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谓赖活着,他们还有一种看法:如果身躯上有了生不如死的痛苦,不论如何也要支撑下去,但若支撑全无益处,只是平白多受一段折磨,也就只能寻求解脱了。 当时裴行昭很理解,也赞同,却是如何也想不到,讨论的话题成为现实,自己根本不能面对两位兄长的选择。 到那关头才明白,在乎的亲人,哪怕他多活一天、一个时辰,也是弥足珍贵,也愿意用任何代价去换取。可那样做的后果又是什么?是眼睁睁看着他在痛苦的炼狱挣扎。 她恨死了姚太傅,也恨死了研制出那种剧毒的人——是个江湖中出了名的制毒高手,韩杨韩琳早已帮她擒获,她把他挫骨扬灰了,并不解恨。 杨攸红了眼眶。 林策想过去抱一抱她们。 许彻神色黯然,无声地叹息。 “付云桥、姚太傅和你要报复我,说实在的,做到了。我这几年,说是魔怔了也不为过。”裴行昭的笑容里有淡淡的讽刺,深深的苍凉,“我早就想到了,归根结底,两位袍泽因我殒命。有姚太傅摆着,还有什么想不到的?” 付笙始终与她对视着,到了此时,有了几分心虚,也终于开口说话了:“以往听闻,裴映惜无所畏惧,我其实并不相信,直到此刻才发现,传言非虚。” “人犯错,很多时候就是因惧怕而起,怕穷,怕失去,怕人瞧不起。我不怕,我没有重获新生的运气,也不想再重来,我只是个明明要死掉却获救的人。” 付笙颔首,“受教了。昔年救你的人,就是陆麒和杨楚成?” “对。” 付笙叹了口气,“明白了。”继而笑了笑,“我也就不得不更承认,我们的报复成功了。令你魔怔这么久,已足够影响你这一生。你能释怀,却不能放下,到死也不能。” “为何要放下?我又不想做六根清净的方外之人。” “你的一生,只有八年了。” 裴行昭想一想,“足够了。” 付笙流露出钦佩之色。 裴行昭和声道:“如果你真是重活一世,有没有想过,苍天给你这份眷顾,为的是要你脱离那个不堪的家,活出个人样儿?” 付笙微微一笑,“我也想过,兴许就是如此。可是裴太后,你该比谁都清楚,活得堂堂正正为人拥戴是怎样艰辛的一条路,太难了。而这世间最容易的事,就是学坏,走上歧路。” “没错。但我从不是堂堂正正的人,我只做自己认为该做的事,图的是心愿得偿,心里安生。” “你的手段总是过于残酷狡诈阴狠,直接把人处死还算好的,最可怕的就是用只有你才想得出的软刀子磨人。话说回来,假若先帝不曾答允翻案,你早已兴兵造反了吧?” 裴行昭笑了,“对。冤案这回事,必须由当时经手的帝王承认过错,留给他的后人来做,总归差了点儿意思,被世人怀疑不过是新帝要找由头做点儿功绩。” 付笙无疑是赞同的,颔首后道:“那我倒是很好奇,你造反的打算。我相信,这世间没有你愿意厮守的男子,不会为了留下骨血与谁成婚;家族于你亦是可有可无,你可以善待在你手里活下来的人,却绝不会认为他们有执掌军国大事的本事。那么,你只能拥立新帝,那个人是谁?” “那种人可不难找。”裴行昭笑笑的,“皇上心中有军民,却是懒驴上磨,与他性情相仿与我政见相同而更勤勉的人,不在少数。” “也是。一方面,你的人缘儿极差,意味的却是你在另一面人缘儿极好。” “或许。” “你似乎不想知道官场中的墙头草。” “不想知道。”裴行昭也不瞒他,“陆雁临、廖云奇的事情已经让我明白,你们是用怎样卑鄙恶毒的手段拿捏控制人。方渊的事,我猜想该是他与辛鹏有些渊源,你们手里有把柄,不然他也不会自尽。但是死就死了吧,也不是没人能取代他。至于那些我不知道的人,我会给他们回头路。” 付笙眼中闪过失望之色,“明白了。可你想过没有,你死之后,在史官笔下,只能是功过相抵,而到了后世,人们固然还记得你御敌的奇功,而更在意的是你惩戒人的手段,桩桩件件都会成为被诟病的暴行。” “我说了,那是震慑的一种手段。”裴行昭道,“内忧外患之后,若只顾着收买人心,不用雷霆手段,不消几年,内外不安分的人便又会生事甚至兴起战事,不法之徒又会为了一时畅快为祸无辜之人。 “如此,我还是多些所谓的暴行比较好。后世当权者只要不比我更残酷,就不会被指摘。” 付笙缓缓地点了点头,“多谢你跟我说这么多。” 裴行昭一笑,“你最缺的就是聆听正常人的处世之道。我要尝试着多与可能走歪路的人说说话,不妨用你这失去回头路的做开端。造成你这种人存在的根本祸根,是这王朝制定的本就不合理的律法。” 付笙动容,沉默片刻,低低地说道:“我曾寻求祖父祖母收留,他们……他们就是这种王朝的律法之下,你说过的那种最在乎脸面的人。” 顿了顿,他深深呼吸着,语声恢复如常:“真的,多谢。话说回来,你晓得重生的奇事了,很多事的轨迹便不会与我记忆中相同,到底作何打算?” 裴行昭笑容飞扬,洒脱舒朗,“我死之后,功过任人褒贬,恶名昭彰也无妨;我在世一日,顺我者昌,逆我者亡。”
第40章 五月末, 付云桥与付笙被剧毒拿捏了二十来天之后,被当众处以极刑, 昭告天下的旨意公文告示下发, 为裴行昭亲笔写就。 当日,裴行昭去了护国寺,一袭胜雪白衣。 护国寺里有个院落, 供奉着裴行昭已故亲人、至交、袍泽的灵牌。 裴行昭给陆麒、杨楚成上香,各斟了一杯酒, 静立在他们的灵牌前,许久一动不动。 她撰文写明付云桥父子与陆麒杨楚成冤案始末, 其间有自省警示之语:望世人皆珍惜眼前人,不论亲人友人意中人陌路人, 凡事以对方安好为前提。 她是真的这么想。 即便是双手沾满鲜血杀人无算的裴映惜,也有这般无可挽回的生之憾事。即便不惜代价做得再多, 也换不回故人鲜活的回归尘世。 人世间算得公平的事, 便是每个人的生与死。很多人可以平静安然地接受迟早身死这一事实,正因走的路多仁善,所以能够从容。 她永远都不能对冤案释然, 可该做的毕竟有个限度,兴许人们早就已经觉得过火, 到这地步再迁怒追究从犯,就不是魔怔而是疯魔了。 当权者一疯魔,迟早会滥杀无辜。 她不能本末倒置,变得和最憎恶的人一样。 出门后,裴行昭看到了杨攸。 杨攸走到她身侧, 挽着她手臂往外走, “我娘让我多陪陪您, 尤其要说一句,杨家感谢您。” “有什么好谢的。她想让我知道,没怪我。” “凡事都一样,总有正反两个选择。杨家要恨要怪的人,只有陆雁临。何处都有豺狼,却不是何处都有引狼入室之辈。” 裴行昭对她一笑,笑容柔和,“我好受多了。这一段,幸亏有你和林策。” “对了,给我点儿建议。我思来想去,最想做的是刑部捕快。这一阵可是亲眼看着您和许大人、乔阁老处理各类案子,受益匪浅,再多翻翻刑部锦衣卫的案例卷宗,就够格了吧?” 裴行昭只是问:“当真?” 杨攸正色颔首,“当真。即便到了盛世,也不可能杜绝罪案,我要做逐步修改的律法之下的一把刀。” “好。回头我知会乔阁老和许彻,许你随时调阅卷宗之权。” “嗯!就怕脑子不够灵光,乔阁老不肯收。” 裴行昭立马挑眉,“他敢。小看我家小郡主,我就把所有悬案迷案扔给他。” 杨攸不由笑开来,“真是喜欢死了您护短儿的小模样。” 裴行昭也笑,“我存着的心法秘籍也都给你。你脑筋没问题,可那是玩儿命的差事,趁着年岁还不大,身手务必更上一层楼。” “好!” . 六月初二,暗中巡视的工部堂官纪尘回到京城,上交了一份密折,详尽阐述巡视期间见闻,发现的贪官污吏在当时便已上报给马伯远为首的北直隶首脑,均得到妥善处理,奏折的重点是对三处河道堤坝的修缮修建的建议,初步估算需近三百万两。 裴行昭给他记了一功,对银钱的事没如以前一样犯愁,毕竟自己捞的那笔银钱就快到位了。 六月初五,皇帝归来。到了宫里,换了身常服,便到清凉殿行大礼请安。 裴行昭忙吩咐免礼让他落座,稍加打量,便看出这大儿子在朝天观过得惬意之至,精气神儿比出宫前好了不是一点半点。 “皇上回来了,自可处理朝政,哀家也好赋闲了。”她说。 “那怎么成?”皇帝险些跳起来,“母后,我这刚一回来,您别吓我成么?合着我出去一趟,您就要把我日后闭关的念想掐断?那我还活不活了?” 还是那个德行,玩儿了命也要做半吊子帝王。裴行昭笑着打个手势,示意他不要跳脚,“该说的哀家必须得说,毕竟不知道皇上的心思。皇上要是铁了心如此,哀家也不会令你为难,下次闭关之前,一切与年初一样,如何?” “那什么,”皇帝小声道,“往后我还是只看看请安折子,别的听您和重臣说说即可。修道刚有点儿进益,荒废时日——啊不是,搁置一旁的话,我怕是会抓心挠肝,连上朝的心情都没有。母后是慈母,就由着我不务正业吧,横竖不是还有大皇子可指望?” “……”裴行昭被慈母那俩字儿刺激到了,“老规矩,自己跟内阁说,你可以潜心修道,却不能让哀家落个篡权跋扈的名声。” “是!”皇帝立马活了过来,“我去跟内阁说,绝不让您被人冤枉。” “注意言行仪态。”裴行昭提醒他。这懒驴连朕的自称都不习惯了。 皇帝欣然称是,随后不似以往急着道辞,而是神采飞扬地说起在朝天观的情形。小母后是不感兴趣,可多听他说说他修道期间的领悟,总会多几分理解与宽容,这样的话,日后闭关修行的时间就可以延长。 裴行昭还不知道他心里的小九九?横竖是对彼此都没妨碍的事,她也就由着他,一面批折子一面听他絮叨。 不知不觉到了午间,裴行昭索性把太皇太后和皇后请来,一起用膳——混蛋皇帝到这会儿都没想起来去见他祖母和媳妇儿,人到之前,让他仔细看了看纪尘的奏折,不至于话里话外出破绽。 皇帝感激之情倍增,真心实意地觉得小母后现在真把自己当儿子来照顾体恤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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