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下子,连皇帝都借着假装喝茶的由头掩饰笑意了,清喉咙掩饰咳嗽声的臣子不在少数——小太后都说了,只要钱是干净的,就不会阻止官员经商,可不就无事一身轻了,对险些连累自身的英国公,当然乐于见到他吃瘪的。 从没有过的前例出现了,朝堂的氛围非常轻松。朝臣们也是到今日才发现,原来身居九重之巅的上位者也可以这么接地气儿。 看热闹的人有多愉快,英国公就有多气愤,仗着修炼了多年的涵养,才不至于形于色,“臣的言辞不够严谨,被太后抓到纰漏,是臣之过。只是,太后有多不认可臣的主张,臣便有多不认可马伯远的主张。事农之事,绝非马伯远所擅长,他所说的曾经尝试,到底是不是确有其事,需得查实之后,再做筹谋。” 马伯远不急不恼,对裴行昭、皇帝拱手行礼,“臣有些急切,先于随从来到京城陈奏,随从带着各处种植棉花的相关账目,最迟傍晚便能赶至,将账目呈交户部。” 皇帝表态:“这种事,任谁也不会开玩笑。朕相信马老将军。英国公便是心存疑虑,也总等得起半日光景。你要是再说账目是伪造的,那就没意思了。” “那就正事也办着,核实也着手,”裴行昭道,“只要英国公担得起诬告直隶总督的罪名。” 英国公还不至于为了做对就不顾一切,忙道:“既然马老将军有备而来,臣自然也是相信的。但这事情毕竟关乎整个北直隶的百姓,万一事败,岂不是既无粮食糊口又无想得的益处?到那时,还不是要从别处调粮赈灾?一番好心也便成了一场灾难。” 朝堂上半数的人忍不住蹙了眉,另有一些与英国公交好的目露担忧,这回他可不是失言那么轻描淡写的事儿—— “合着马老将军说了这么多,英国公根本就没听,莫不是只忙着打反对到底的腹稿了?”白玉珠串从裴行昭袖中滑出,她握在手里把玩着,“有田地的百姓,一亩地拨出一分来种棉花,十亩地拨出一亩,以此类推,坐拥几百亩几千亩地的事农大户,也只是种几十亩几百亩。这笔账,英国公是否算得清?” 英国公当真有些尴尬了。他的确是没认真听,的确是忙着打腹稿、推测裴行昭会怎么说而自己又要怎么应对了,到这会儿,已非露怯可言。 裴行昭仍旧没着恼,而是娓娓道:“英国公说的也对,万一不成呢?万一不成,百姓是少了十分之一的收成,但朝廷会给予相应的贴补,不会饿到苦到他们。而朝廷为此受的损失,哀家把话放这儿,无论如何都会想法子弥补回来。 “而反过来说,万一成了呢?万一能推广到北方各个冬日漫长酷寒的省份呢?百姓有了棉衣御寒,不会再如以前那样沿路可见冻死骨,不好么?” 英国公没有说不好的余地。 “英国公和一些朝臣大抵不知道,江南如今五十万亩棉田,每年只能出十万匹棉布,云南次之,种植范围小,每年出五万匹左右。这十五万匹棉布,除去给宫里的两万匹贡品,余下的以五到七两之价售与别国,不是别的国家不想买更多,而是大周如今只有这些,大家还以为棉布只是稍逊于绫罗绸缎兽皮的金贵物什。 “倘若成事,北直隶能给国库增加多少收益? “小账大帐都给你算了,马老将军所求的,你或许不明白不相信,但你要记住一点,没有你以为的那些乱七八糟的心思。换个只重私利的,他大可以先富了自己再带一带别人。 “可还有异议?” 英国公焦虑地斟酌着怎么给自己圆场的话。 户部尚书却实在忍不住了,高声道:“皇上与太后一片爱民之心,马老将军高风亮节高瞻远瞩,臣深以为此事可行,会全力协助马老将军!” 开什么玩笑,这是试一把无关痛痒且有太后背黑锅、成了就是翻来覆去都想不到坏处的大好事,他除非疯了才不赞同。 要知道,每到年底盘账预算来年支出,总是户部被别人追着要银子、追问银子都去了哪儿,他无疑是最希望国库充裕的一个,巴不得每个总督都如马伯远一样出力又献策,谁反对这种事他跟谁急。 张阁老、宋阁老和裴显很有默契地同时出声附议。 随后便是满朝文武附议。 事情终于落定。 皇帝满意归满意,对英国公还有点儿气得撒出去:“英国公之前说什么来着?打心底不能相信的,是行伍之人参与兴国利民之事?照你这么说,朕对用兵全无见解,处理政务亦是摸石头过河,全要母后与内阁苦心扶持,那么朕是不是根本不配做这把龙椅?如今已到兴国利民的阶段,你怀着这种心思,何不回家守着你的铺子马场过日子去?”他被戳到痛处踩到尾巴了,不说出来,今儿肯定睡不着觉。 帽子扣下来,想要压死人似的,英国公不得不跪地请罪了,“臣有罪,口无遮拦,实在该罚。” 皇帝见小母后从头到尾没有降罪于这人的意思,当然也不会予以惩戒,痛快痛快嘴也就得了,便显得很大度地道:“你曾是先帝的伴读,又曾立过汗马功劳,先帝一生都看重你信任你,朕也愿意如此,只是日后要谨慎行事,切勿意气用事。” 英国公谢恩,又向裴行昭赔罪。 裴行昭抬了抬手,“起来吧。” 这人是守城之才里的翘楚,任五军大都督也很称职,近几年来推荐的人才都是堪用的。而且她也清楚他为何如此,武将么,相互别扭起来就能别扭一辈子,有些坎儿真没法儿迈过去。 再说了,他不说这些找茬的话,后续也会有人说,那便不如是他,当下就能堵住悠悠之口。 之后便没什么事了,皇帝宣布散朝。 户部尚书邀请马伯远到户部详谈,可以从速酌情调拨给北直隶一些事农、纺织业的好手。 皇帝留了张阁老、翰林院大学士商量恩科殿试的事儿。 裴行昭回到寿康宫,更衣后,李江海来禀:“陆郡主、杨郡主先后到了,在配殿等候您召见。” 裴行昭一笑,“先请陆郡主。” 陆雁临过来,有点儿失落地道:“许大人的锦衣卫不肯收我,我爹也不同意这事儿,我听您的安排。” “在金吾卫怎样?先做个同知,上手之后,指挥使再升迁去别处。” “好啊,”陆雁临笑了,“是在御前,能时时见到您。” “那成,回家等着接旨去。” 陆雁临称是告辞。 杨攸进殿来,并没如在家里说的那样回话,而是双膝跪地,道:“到了今日,有些事情,杨攸不敢再瞒太后娘娘,还请您拨冗一听。” 能说点儿实话就行。裴行昭和声道:“有话站着说,也不用这么生分。” “是。”杨攸顺从地站起身,敛目看着脚下光滑如镜的金砖,“我以前跟您说过,十来岁的时候,家母便给我定了亲事。” “嗯,我记得,那人叫徐兴南,是你的表哥——你一个姑姑的儿子。” “正是。”杨攸道,“我对姻缘之事,奉行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想着不过是搭伙过日子,过不来之前,捞个儿子女儿,下半辈子有事忙,不会闷,也就够了。” 裴行昭唇角扬了扬。家境不同,成长的环境不同,对姻缘的看法也就不同。 像她,姻缘若不是这种助益无穷的情形,她便谁都不嫁。 她若将自己许出去,只在疆场,只为天下。 寻常女子嫁的是男子,她嫁的,是自己的斗志、野心和抱负。 杨攸往下讲述着:“与徐兴南,我对得起他,只因他是我会嫁的人,我与家中都苦心为他铺路,要他仕途得志,我便能嫁的更风光。 “为此,我甚至三番两次求您,私下里常给他出谋划策,这才有了他在军中崭露头角立下军功之日。 “家兄锒铛入狱之后,您放我离开军情紧急的沙场,带着您的名帖上下斡旋,我也曾到他的任上求他帮忙,因为他父亲说起来是姚太傅的门生,可以疏通一下门路。 “可他做了些什么? “他留了我两日,宴请上峰,我以为是为着家兄的事,其实却是他们找个良家女子做青楼女子侍奉酒水的事。 “他上峰看中了我…… “他竟要将我送给上峰,还说,你哥哥必死无疑,杨家就要玩儿完了,你不如听从我的安排,满门抄斩之前找个栖身之处。你助我更上一层楼,日后我也不会亏待你,哪日上峰腻了你也没事,你回到我身边服侍就行。又说,不瞒你说,我最讨厌不解风情不谙人事的,最喜欢嫁过人经验丰富的。” 她只做叙述者,不带一丝情绪,却让在一旁聆听的阿妩、阿蛮齐齐变色,暗暗磨牙。 “我和他身手不相上下,没办法杀了他,逃离前还负了伤。 “家兄含冤而终之后,杨家为我准备的丰厚嫁妆在京城,他知道,该是记恨我不听他的安排吧,把这消息透露给了我的外祖母宋老夫人。在那之前,已经取消婚约。 “您只知道,宋老夫人侵吞了女儿女婿留给外孙女的嫁妆,却不知道背后这些事儿。我没说过,是没脸说,只跟您说他心术不正,意图用美色行贿上峰。 “您把他收拾了,如今他已是庶人,可我不解气。 “我只想找到适合的机会杀了他。 “可在这些之后,我娘居然看他可怜,好几次背着我托门路帮他,我便也恨上了我娘,完全不知道她那脑子里装的哪种泥浆水。 “杨家,我不能离开,我是杨楚成的妹妹,可我也忍够了。 “我进京的一路都在想,杀了徐兴南,我便是有罪之人,不再是什么郡主,这无妨,只是辜负了您的恩情。 “可我要是不杀他,就算到死也迈不过这一关,连自己都厌恶。我能说的是这些,更不堪的,就不脏您的耳朵了。” 杨攸语声顿了顿,抬起脸,目光中跳跃着奇异的光火,“上次进宫,我故意照着我娘的意思说话,想惹得您发作,当即夺去给我的一切,可您没有,似乎只生杨家的气。 “这两日我又思量了一番,还是不相信自己能安心当差。 “我必须要报私仇。 “您给我半个月的时间,容我了却心愿,再回来听凭您处置,可不可以?” 能说的是这些,更不堪的她不肯说,到底还经历了什么?徐兴南那个混帐,是不是惩戒的早了?是不是应该留他犯下更大的错,让杨攸亲手处置他? 但也不能这么想,她不能替每个人做决定,不能一直分担他们每一份悲喜。 这就是杨攸该自己了断的事。 略一斟酌,裴行昭和声道:“终归还是我识得的杨攸,这便好。与我坦诚相待,便不会吃亏。” 杨攸眼中的恨意倏然消散,取而代之的是晶莹的泪光,哽咽道:“那您愿意成全我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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