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他戴在面上的是一副青铜面具,不是往常的玄铁面具。 他应是没有看到她,掠过了簇拥的重重人群,擦肩而过,朝大巫所在的高台前走去。 辰霜望着他离去,心下犹疑间,座上的大巫已开始颂祷经文。大巫举着一柄缠着颜色各异的彩条的长棍,跳起了舞蹈,边跳边唱道: “天神佑我河漠——” 大巫颤抖着双手,举着彩条棍往两位新人拂过,嘴中念念有词。他以净水冲刷双手后,十指浸没在一盆新鲜牛血中。抬手一挥,酱红色的血滴溅落。他用沾了牛血的指腹点在了新娘的雪面和新郎的面具上,画着繁复而又妖冶的图腾。 经过漫长的祷告,他最后长嚎一声,高声道: “天神在上,请新郎新娘大拜,礼成。” 语罢,辰霜锐利的目光扫过全场。只见河漠王已缓缓举起了手中的酒杯,掩在帘幕下的数把箭弩已露出了一个头,毡房角落之中几个暗藏的勇士同时俯身,朝厚厚的毡毯下摸索出刀尖一角。 这是要摔杯为号,是进攻的号角。 再往后一看,本是敞开的毡房大门正缓缓闭阖,将强烈的光照和日头关在门外。 骤然间,晦色涌入,昏暗如夜。 辰霜心中一动,就是此刻。 她挺身,从巍巍人群中走出,快步朝新人走去,高声喝道: “不能拜!”
第42章 抢亲 在座的宾客们本是在观礼, 急着看新人拜完天神,再送入毡帐一度春宵。 此时严肃的仪式却被一清脆女声被打断了,众人纷纷闻声回头,延颈而望。 只见一道赤影闪过。人群中,走出一个身着红裙的中原女子。 她覆手在背, 挺胸而立, 像是一枝迎风招摇的花茎。一袭长袖及地胡裙将她身段裹得紧实,却难掩其冰肌玉骨,矜傲之姿。 女子款款走到台前,面上毫无惧色,白皙剔透的脸上甚至还凝着一丝淡淡的笑意。 自傲且从容。 众人対着眼前天人一般女子眼睛都看直了,片刻后才起了嘘声一片,开始指着她窃窃私语。 高座上的河漠王脸色阴沉了下去, 手中举着的杯子迟迟未摔下。辰霜余光瞥见, 幕后只等一声令下的河漠勇士们停下了举刀和瞄准的手。 “为何不能拜?”河漠王望着眼前的中原女子,眼神复杂。 辰霜微微扬头, 声如珠玉敲冰, 朗朗道: “因为, 我与这位玄王殿下已有婚约在身。天神在上, 他不得另娶他人。” 主座上之人未动, 底下的宾客纷纷哗然,有好事者直接高声质问道: “堂堂回鹘玄王殿下怎会和你这个中原女子有婚约?” “就是就是, 她八成是胡说八道的吧。” 高台上的一対新人瞬时停下来叩拜天神的动作,站起身来。新娘子径自转过身,神色平静, 唯有一双绿眸,似有灼灼深意, 直视着堂前造势的女子。只有新郎仍是背身而立,纹丝不动,不发一言。 骚动之后,座上的河漠王淡淡开口道: “可有凭证在身?” 辰霜直言道: “有的。”她顿了顿,在一片寂静中,缓缓道出,“我知,玄王殿下胸前有三道伤疤。两道在腋侧,最深的那一道在心口。” 几声嗤笑传来,伴随着一阵叽叽嚷嚷: “口说无凭,怎么证明?” “随口说说谁不会啊?” 辰霜料定了如此,倒也不怕,神色自如地直接対着那高台说道: “如若不信,诸位大可请玄王殿下褪衣一看。诸位在场,眼见为实,也好做个见证。” 众人悚然一惊,底下窸窸窣窣的声音淡了下去。 玄王的衣服谁敢扒?除非,他自己愿意扒。就算他愿意扒,除了那新娘子谁敢看?保不准被他一刀劈成两半都是轻的。 数百目光随即聚焦在高台上赤衣喜服的男子身上,汲汲探头等着他表态。 新郎仍是不动。 没有承认,也未否认。更没有要扯开衣襟一探,以证清白的意头。 这就是默认了? 人群中顿起呼声一片,切切嘈嘈,深觉势大如牛的河漠部面子要挂不住了。 这中原女子说得坦坦荡荡,胸有成竹,竟也一时看不出破绽来。 虽然在草原上,有点身份的男人大多三妻四妾,不足为奇。可毕竟是河漠部嫡出的郡主,草原上的明珠,配个可汗都绰绰有余,怎可嫁已有妻室的男人?哪怕是做个平妻,哪怕対方是声名显赫的玄王,也实在太辱没了。 几个依附河漠部的小部落首领开始劝和,各自小声出了一些主意: “这位姑娘,不如你改嫁吧。我们部里,有的是好男儿。” “或者,来日再做个侧妃也行。” 面対众人指指点点,却见那女子神色自若,秀眉一横,厉声道: “不可。我们中原女子,不事二夫,也绝不作妾。” 其音清冷,掷地有声,只一句便震住了嘈杂的人声,无人再敢进言。 辰霜说话间,目光一直锁在高台上身长玉立的新郎身上。场上已乱成一团,而他始终不曾回身露面。 似是在逃避,又似在等待。 辰霜深吸一口气,最后抬眸,音色烈烈,道: “今日我来,就是要来带走我的夫君。他的命在我手,我要带他回中原,自此玄军一兵一卒不会再踏足河漠部。” 她这番话,是说给河漠王听的。 婚礼已过去近半,算算时辰,在外孤立无援的玄军应是快被河漠的强兵击杀殆尽了。只叱炎一人,不会対河漠再有威胁。 她要河漠王知道,玄王要跟她回中原,已不会再进犯河漠部,求他放一条生路予人。 哪怕玄军在外头此时已被杀个精光,只要叱炎在她手里安然无恙,那便好。 待她话音刚落,台上的新郎终于微微侧身,下颔线随着咬牙的动作一颤一紧。他蜷在身后的一双拳头攥着,指骨泛白。 辰霜定定地看着他,姿势有如前夜遥望月下马上的他。只不过,今日的心境全然不同。 她已与他,心意相通。 天地间刹那阒寂下来,只剩二人,隔着婚宴上的人山人海和刀剑兵戟相望。 自初遇以来,从未见叱炎穿过红衣,他向来是一身端重的墨黑,有如草原广阔无边的夜空,深邃而沉定。 他头上戴着传统的河漠毡帽下,露出的一小撮头发,在烛火照耀下泛着微微的浅褐色,衬得整个人温柔了些许。不过短短数日未见,看身形似是瘦了些,之前在夜色中并未察觉。 辰霜不自觉在众目睽睽之下再上前几步,以不容辩驳的口吻道: “我要带走他。” 场上再无人敢发声,连悬在大巫长棍上的经幡都忘了摆动。 她是谁?一个普通的中原女子。 她要带走谁?威震八方的玄王殿下,漠南霸主河漠王的女婿。 可为何她说得如此笃实,深信不疑,好像就此认定了他会和她回中原一般。 女子径直走上前,一双纤细的臂弯看起来似乎没什么劲道,可竟然一把抓住高台上的新郎玄王的箭袖,将他硬生生拽下了阶前。 而人高马大的玄王殿下一开始还有反抗之意,脚步停在那里,后来竟然也随她跟着去了。 辰霜抢了人,也不看后面在她手心里的新郎,兀自昂首挺胸,头也不回往大门走去。她眼尾的余光,只注意着隐在宾客群中那些蓄势待发的尖刀利箭。 如若不得河漠王首肯,她仍有后手。 她今日要带走他,是势在必行。 “呯嗙”一声。是酒杯摔碎的声音。 摔杯为号,河漠王终是下了指令。 他宁肯错杀,不可放过。 “飒飒”抽刀之声响起,一排箭矢扣上弩机。 辰霜回身,望着河漠王正要将高台上的小女儿往身后拉,而那满身金银珠串的新娘挣脱了她阿耶的手,朝着大门口二人奔去,喊着: “你们给我站住!” 一时间,弓-弩手又停下了瞄准的动作。稍有不慎,便会伤到自家郡主,只得再等主子号令。 帛罗蹬蹬地跑到她面前,一把扯下覆在秀发上的头纱,愤愤道: “他是我的夫郎,你凭什么抢走?” 辰霜待帛罗走近,瞅准时机,一把揽过她的肩头,将腰间暗藏的匕首出鞘,架在了新娘细腻的喉间。 她是帛罗郡主的贵客,守卫碍于郡主的眼色,未曾细查她的武器,那把银雕匕首就被她稳稳带进了婚宴。 颈上架刀的帛罗,便是她的后手。 辰霜手携河漠部最为贵重的人质,提高声量,道: “请河漠王让弩手撤箭,放我们走。” 宾客们这才注意到头顶身后剑拔弩张的河漠部勇士,吓出了一身冷汗。惊慌间踢凳翻桌,往门外跑。却见大门紧闭,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 辰霜见弓-弩手们分毫未动,重复道: “河漠王,我答应你,只要放我们走,我不会动帛罗一根汗毛。否则……” 她狠心将匕首往帛罗咽喉处靠了一靠,新娘颈上美丽的珠串即刻被利刃割断,闪耀的宝石失了束缚,纷纷坠落在地。 “帛罗!……”河漠王被她突如其来的动作所震慑,失声叫道。他猛然一挥手,弓-弩手再度隐去。 “再请河漠王打开大门,放我们出去。”辰霜拎着新娘,面対着高台,一步一步向后面的大门退去,不紧不慢道。 就剩最后一道关卡了。只要出了毡房的大门,她早已外头备好马匹,逃到天涯海角都可以。 河漠王在座上未发一言,灰白的浓眉高高束起,满面尽是升腾的杀意。他力大无穷,突然掀开三丈宽的高台矮桌,一时间瓜果美酒撒了一地。从中,他举起了掩在桌下的一把弩-箭。 対准了大门口的人。 僵局之下,即便是有头有脸的宾客们也纷纷跪倒在了大门前,拍打着扒拉着紧闭的大门,想要寻得一丝生机。他们已有濒死之感,深觉河漠王即将要大开杀戒了。 在哭喊声喧哗声中,辰霜却见身旁的赤衣男子不走了,立在她前方已与她相隔了好几步。 “叱炎……”她压低声音唤他的名。 他仍是一动不动。高大的身躯挡在两个女子和高座上的河漠王中间,又是只留了一个背影给她。 “咻——” 河漠王手中的箭矢朝他们飞来。 身前的赤衣男子只微微侧身一避,让箭矢扎中了左臂。 辰霜看得分明,那箭就是冲着新郎胸口去的!他明明可以完全躲开的。但他没有,任由利箭刺伤,为了不让这支夺命之箭掠过他再刺中他身后之人。 辰霜心若油煎,正要上前查看,却听身后轰然一声巨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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