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了几年,静一在师父的潜移默化之下,落发皈依佛门,彻底断了尘缘。 罗家的顾忌和以前一样,谎称她偶然间遇到了得道的女道长的青睐,被带走了,留下口信说不会再回俗世。其后,再不曾主动提及此事,不消几年,外人便淡忘了,再往后,便是无人记得。 等到静一在佛门熬出头,来到京城自立门户,做了一个庵堂的住持,罗家祖辈的人也已官居四品,迁居到京城,暗中照旧时时贴补静一,寻机见一见,明里则是毫无干系。这情形,一直维持到如今。 裴行昭听完,释然一笑。虽然是暗中来往,罗家与静一的情分并没断,而且算得很深厚。 她思忖片刻,吩咐韩杨:“你去找阿妩,让他给你选块儿玉佩,你拿去裴府,赏给裴三小姐,再把查到的这些告知裴三夫人。” “就这样?”韩杨问,“不想个法子磋磨那个蔫坏儿的东西?” “我不整治她,不意味着她活得起。”裴行昭淡然道,“在她眼里,我又不是善类,认定我悬了把刀在她头上。” 韩杨一想也是,应声而去。 . 这几日,裴显和二夫人分头行事,颇有进展。 裴显去找许彻借人手,许彻听他给出的理由关乎太后,很爽快地应了,从自己一手训练出来的府中好手里选了十名借给裴府,也没收裴显带去的厚礼,说你偶尔赏他们些买酒钱就得了,横竖我经常不能着家,他们跟着我也是闲待着,你要是真缺人手,把他们长期留下也成。 裴显大喜过望,顺势领了这份厚重的人情,说府里实在是没堪用的人,这样的话,我就委屈他们到裴家屈就了。 因许彻如何都不收礼品,便从别处着手,打听到他的母亲钟爱太后的墨宝、珍珠饰物。前者家里是一样都没有,手里倒是存着一小匣子成色上佳的珍珠和一套南珠头面,便一并取出来,差遣能言善道的管事送了过去。 随后倒是没被退回,也就是说,许彻领了裴家这份心意,让母亲收下了。 人手有了,裴显又已反复思量,便十分缜密地安排下去,让新得的十个人各自挑选府里的侍卫小厮管事分头行事,一步步走近、触及裴府近十余年来暗中发生的是非。 二夫人那边,差遣亲信查问老夫人、大夫人、三夫人过往中不妥、怪异的事,心里真正时时关注的,只有三夫人。 上次三夫人从宫里回来,踉跄着进到卧房,便将仆妇关在门外,贴着门坐在地上,痛哭到入夜。 二夫人过去看了两趟,一次只听得到哭声,一次是边哭边喃喃低语,无法听清说的是什么。 当夜,三夫人不哭了,却独自闹腾起来,把卧房里能摔的、砸的物件儿全毁了。 二夫人赶过去,命仆人撞开门,只见三夫人赤脚站在地上,穿着中衣,披头散发,状若癫狂,双脚被残渣碎片刺得鲜血淋漓,竟是毫无知觉的样子。见到一行人闯进去,神色显得很是困惑,又笑,觉得她们莫名其妙的样子。 把人绑了不合适,由着她势必闹成笑话,最终二夫人命管事火速请来一名女医,请教之后,熬了碗令人迅速昏睡的药,强行给三夫人灌了下去,待她入睡,才得以医治伤到的双脚。 那天之后,三夫人足足在床上躺了三天,倒不只是脚伤的缘故——自己派人去抓了止头疼的药,明显是醉大发了,后反劲儿太厉害。 二夫人顾及着三房的闺秀宜家,把她唤到自己房里,安排识文断字的丫鬟陪她看书习字、下棋、侍弄花草。 那三天,宜家虽然记挂着对外称病的母亲,却又时时开心得像个小孩子。她在房里的时候,手边的消遣,只有做不完的绣活。 二夫人瞧着她与三爷裴洛酷似的眉眼,有点儿心酸。 三夫人能起来了,二夫人为着宜家,专程过去找她,“如今府里的情形你也知道,大可以让宜家四处走动,学学诗书礼仪。” 三夫人垂着眼睑,说:“二嫂说的是,你知不知道可信的女先生?” “以前教宜室的那位女先生不错,今年本想清闲一年,我们去说说,应该能来。” “那就有劳二嫂了。”三夫人起身取了个荷包,木着一张脸,“给先生的束脩,其他的你看着安排吧,横竖我也不懂那些。” 二夫人很烦她这个要死不死的样子,但想到宜家笑容灿烂的小脸儿,便不介意帮人帮到底,当下也不客气,收了荷包,一半日就安排妥当,命管事妈妈把余下的银钱送回到三房。 从那次之后,据三房的下人说,三夫人再没开口说过话,即便亲生女儿给她请安,她也只是点点头,摆摆手将人遣了。时常独自在院落附近转一转,望着一个地方出神。 这倒好了,闷葫芦变成了哑巴。二夫人暗里啼笑皆非,得了闲便好生宽慰宜家,把那孩子唤到自己房里用饭。 三夫人终日在想的事情,只有她自己知道。她开启了多年来从不敢触碰的记忆之门。 十岁的小少年行简,六岁的小女孩行昭,样貌都秉承了父母的优点,漂亮得不似真人。 小少年的步调总是优雅安闲。 小女孩总是朝气蓬勃,灵动的大眼睛一闪一闪的。 行简看到她,总会逸出真诚亦璀璨的笑,恭恭敬敬地行礼,唤一声“三婶”。 行昭跟她亲近不起来,但也因为哥哥而尊敬她,会微眯了大眼睛对她笑,有模有样地行礼,用稚嫩动听的语声唤“三婶婶”。 兄妹两个的笑好美,眼睛好亮。 宛若两道温暖的阳光。 那时常在心里嘀咕:怎么会有这么好看又懂事的孩子,那个妯娌,怎么配有这样的孩子。 后来呢? 后来,一道阳光归于泯灭,一道阳光被乌云遮蔽。 她没脸跟任何人说,在护国寺给行简供了一盏长明灯。 她没脸问行昭,离家后的漫漫七年,身在哪里,过得好不好。 行简不在了,消亡了。 永远的。 行昭走至荣华之巅,路却是由尸山血海铺就。对于一个女孩子,一个明明该千娇百宠着长大的闺秀,那需要多坚韧强大的心性?那样的心性,是否与哥哥枉死、流离他乡有关? 又怎么可能无关? 看到想到自己的女儿,三夫人便会联想到那对兄妹,想行简在世时所有能记起的事,猜测行昭十来岁的时候是何光景,末了便又会想,如果经历那一切的是自己的女儿…… 心被剜了一般的疼。 往往下一刻便会摇头否定。不会的,宜室不会经历那样的磨折,因为行昭即便能狠心殃及无辜,也不会殃及不谙世事的孩子。 但是,真的不会么?裴行昭凭什么不能以牙还牙? 是她先连累无辜的,是她先做了最残忍的事。 事情总是这样,预料的笃定的,在实际面对的时候,根本是另一番情形。 当初她能很快说服自己,放下负罪感,安安稳稳地过自己的小日子,这是自己没想到的。 如今她以为能够因着夫君有恃无恐,能够照常度日,实际迎来的却是惶惶不可终日。 行昭的威势、霸道、愤怒、心寒、苍凉历历在目,种种相加,终究形成了一把无形的刀,悬在她头上,刺在她心头。 权倾一方的裴郡主,不着痕迹地杀个人怕都是寻常事,何况是当今太后。 她的生涯,已走至无望。活着的作用,恐怕只是给太后平添几分对罗家、宜室的迁怒,害得他们毁灭得彻底。 那么…… 尝试着做出最终的决定,有条理地安排一些事的时候,一名风姿俊朗的少年出现在她面前。 少年表明太后亲卫的身份,言简意赅地说了静一与罗家的渊源。随即道辞,阔步离开。 他甚至不曾问她一句,想不想主动招认些什么。 是了,行昭说过,不会再问她,也不会问罗家。 三夫人走到院子里,呆立许久,恍惚中听到下人在说,太后娘娘赏了三小姐一块玉佩,和田白玉,雕篆着兰草,三小姐爱不释手。 三夫人的手慢慢地握成拳,越来越用力,直到指甲刺入掌心,刺得她生疼。 她深深吸进一口气,脚步决然地回到房里,心里有了定夺。 . 裴家那边查到的事,裴显隔一两日就亲自整理出梗概,亲笔誊录下来,通过锦衣卫送到寿康宫。 他和二夫人都通过讯问内宅外院的下人,证实了三夫人曾与静一暗中来往,最近四年,罗家大太太到裴府看女儿、外孙女的次数很频繁,直到先帝驾崩。 再者,裴显围绕着静一查到了一件事:最近几年,裴行浩曾数次前去护国寺,每次都是小住三两日。 有一名小沙弥记得,好几次都有头戴斗笠的人到访,裴行浩为来客紧闭房门一半日,促膝长谈,至于谈的什么,因为要守着规矩不能探听,而且声音低,实在不知情。 此外,裴二夫人特地请裴显告诉裴行昭一件事:昨日,三夫人连续三次派丫鬟、婆子到生药铺买药材,买到的药材列出了个单子。二夫人不明就里,也有些不安。 裴行昭看着那个单子,记得是所知的几个方子里必用的。 她笑了笑,吩咐前来送信的锦衣卫:“告诉二夫人,三夫人只要不用到别人身上,就不用管,只当不知情。” 锦衣卫称是而去。 一旁的阿妩听出了些苗头,想了想,神色归于漠然。 这日,皇帝心情大好:一早上朝,姚太傅的两份折子由镇国公代为送到御书案上,一份是告病假将养半个月,一份是请求皇帝秉承先帝遗诏,请皇太后、长公主共同摄政辅国。 朝堂之上,张阁老、镇国公和英国公也相继出列,所求亦是两女子摄政之事。 皇帝当即命冯琛请来先帝遗诏,诵读给文武百官。 百官早先都有耳闻,四名托孤重臣又同时提及,自是没有任何异议。 皇帝又立刻遣人请太后、长公主到朝堂之上,再次宣读先帝遗诏。 裴行昭与晋阳接旨领命。 摄政之事,尘埃落定。 礼部尚书出列,询问太后、长公主摄政的礼仪、细节,不外乎就是两女子听政时,座位设在哪里,得了准话,他得带着堂官督促着安排妥当。 皇帝望着裴行昭。 裴行昭道:“哀家的意思是,若遇大事,在御座两侧加两把椅子就是了;平时每日午后,皇上和重臣理出要紧的事,哀家与长公主到养心殿亦或御书房参与议事。” 每日天不亮起身跑到金殿枯坐半晌的差事,她才不干。 晋阳一笑,颔首附和。 皇帝晓得裴行昭最烦人说废话,而很多官员的习惯就是长篇累牍半晌才说重点,那么她上朝就等于受罪,那就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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