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进宫是为了殉葬的?谁不知道活着好?生生成为殉葬品的人,怎么可能没有怨气?到了地底下,怎么可能给主子安宁? ——这笔账,她是这么算的。要不是打心底认可裴行昭当初做为条件的提议,她自己就想法子用这事儿给裴行昭添堵了,哪里还轮得到别人。 到此刻,太皇太后觉着火候差不多了,便进门来。 她径自走到姚夫人面前。 姚太傅退开两步,躬身行礼。 太皇太后只盯着姚夫人,“这几日,你是不是去过慈宁宫几次?” 这是撒不得谎的,姚夫人端正地跪好,“回太皇太后,臣妇曾进宫四次,向您请安。” 太皇太后用左手摘下右手戴的护甲,随即右手重重挥出,室内便响起一记响亮的耳光声音。 在场的人全愣住了。 “混帐东西!”太皇太后怒道,“这几日,哀家连见都没见你们,纵着你们死皮赖脸地逗留多时,不过是顾着你们各家的体面。你们却反过头来造谣,说什么先帝曾给哀家托梦,真有那种事,哀家怎么可能不知会皇上?怎么会借你们之口宣之于众?哀家确实曾有行差踏错之处,却绝不会连这等行事的章程都浑忘了!” 姚夫人生受了那一巴掌,吭都不敢吭一声。 姚太傅的脸色当真难看起来。尊贵如太皇太后,到何时,也不必亲自动手惩戒于谁。她这哪里是在打他的夫人,分明是在打他的脸。 太皇太后的手点了点姚夫人,又转身,视线如刀子一般在其余三位命妇的脸上逡巡片刻,末了,深凝着晋阳,“这几日了,晋阳今日带命妇去请安,明日带朝臣去请安,哀家着实不明白了,你这是在唱哪一出?此时又来到你母后面前,是来请安的,还是来跟这起子闲人一起过来生事的?” “祖母,”晋阳笑吟吟地站起来,深施一礼,“孙女可是什么都没做。他们记挂着您,要请安,儿臣便顺势带他们到慈宁宫,半点儿别的心思都没有。来见太后娘娘,是听着姚太傅说的事情重大,儿臣跟过来,也是怕太后动怒,气坏了身子骨。真的,不信您问问他们。” 把自己撇的一干二净,也没任何人出声否定她的说法。 太皇太后打鼻子里哼了一声,抛下她,看住姚太傅,“姚太傅一把年纪了,按理说应该更为持重有度,怎的如今倒做起这种无谓的事?你要是不相信哀家头脑清醒,大可以让你的儿媳妇、女儿进宫来,每日守着哀家,瞧瞧哀家是否真的老糊涂了,连做过什么梦都要从别人嘴里听说。” 姚太傅不语。他不屑跟任何女子争论长短。晋阳与裴行昭不同,在他眼里,她们比男人还狠,根本算不得女人。 该敲打的都敲打完了,太皇太后这才对皇帝道:“今日皇上和太后受委屈了,不论如何,不能轻纵了他们,你与太后商量着处置,有哪个仗着年岁大跟你们撒泼打滚儿,便让他去慈宁宫,哀家乐得开开眼界!” 皇帝忍着笑意,行礼道:“多谢祖母体恤。” 太皇太后对裴行昭点了点头,拍拍皇后的手,“送哀家回去吧。”发作了一通,她心里舒坦了,再耽搁下去,说不定就说错话,帮忙变成帮倒忙,那还是离开这是非之地为妙。 皇后飞快地望了裴行昭一眼,见对方微微颔首,这才恭顺地称是,扶太皇太后离开。 晋阳将这一切看在眼里,心里清楚,这皇宫已经是裴行昭的天下,连太皇太后这个最大的变数,如今亦要看她的脸色行事。如此,日后想在宫里做什么文章,必须得有万无一失的把握才能动手。 姚太傅却已气得脸色涨红:太皇太后说的那是什么话?什么叫撒泼打滚儿?当他是泼妇么?有这么拐着弯儿地骂人的么? 皇帝上前两步,目光恳切地望着裴行昭,“母后,怎么处置他们?朕听您的。” 裴行昭对他打个手势,“处置之前,哀家得先把一些话说透。” “您说。”皇帝袖手站到一旁。 裴行昭语气沉冷:“殉葬一事,哀家如何都理解不了。 “只要皇室沿袭这规制,宗亲、勋贵、高官便会效法,一度更是一些门第用来攀比的事由,譬如这家活埋、绞杀了多少家仆侍卫,那家带到地底下多少妾室通房歌姬舞姬。 “哀家不明白,那些人凭什么那么倒霉? “身在皇室,宫里尚且能给予相应的名分,风光的年月。那些寻常朱门里的仆人侍卫、弱女子,生前得到过什么?甚至可以说,生前做过几天真正的人?活着被使唤欺凌,死了还要被服侍的人带到地底下,这是什么道理? “倘若要哀家相信有冤魂厉鬼,那么,哀家很愿意相信他们是,凭着枉死的那股子怨气,亲手把生前侍候的衣冠禽兽打入十八层地狱!” 皇帝深以为然。 道家也不兴开杀戒,需以仁心渡己渡人。 殉葬那玩意儿,根本就是作孽,别说先帝已经废除,便是没有,他也会极力促成。 姚太傅梗着脖子,出言狡辩:“殉葬是开国老祖宗定下的……” 裴行昭毫不客气地打断他:“就算搬出天皇老子,也别想如愿,除非你把你全族的人一个个儿地活剐了!” “太后这是摆明了不讲道理!”姚太傅欲举步上前理论,却迎面碰上皇帝阴郁暴躁的眼神。 “姚太傅,你再敢对太后有丝毫不敬,朕就亲手炼一把杀你这托孤重臣的刀!”皇帝被这老头子彻底惹炸毛了,“这是皇宫,不是你姚家的一亩三分地!枉顾礼仪纲常的臣子,要你何用!” 裴行昭看着老脸又一次涨得通红的姚太傅,“既然这样认可殉葬,先帝传旨废除的时候你做什么了?先帝殡天的时候你做什么了?死谏,殉葬明志,谁会拦着你?就算到今日,亦为时不晚。只要你姚家敢于灭族,便不会有人把你这谏言当儿戏。” 姚太傅胸腔剧烈地起伏着,喉间似是塞了一团棉花,堵得他喘不过气,说不出话。 “又或者,太傅只是为了自家,才有今时今日?”裴行昭语带讽刺,“相传二十多年前,令尊下葬时,只年轻貌美的妾室便有二十人,特地辟出地方活埋了的,不从者绞杀。如今太傅大人或许比不得令尊,妾室、通房相加不过十四名,但是加上你青眼有加的几名舞姬、伶人,也能凑二十来个。你是在想身死之后的这等齐人之福吧?” “没、有!”姚太傅吃力地吐出这两个字。 皇帝接话道:“这有或没有,又是存的什么居心,太后与朕已经指出明路,姚太傅选一条便是了。”顿了顿,嘲讽地笑了笑,“太傅可千万别指责朕有失仁心,这是你逼着朕连累无辜的。” 语毕尤不解气,在心里恨恨地嘀咕:个糟老头子,纯粹吃饱了撑的来找茬,气死你得了! 姚太傅缓过一口气,却是缓缓地垂下头。便是活神仙,也受不了太后和皇帝一唱一和地挖苦嘲讽,最明智的方式便是不再搭腔。 此时,门外忽然响起长喧声:“先帝有旨,请皇上、太后娘娘和诸位接旨!” 随着语声落地,李江海手捧着一道明黄卷轴,腰杆挺得笔直地进门来。 什么先帝的旨意,裴行昭从不知晓。心说我没怎么着,倒把李江海气疯了不成?这样想着,见他神色是前所未有的郑重严肃,也就绕过书案,行礼与众人一起接旨。 李江海居中而立,展开圣旨,高声诵读: “朕御极二十余年,伐漠北,征东南,屡兴兵戈,睹伤亡无数。 “战非错,以杀止杀,救生灵足矣。 “沧海阅尽,死生看淡,唯求身后无罪孽,即为功德。 “皇后裴氏行昭,尘清漠北,荡平西南,心怀天下。行昭进谏除殉葬事宜,正合朕意。 “朕百年之后,子嗣臣子当怀仁心,怜无辜,勿以生灵全死后风光。 “倘有子嗣臣子违命,朕必将于九泉之下谴之、罚之。 “倘有子嗣臣子问责于行昭,朕不容之,天必杀之!” 旨意宣读完毕,室内有片刻陷入寂静。 姚太傅的头垂了下去。他本以为,自己是先帝用来挟制裴行昭的第一人,哪成想,先帝竟留了这一手后招,这情形下,他变成了独一无二的被谴责训斥的人。 镇国公、右都御史、顺天府尹对先帝惯用的措辞、撰文方式记忆犹新,此刻听了,亲切感伤并存,最多的是无地自容。心绪激烈地起伏之下,一个个竟抹起了眼泪。 张阁老长叹一声。 宋阁老对抹眼泪的三个报以一声冷哼。 裴行昭与晋阳无甚感触。在她们看来,这旨意有没有的区别不大。 皇帝则是满心的庆幸与伤怀。 李江海将圣旨收起,交给皇帝,随即跪倒在地,“这是先帝私下里交代奴才的,不允奴才告知任何人。奴才唐突,请皇上惩处。” 皇帝平复了心绪,“何罪之有?快起来。” 李江海又跑去向裴行昭请罪。 裴行昭一摆手,“无罪,外头歇着去。” 李江海这才放下心来,颠儿颠儿地出门去。 镇国公、右都御史、顺天府尹分别携妻子请罪。 皇帝斟酌后道:“各罚三年俸禄,三个命妇分别亲笔抄一部《楞严经》,端午时交给太后。母后意下如何?” “罚一年俸禄吧,终究没跟着胡闹到底。”裴行昭说。 “是。”皇帝转身,对那三对夫妻道,“引以为戒,没有下次。” 三对夫妻连忙谢恩。 皇帝又道:“张阁老、宋阁老,维护先帝与太后有功,各赏一年俸禄。赏赐虽轻,却是朕一番心意。”说着,将手中遗诏交给张阁老,“明发下去,晓瑜全部官员,以此杜绝居心叵测之辈无事生非。” “臣遵旨。”张阁老毕恭毕敬地接过圣旨。 裴行昭要针对的只有姚太傅,“太傅盛年时,文韬武略,曾在嘉峪关御敌十数年,如今其长子常年镇守北地。这般人物,倘若为一次进谏问罪,不答应的臣子不知几何。不妨小惩大诫,哀家的意思是,指派几名锦衣卫,时时保护、督促太傅,护他安危,杜绝其不妥言行。皇上以为如何?” “……”皇帝想说罚的太轻了,但再一想,母后的意思是让锦衣卫日夜监视太傅,且没说期限,那么,这死老头着实要煎熬一阵了,“母后一片慈心,朕无异议。” 到这会儿,他又有些埋怨先帝了:天必杀之的话,玄乎而没用,直接说把人咔嚓了多好。而关键就是,那句话摆着,他就得顺天意,不能严惩。 裴行昭对皇帝颔首,“哀家还有几句话要跟太傅说。” “那么,朕先告退。”皇帝带着其余人等退出,到殿前等候。 “你起来吧。”裴行昭落座,斜倚着靠背,漠然道,“有的人呢,年岁大了,便将自己惯得无知可笑,成为弃子也不自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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