锦衣卫将付云桥、付笙带过来, 悄然退至远处。 杨攸深凝了付云桥一眼,发现他比上次看到时瘦了一大圈,面容要脱相了。再看付笙,果然与倩芜十分相像,眉眼简直一般无二。 父子二人皆落网,意味着的是下作阴毒的事情会少很多,小太后的日子能消停些,为着这些,林策看着他们的时候,心情不错,把盛着葡萄的水晶盘端到自己面前。 付云桥和付笙都定定地目光阴冷地望着裴行昭。 她此时穿着玉色衫裙,在宫灯星月交织的光影之中,纯美若仙,随时能翩然飞走一般。 魔鬼般的心肠手段,偏有着倾倒众生的天人之姿。 妖孽。付笙无声地吐出这两个字。 裴行昭优雅起身,负手走到父子二人近前,“上次碰面时你我都说过,无须再见,可见不论谁都会食言。” 付云桥垂了眼睑。 裴行昭在付笙近前站定,“令尊四处奔波的时候,你也没闲着,蛊惑小姑娘少年郎,要挟封疆大吏或是栋梁之才,没说错吧?” 付笙受了内伤,面色发青,盯着裴行昭的双眸却跳跃着炙热的仇恨的火焰。 他只用目光表露情绪,似已决意一言不发。 “真是天生运道不济。”许彻跟过来,漠声说道,“生父是逛青楼的货色;生母是真正的妓,生下两个孽障不是她想要,是堕过胎,再来一次立马就死了,跟过的男子,你们两个的手指脚趾加起来都不够数;手足是强掳民女肆意糟蹋的畜生,偏生生得几乎与你一般无二。 “何为蛇鼠一窝,我总算是明白了。 “顶着这么一张脸,除了做阴沟里的老鼠,还能做什么?” 付笙眼神未变,却下意识地挺直了脊背、攥了攥拳。 “你们一定在想,不论如何,太后用那样的酷刑处死辛鹏是不对的。以战止战、以暴制暴不对么?”杨攸走到裴行昭身侧站定,漆黑秀丽的眉向上微挑,冷冷质问。 裴行昭接道:“再有,肆意糟蹋人对么?你们敢承认对的话,我就敢再做一件掉价的事儿,为你们父子二人开个男风馆,只找好这口的穷凶极恶的重刑犯,你们皮相都不错,生意一准儿红火。” 付云桥和付笙的脸气得都要发紫发绿了。 杨攸眼中闪过笑意,林策、许彻却是憋笑憋得很辛苦。 人常说就怕流氓有学识,在这一刻这话是不对的——最可怕的是明明是文武双全讲话百无禁忌的女流氓。 “付云桥,这段日子遭的罪,如果下地狱不喝孟婆汤,你是不是会永生永世铭记那种屈辱?是不是永生永世想起来都觉得天是灰的、黑的?”杨攸斜睨着付云桥,“男女皆如此,被人霸王硬上弓,被人在床笫之间折辱,都会在心里留下一道至死不能愈合的疤。 “你的畜生儿子集结草寇,对女子做的就是这种事,你还有脸给他报仇?” 她相信,这正是裴行昭所思所想,而由她说出,等同于表明对整件事的态度。就算裴行昭不需要,这也是她该做的。 裴行昭看了杨攸一眼,眼中少见地有着欣慰,和感激,转向付云桥时,面色已转为沉冷,“自己是好色之徒,害得倩芜连妓都做不成,你也有脸怀疑俩儿子是别人的骨肉? “你到此刻恐怕都存着疑心吧?你只是把辛鹏当做断送前程的幌子,把付笙当做得力的刽子手罢了。 “好笑的是什么呢?人家倩芜都瞧不起你,除了指望你的银钱,从不想让他们认你——你比任何人都明白,早就活得连蛆虫都不如了,你怎么可能不绞尽脑汁地恶心世人呢?” 其实这完全是裴行昭凭着蛛丝马迹临场发挥,有胡说八道的嫌疑。 管真假做什么?彻底打折付云桥、付笙的脊梁才是根本目的。 言语完全可以成为凌迟人心魂的刀俎。 付云桥双目已然血红,嘴角翕动着,张口欲言时,唇角却淌出鲜血,身形晃了晃。 付笙也把一些言语听到了心里,望着付云桥,神色很微妙。 裴行昭满意地笑了笑,“你们也不用多思多虑,过些日子当众凌迟。 “袍泽的命,我欠着,到了地下再偿还。 “暗中与你们来往伺机而动的官员看到你们的下场,会怎样? “酷刑的根本作用是威慑,弄死辛鹏之后,强抢女子少年郎且玷污人清白的案子少了六成,江湖中的采花贼都有不少销声匿迹了。 “他们明白,我要杀谁的时候,谁在我眼里便已不再是人,多残酷的手段我都用得出来。 “为了这等益处,你们的事,我要昭告天下。” 付云桥透过气来,冷哼一声,“放心,你也没多久可熬了。” “那又如何?我憎恶的东西必然死在我前头,就像你们两个。” “女魔头,这便是你在史书中的代称!” “污秽之物沾染尘世,岂非只有魔刀可除?”裴行昭目光狡黠,“李福吴尚仪服侍你的滋味,你是不是想让付笙也尝尝?又或者,想做男风馆的头牌?唉,我只怕你争不过付笙。” 付笙慌了,明显身形一震。 付云桥的手刚抬起便垂落,呕出了一大口鲜血。 “气性还是不够大啊,但凡是个人,但凡有点儿廉耻心,早当场暴毙了。”裴行昭微笑,“也好,死透了就不好玩儿了。”语毕示意许彻。 许彻扬声唤来手下,把付云桥押送到诏狱。 裴行昭审视着付笙,“唱的戏神神叨叨的,你才是那个重获新生之人?” 付笙紧紧抿住唇。 “姑且当真。那么,利用元琦、方渊还有诸多尚未现身之人给我添乱,到底是何缘故?”裴行昭微微偏了偏头,“让我猜一猜。” 林策执着酒杯,走上前来。 “仕途无望,甚至不能在任何行当崭露头角,否则迟早被见过辛鹏的人发现,被世人弃若敝屣。”裴行昭说着,考虑到一个问题,“罪臣罪犯的亲友,即便不曾获罪,也会受到牵连,被人肆意踩踏,这种世情有时候大快人心,有时候则过于残忍了。日后需得与内阁斟酌出个折中的章程。当然,不包括付家目前所知的父子三个。” 林策递给裴行昭一杯酒。 裴行昭喝了一口,把话题拉回去:“倘若是打定主意走正道,大可将功补过,做些惠及朝廷百姓的事,世人便是不能全然认可你,也会将你与胞兄分开来对待,不愁一份安然光景。 “可你明显不是那种人,你不论跟生父生母还是胞兄学,都学不到一点儿好品行,以在人前故作高深装腔作势欺骗他人为荣,认定那也是一种成就。 “倩芜已经身死,要不然,她也会成为你的帮凶吧?” 因着提及生身母亲,付笙目光微闪,垂了垂眼睑。 裴行昭道:“所谓你的前世,是怎样的情形?博得意中人的青睐,可意中人死在我手里了?亦或做了妖僧妖道、山中海上的匪盗,最终被我下令五马分尸?又或者遇人不淑,被你想利用的权臣反过来用你的性命向我邀功?不管哪条路,的确都够凄惨的,也是该恨我入骨。” 许彻和两位郡主思来想去,也想不出付笙还有别的路可走,还有别的比这些更憎恨裴行昭的理由。 付笙不可能给裴行昭确切的答案,她也不需要。 裴行昭唤“瑟瑟”。 杨攸走到她身侧。 “冤案的事,我想到此为止,你有无异议?” “没有。”杨攸目光诚挚,“我明白,理应如此。” 裴行昭唇角扬了扬,视线又转回到付笙面上,语气从刚才的和风细雨霎时转为阴寒森冷,“不管你做了什么打算,都用不着了,倒是不妨赌一赌,我是否会再次食言:离了这水榭,出声说一个字,割舌;给我的姐妹手足臣子一个不善的眼神,剜眼;喂给你剧毒后你敢挣扎一下,剁一根手指。我想把你拆了,只看你是否成全。” 付笙眉心一动,之后睫毛一颤。 许彻心头满是笑意。 这世间有裴行昭吓不住的人么?还真有。先帝算一个,因为在先帝心里,裴行昭就是他带大的一个毛孩子、一位最值得他付出心血管教提点的袍泽、一名最让他头疼而他宁可自己死也得留着她的臣子——这种复杂的君臣袍泽情分,远胜于寻常的人与人之间的情分,他们或赌或怒或隐忍或发狂时,无不关乎很多人的生死,乃至天下苍生。 这种人心里是没有自身的,随时能为了自己想要的天下朝堂大局付出性命——譬如裴行昭明里暗里收拾人的时候,她从来不知道为自己计较,就如刚刚,她提到了不少人,独独没有她自己。 而除了先帝,有谁在裴行昭面前没有软肋?有谁不对她必然履行的要挟不胆寒? 那种人,不存在的。 裴行昭喝完杯中酒,取出一个白色的小瓷瓶,递给许彻,“姚太傅临死前享用的,迟一些给付云桥、付笙服下。这种毒发作起来,人生不如死,和经受抽筋扒皮的痛苦无甚差别,你早在冤案发生之前便清楚。” 付笙看着许彻拿在手里的瓷瓶,凝了一眼上面的罂粟图案,面容不自主地抽搐了一下。 “我着手翻案期间,有一名捕快将所知的事情告诉我。他亲眼所见,有一名样貌出众的少年郎夜访姚太傅,翌日带着一名江湖中的制毒高手再度登门。从那之后,陆麒与杨楚成便中了毒,身体每况愈下。姚太傅死之前也提到了此事,但他不知道你的真名实姓。” “还有这种事?”林策望了望裴行昭,又看了看杨攸,“也就是说,这厮从那时就已是付云桥的帮凶?”显然之前并没想到。 杨攸认同地点了点头。她知道哥哥在狱中中毒的事,也知道是姚太傅下的手,却还没弄清楚毒是从何而来。而裴行昭也无疑是刚刚将线索串联了起来,有了定论。 裴行昭直接锋利的视线似能穿透付笙的心魂,“陆麒、杨楚成如果没中毒,我安排的亲信便能将他们从监牢中劫走,最多韬光养晦几年,便能重回官场。 “可他们告诉我的亲信,用不着了,出去也活不成了。这样的话,大可顺其自然,用他们的死警醒所有袍泽,要时时刻刻防范圣心与佞臣对武官的忌惮。” 用不着了,出去也活不成了,两位异姓兄长其实还说了一句,不如让我们早些解脱。 知晓他们是这样的取舍,裴行昭是什么心情,只有她自己知道。 好死不如赖活着,她曾和他们就这句话聊了不少,选择的路是一致的,不介意赖活着。但是,原因不同。 如果有朝一日蒙冤受辱,她不论如何都要活下去,熬到报仇雪恨之日,哪怕恶名昭彰,哪怕大开杀戮。 陆麒与杨楚成的心思则是,如果蒙冤受辱,也会熬下去,但如果报仇雪恨的后果是换来更深的误解更恶劣的骂名,情愿不做反抗,生死有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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