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中最为重要的一环, 便是绢马贸易。大唐最为精锐的骑兵,倚赖回鹘所供应的神驹骠骑为战马, 征战四方。 开了榷市之后,中原商人遍布回鹘各地,河漠部物资丰饶,向来是商家必争之地。河漠王对中原有所渊源,宴请这些纵横四海的富商,亦不足为奇。 辰霜正想着,便看到主座上茂发虬髯,身姿高大的河漠王拔野古起身,笑眯眯对来人道: “帛罗来了?” 帛罗蹦跳着跑到她阿耶的怀中,絮絮叨叨指着辰霜说了些什么。河漠王听后笑颜渐开,对辰霜二人点头示意。 辰霜回礼后落座,望着眼前身姿笔挺的河漠之主,可以想象他年轻时纵横四野的英姿。他已近知天命之年,素来对小女儿极其宠爱,对她请来的座上之宾亦是关怀有加。 酒侍上前,为辰霜穆护二人倒了酒,随后摆上今日新鲜宰杀的牛肉羊肉送到他们面前。 穆护面对丰盛的席面,本是兴致勃勃地用小刀割起了羊肉,要往口中送之时,却停了下来。他叹了一句道: “阿姐,你为何非要留下来看婚礼……早点回去不好吗?这婚礼……哎……” 辰霜也没听清他后来絮絮叨叨说了些什么。她心事沉重,终是垂头不语,无甚胃口,只是呆呆地望着眼前倒下的一大碗酒。 清澈的酒水在碗口间回晃着,映出她美丽而又苍白的面容。 与中原人不同,河漠人豪爽待客,宴饮是直接一碗一碗喝酒的,并未安排下惯常用的酒杯。 俄而,辰霜不曾犹豫,径直拿起一碗酒一饮而尽。 烈酒汩汩入口,滴滴烧喉,满胸满腔的苦涩在她心间漫散看去。 好辣的酒。辣到最后成了苦,连一丝回甘都没有。 “咳咳……”她不习惯西域烈酒,只喝了一口被呛到了。穆护停下进食的手,为她顺了顺气,道: “阿姐你可慢点喝,河漠人的酒,可是草原上出了名的烈,会上头的。”他夺过辰霜手中的酒碗,放在一旁收好,不停地劝说道。 辰霜置若罔闻,示意酒侍继续倒酒。 留在回鹘的心念,支撑她不远万里而来的希望都消弭了,她就算一醉方休,又能如何?为何她就不能如此放纵一回吗? 穆护抓了抓头,不明白他的阿姐怎么一天内像是变了个人似的。他无奈,只得说些话来引开她注意力,将酒碗从她手中拿走。他唉声叹气道: “明日就是河漠郡主的婚礼了,到时一定很漂亮,只可惜……阿姐既然想留下来看,我便留下了陪着你看。但我想着,阿姐的婚礼,将来会是什么样子的呢?阿姐,你想过吗?” 辰霜那着酒碗的手一颤,停在那里。半晌后,才再度将碗中的烈酒饮了个干净。她轻轻拭去淌在唇边一滴残留的酒水,幽声道: “我其实也算嫁过人了。” 穆护一愣,随即恍然大悟地追问道: “可是,和长风哥哥吗?” 辰霜垂下眸光,颔首默认。 穆护虽是好奇,便识趣地不再问下去了。 辰霜没有再说话,又拿起酒碗饮了一口。烈酒烧灼着她的肺腑,浓郁的酒香飘浮在侧,好似氤氲的雾气,将她带回了五年前的郦州。 那一晚,叛军攻城前夜,她的少年为了带兵入城死守郦州,又不被人发觉。他乔装化成迎亲的新郎,骑马在前,她为新娘,坐于喜轿之中。一行人就此躲过了追查,顺利入了郦州城。 她犹然记得,那时守城的将士怀疑这迎亲队伍阵仗过大,盘问之时,那少年跃然下马,身姿高彻,对着守城的将士言语道: “小生头一次娶亲,终于娶到了日思夜想的娘子,总不能委屈了她,自然阵仗要齐全。各位大哥行行好,不要吓到我娘子……” 端坐在轿中盖着喜帕的她,头一回红了脸。 守卫哄笑着放行。 当夜,恰逢郦州人信奉的九天玄女娘娘之诞辰,随行的媒婆对二人笑道: “今日娘娘诞辰,所有新人都要拜她的,祈求她保佑,一生一世,长长久久。” 少年命人落了喜轿,亲手将她从中迎出。他本就身量极高,站在喜轿前,微微俯下身,朝她伸出手去。 透过喜帕,她垂目见一双修长的手在她眼前缓缓展开。 她不由自主任他握紧了手,牵着出了轿门。 长街之上,张灯结彩,人流纷纷。尽头处的高台立着巍峨秀丽的九天玄女像,仙身绾九龙飞凤高髻,着金缕绛绡衣,法相庄严,静观信众。 少年步履沉稳,内心笃定,一刻都并没有松手,牵着她走过层层长阶,穿过汹涌人潮。 走马观花间,他慢慢停下了脚步,呵了一口气,小心翼翼地问道: “可以吗?” 他说话的声音极其轻柔,都快要被这片的喧嚣人声盖住。她片刻才意识到,他在问是否可以帮她摘掉喜帕。她随即点了点头,雪腮漫开了两片红云。 随着头顶的喜帕渐渐滑落下来,她的心跳也莫名地躁动万分。 待眼前的红色全然散去,她缓缓抬眸,对上那对灼灼双目。 灯火阑珊处,她的少年郎容色无双,墨发束冠,一身喜袍如烈焰燃烧,赤色丝绦随风缠绕又飘扬。 只一眼,一念足以定终生。 本是在做戏入城,二人却好似真的成了亲一般。 明明是一段戏中风月,令她沉吟至今。自此之后的岁岁年年,她都记着一朝风花雪月,刻骨铭心。 郦州城的那条长街,神灯数千,星河璀璨。她与她的少年郎,身着喜服,拾阶而上。一双人,仿佛已经就此走过了一生一世。 记忆中的少年身影消散而去,满腔苦涩又翻涌上来,侵蚀了她的回忆。 许是酒气熏浊,只觉眼前薄雾弥漫。辰霜被熏得清醒了几分,微眯着眼,见碗中酒水又空了,正要命人继续添酒。 宴席之中,主座的河漠王和帛罗朝她走来,对她敬酒道: “远道而来的中原贵客,听说小女当日是由你所救。你救了我最爱的小女儿,河漠的郡主,你就是我们河漠的大恩人。我们向来是有恩必报。” 辰霜回道: “河漠王不必介怀。举手之劳,我救她之时,并不知她是河漠郡主。哪怕她只是普通女子,我也会出手相救。” 河漠王点头,越发觉得这中原女子说话熨帖,不居功自傲,不卑不亢。他笑道: “小女自小被我惯坏,骄纵不堪。我看贵客是中原人士,沉稳得当,气度不凡。他日,她若有得罪之处,还望贵客海量,莫与她计较。”河漠王说话间,分明已有了几分醉意。辰霜有些诧异他会如此说。 帛罗是主,她为客,她又怎会和主人计较。 但也并未放在心上,只当他言辞之中尽是一个慈祥老父对子女的疼爱之情。 辰霜不由地想起了自己的阿耶,远在长安,自她出生之后便未见过几次,亦从未得到过如此的父爱疼惜。 近年来唯一的交集,便是那道她不曾亲眼目睹的圣旨。她的父皇,要她和亲。 人伦亲情,她向来无缘。她本是坦然接受这样的命运,却在此刻真实目睹别人家的父女之情后,不免心中酸涩。 河漠王将手中一大碗酒大口饮尽,再翻手将酒碗倒置,示意滴酒不剩。辰霜也毫不示弱,亦直接将整碗酒一口喝完,一把将空碗递到跟前。 河漠王一愣,随即哈哈大笑道: “帛罗,你交的这个朋友真是海量。奇女子!”河漠王幽幽看着小女儿,眼中涌动着不明的情绪,轻声道,“你跟着她,我放心些。” 帛罗没听清,心不在焉地“嗯”了一声。 河漠王叹了一口气,突然就此坐在了辰霜席上。辰霜一惊,不知所措地看向帛罗。 “阿耶……你坐在别人的位置上了……”帛罗想要将她的阿耶提起来,却怎么也提不动。 “河漠王可是醉了?”辰霜向帛罗望去。 帛罗疑惑,努了努嘴念叨了一句: “不会吧,我阿耶一向酒量和酒品都极好的。” 此时,河漠王对着辰霜比了一个坐下的手势,辰霜不敢不从,与他并肩坐在一处。 “你叫辰霜是吧。”望着她听话地颔首,河漠王接着道,“为人阿耶的,最怕的就是有朝一日护不住自己的子女。帛罗是我最小的女儿,不比旁人好相与。如若有一天,我不幸护不住她了,还请你将她带到中原去,逃得越远越好。” “阿耶,你在说什么呢?”一旁的帛罗听了,显然不高兴了,跺着小脚想再把醉酒的河漠王扶起来。 河漠王无视了跳脚的小女儿,径自继续对辰霜道: “素闻中原富饶无边,我心向往之,不知此生是否还有机会得见。” 辰霜顿时觉得这话有些莫名其妙,还是客套道: “河漠王万寿无疆,一定可以亲往亲睹的。” “借你吉言。”河漠王摆摆手,满是褶皱的脸笑得有些苍凉,他从怀中掏出一串红玉珠串,递到辰霜眼前,道: “中原的贵客,可是答应我了,今后要好好照顾我的帛罗?我知中原‘投桃报李’的礼节,这串宝珠算是我的谢礼。” 辰霜未接过,而是看向帛罗。待帛罗点头后,她才从河漠王手中接过珠串,拜谢道: “河漠王所托,自当一言九鼎,百死不辞。” “好一个‘一言九鼎,百死不辞’。哈哈哈哈……”河漠王见她接受,便大笑着起身离去,留下不知所措的众人面面相觑。 辰霜心中起了一种异样的感觉,她微妙地觉察出,河漠王并未酒醉,说的也不是醉话,而是真心实意地要将小女儿帛罗托付给了她。 可帛罗不是要嫁给玄王叱炎了吗?草原上的明珠要嫁给最勇猛的悍将,河漠王还有何可不放心的? 个中深意,她百思不得其解。当时只道是自己也饮得有些多了,会错了他的意。 直到散席之后,她与帛罗一道醒酒吹风,看到了河漠王备下的嫁妆,她才恍然大悟。 河漠王宴上装醉对她所说的,句句性命攸关。 因为,他所行之事,凶险万分。
第40章 嫁妆 雪夜初晴,天间有层云掩掩,月色不甚明晰。 穆护偷偷告诉帛罗,他的阿姐在宴上独自一人狂饮。帛罗面露忧色,决意带辰霜出来透透气。 草原上的夜空浩荡, 万籁俱寂, 偶有寒蛩不住鸣。 月光在毡房的廊柱间投下晦色的阴影, 散在漫步的二人身上,勾了一层朦胧的银边。 早春的风仍有些寒意,吹得酒后的辰霜头脑有些发胀。 静默中,帛罗有些愧疚,边走边道: “我的阿耶是否吓到你了辰霜?他今夜有些奇怪,平日里不是这一个样子的。你莫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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