语向上膳的宫人问了一嘴,得到的答案是她回去便发起了烧,一直卧病在床。 掖擎心间一沉,管不住疾奔而去的脚步,朝宫女的宫舍走去。推门进入,一眼看到了卧在一张狭小床榻边的女子。 听到有人来了,女子起了起身,望见他的时候显然一惊,提起一角薄被遮了遮只着里衣的身子,伸出一只皙白的手臂一晃而过,飞快地捡起一旁的外衣披在身上。 见她又要挣扎着行礼,掖擎看了就心烦: “自己没本事还要救人。你,是不是,有病?” 她摇了摇头,回道: “奴婢职责所在。” 掖擎蓦地一怒,汉语说得结结巴巴,故意恶言呛她道: “你若是病死了,你阿耶阿娘岂不是要怪到我头上。” 女子面色平静无波,淡淡回道: “奴婢是个孤女,早已没了阿耶阿娘。” 轻飘飘的一句话,却似有千钧之重,将他口中想说的话尽数堵了回去。掖擎挠了挠头,半天憋出一句: “我,也没有。我们,一样。” 女子抬眸望了他一眼,清冷的目色中透着几缕说不清道不明的柔光。掖擎只觉,心口像是被这道目光绷紧了,许久说不出话来。 他从腰带中掏出一小瓶药,扔在她怀里,指了指她手掌上的刀伤,道: “我不喜欢,欠人情。伤,好养你。” 女子蹙了蹙眉,似有些疑惑,小声问道: “殿下的汉话,是谁教的?” 掖擎反应了半天才恍然大悟,道: “你,你,敢笑我?” 她没忍住掩袖一笑,单薄的袖边映出两个浅浅的梨涡。 这是掖擎第一次看到她笑,一时看得忘了生气。 彼时他尚不知晓,此后,她的笑容,如长安重重宫阙上的云彩一般,越来越遥不可及。 待她养好了病,闲来无事的时候,便会教他用筷箸用膳,将他蓬松的卷发编成两三绺发辫,也会教他写汉字,说汉话。时常,他拎着毛笔在宣纸上练字,她便会在一旁绣丝帕。 “你这次在绣什么?”掖擎从案上移开目光,瞄了一眼她绣了好几天都没完成的帕子,撇嘴道,“长得像前几天吃的鸭子。” “这不是鸭子。”她捻针的手指顿了顿,嘴角一翘,道,“叫鸳鸯。” “鸳,鸯?” “嗯。鸳鸯。成双成对的鸳鸯。”她重复了一遍,心思仍在手中的绣帕上,摆手道,“说了你也不懂。” 掖擎面露不悦,起身从她手中夺过那方锦帕,左右上下看了一圈没看出名堂来,很快又被她抢了去。 锦缎细腻柔软,从他粗糙的指间流水一般滑过。 他顿起了心念,垂下的目光落在那双捻着锦帕的素手上。 究竟是缎子滑腻,还是那手指的缘故。 泅黑的墨水一滴一滴落在了雪白的宣纸上晕开,像是心湖的涟漪荡漾开去。可早已失神的执笔之人许久都未曾察觉。 后来一日,掖擎将好不容易写顺的一张字拾起来: “但为君故,沉吟至今。” 他望着上面新学的诗句,端正的字迹,正沾沾自喜。刚想拿给她看,却见她从外面奔来,满面焦虑,根本无心看他写的字。 “怎么了?”他将宣纸放到一边,走了过去。 “今日大唐和祁郸的马球赛,五局定胜负。已让祁郸人连赢两场,若是再让他们赢下一场,祁郸万一借机提出什么不合理的彩头来,怕是当下难以收场。” “马球,这有何难?”掖擎嗤笑一声,扬眉道,“祁郸人的马术,光有狠劲,不够灵巧,破绽太多。” 女子抬起头,专注地看着他问道: “你会马球?” “我不但会……”掖擎双手抱胸,将头昂起,道,“若我能替大唐赢了祁郸人,有什么好处?” “你要什么好处?” 掖擎的目光落在她因紧张而交叠的十指上,勾唇一笑道: “我就要,你前几日绣的那两只鸭子。” …… 二人向马球场奔去的时候,恰逢奔马疾行而来的三个贵人。 交错间,其中一个赤金锦袍的贵人马鞭甩下,来不及收回,眼看落在珺君身上的时候。掖擎飞身而起,猛地抬手将鞭尾擒住,绕臂绞了几圈往后一拉,马上之人差点被他一举拽下马。 “放肆!”那人怒喝道,“你什么人?” 珺君顾不得身上轻微的鞭伤,赶忙欺身叩拜道: “参见九皇子殿下,萧世子,崔世子。” “花架子。”掖擎松开了鞭子,不动声色地低声骂了一句。待他一抬头,最先看到了当日害他落水之人,那名被唤为萧世子的少年。 今日他着了一身靛蓝描金镶边的开襟胡袍,气度斐然。他在马上睨了底下之人一眼,很快掠过了他寻衅的目光,急切地径直向宫女问道: “免礼。战况如何?” “不妙。太子殿下的人已连输于祁郸两场。”珺君禀道。 一声轻哼冷不丁传来。掖擎复又将目光转向三人中最末那位一身赤金蟒袍的崔世子。 “亏得殿下带我们从京畿营匆匆赶来。怎能让祁郸秃子连赢第三场。”崔世子扯了扯嘴角,一甩手中镶金的马鞭,冷笑道,“论马上功夫,太子的人真是不中用。他怎地自己不上场,难道是怕丢人现眼?” “崔嗣,不得无礼。”最前头那名男子悠悠开了口,声音不高不低,语调温润,气势却有些迫人。他身着月白色绣金龙长袍,头戴镶珠金冠,相貌出众,贵不可言,令人不敢逼视。男子寡漠的面上噙着一丝淡淡的笑意,又道: “太子位同储君,怎能亲自上场?若是输了,大唐颜面何存?” 似是惋惜,又似暗讽。 “殿下所言甚是。是我失言。”崔世子眼珠儿一转,拱手屈身道。 “殿下,世子,奴婢听闻,好几个子弟都被祁郸人在场上故意撞伤了,怕是不能再上马打球了。” 闻言,萧世子皱起了眉,朝为首之人道: “殿下,太子的人,我们本来也不好用,未必会与我们打得了配合。光我们三人,能赢得了祁郸人么?” 众人沉默间,珺君上前一步道: “九皇子殿下,奴婢斗胆引荐一人。”她指着掖擎道,“此人乃回鹘王子掖擎,深谙马术,可为殿下所用。” “他,一回鹘人,这怎么行?”崔世子摆了摆手,鼻孔朝天,面露不屑。 掖擎收回目光,抱臂而立,心中哼了一句。他一转头,又撞上了那道凌厉的眸子。二人对视间,带着隐隐的敌意。 “先随本王去马球场一观。”那位被唤为殿下的男子一声令下,三人一前两后,驾马飞驰而去。 长安梨园的马球场。 赤色旌旗,迎风狂舞,猎猎作响。 擂皮鼓,击金锣,声音震天撼地。民众此起彼伏的欢呼声随着局势的寥落而渐渐湮灭。 几个坐在凉台上的祁郸使团,抱作一团肆无忌惮地大笑之后,朝主座上的圣上拜道: “我等侥幸得胜两局,还剩一场便赢了此赛。还请先向大唐皇帝讨要个彩头。”他自顾自大声朝场上喊道,“接下来,可否请皇帝恩准,以城池作赌。” “五局三胜。若是大唐能赢三场,祁郸便将甘州还与大唐,如若接下来一场让我方赢了,凉州让我们占三年如何?” 话音刚落,四座哗然。 座下的掖擎心下轻笑,目光慢悠悠扫了过去。方才还淡定自若的萧、崔二世子眼中同时淬了火一般。而那位九皇子殿下已行至他身后,用流利的回鹘语对他低语道: “回鹘的掖擎王子,可知锥形阵?” 掖擎挑了挑眉,也用母语回道: “锥形阵?在我们回鹘,那叫鹄喙阵,状若鸟嘴,尖锐藏锋,势不可当。殿下是要以锥形阵应敌?” “祁郸人要赌,本王自当奉陪。”男子不动声色,音调渐冷,幽声道,“若本王记得不错,祁郸人为占甘州,可屠了不少抵抗的回鹘部落,男子就地格杀,女子变卖为奴……” 掖擎冷笑一声,应道: “殿下不必激我。我答应了一人,必当为此战全力以赴。” 男子微微颔首,朝身边的一个小官低语几句。小官奉命朝高台走去,将话传到了大唐皇帝耳边。 皇帝面色骤然一变,与大臣商议片刻后,其中一名大臣领命朝祁郸人呐喊道: “祁郸使臣既有此赌心,不妨赌得再大些。大唐四人对战祁郸十人,一局定胜负,就以甘凉二州为赌注!” 掖擎眉心一跳。 他终于明白过来,为何九皇子要提出锥形阵。原是要以一战之力,一鼓作气,一局抵三局,击垮祁郸人。 他们四人对十人,若不以锥形阵兵行险着,根本毫无胜算。 这位九皇子殿下,表面不显山不露水,实则真是个狂妄的赌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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