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又知不知道,人昏迷之后,若是一半日不能醒来,通常便会长久不能醒,要么成为活死人,要么就死了。今儿你能来,能自己走进殿来,清清醒醒地跟哀家说话,哀家还是挺意外的,先前很担心你怕是要成活死人,英国公保不齐要为你以命抵命了。” 张阁老、宋阁老和裴显眼中闪过笑意。小太后再一次从刁钻的角度跟人找辙了,偏生找的再正确不过。 方诚濡觉得自己额头要冒汗了,忙分辩道:“臣之前昏迷几次是真,但都是没多久便醒了,只是醒来颇为不适,神智不清楚,不知是谁言过其实,以至太后心生误解。” 裴行昭一笑,“那种话,难道不是你方家当家主事的人吩咐下人说的么?哀家也不瞒你,先前担心英国公不懂得如何向人赔罪认错,便命锦衣卫随行,他要是诚意不足,锦衣卫也好适时纠正。只是,锦衣卫没看到英国公行差踏错,倒是听了不少你简直要撒手人寰的话,一个个儿的都担心你命不久矣呢。” 她居然派锦衣卫到他家里盯梢?方诚濡又气又慌得要命。 “英国公及世子在你病房外足足等了三个时辰,世子跪了两个时辰,你都昏迷不醒。”裴行昭轻叹一声,“哀家唤你来,其实也想在医理上长长见识,亲眼瞧着你晕过去三个时辰,到底是个什么情形。方夫人没急疯,属实心大得很啊,换个人,怕是要为你准备后事了。” 这下子,首辅次辅、裴显和一众武官都无声地笑了。就该这么着,就得揪着这一点不放。 她是没完没了了,她根本不是要给什么说法,是要明目张胆的偏袒武官!方诚濡咬了咬后槽牙,消化掉愤懑,尽量用恭敬的语气回道:“臣方才说了,定是下人言过其实,臣回府之后便予以严惩。但是,臣的确是百般不妥,这事情的根由,便是英国公与臣动手,还请太后娘娘主持公道!” 裴行昭闲闲地道:“皇上要是在这儿,便是你夫人纵着下人胡言乱语,犯了欺君之罪。也是该追根究底,你们犯了什么大罪,都是英国公导致,谁叫他给了你一巴掌?被打得神志不清,言辞出错也是情理之中,方御史是这个意思吧?” “……的确是有神志不清的时候,臣不知说了什么,但是,绝无欺君犯上之心。” “哀家姑且听着,这一茬先搁这儿。”裴行昭道,“要说法,哀家便给你说法。你自己说,想怎样?是要英国公像他儿子一样给你下跪赔罪,还是你把那一巴掌打回去?” “太后娘娘!”刑部给事中上前一步,行礼道,“此事已不单单是英国公羞辱文官那么简单,他之所以敢动手,不外乎是仗着先帝对他的信任倚重,骄狂行事,目中无人……” “话说三遍淡如水,你连这道理都不懂?再由着你说车轱辘话,哀家真就要听三遍了。”裴行昭清寒的视线落在刑部给事中脸上,“你是不是觉着哀家脑子不灵光,耳力也欠佳?” “……” 有人跳出来,裴行昭就抓住不放,语带嘲讽地道:“凭你也配弹劾英国公?前崔次辅之父勾结宫人敛财、晋阳与安平两位公主奢靡无度,刑部无一人在案发前弹劾,大抵是只等着送到跟前的案子,这算不算失职?可他们为何失职?难道不是你们不曾尽力督察指出失职之过么?” 她是真有的说,刑部给事中除了心不甘情不愿地认错,没有别的选择。 裴行昭的视线在生事的几十个人身上逡巡着,“言官,我朝的言官,真是了不起。陆麒和杨楚成冤案发生之时、之后,有几人为他们出头仗义执言?姚太傅命人对三品武官动大刑,有违律法,有几人拿出韧劲儿来弹劾?本该由你们伸张正义,却要哀家几乎拼上性命身家为二人昭雪,这也罢了,谁曾附和过哀家?谁给过哀家哪怕一点点相助?是,哀家在跟你们吐苦水,却也是提醒你们,端着的到底是怎么样的饭碗。” 宋阁老高声道:“太后娘娘所言极是!”遂转身瞧着众言官,“皇上与太后娘娘不论大事小事,常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宽容待人。诸位怎么就忘了这一点?一事归一事,若都是遇到什么事便翻以前的旧账,那么,谁敢说自己从没有行差踏错之时?予人宽容,便是予己方便,诸位不妨宽容一些,英国公该做的已然做了,实在不必过分苛责。” 宋阁老的确极善钻营,人脉颇广,但在言官圈子里,人缘儿委实算不得好。如今他在大多数言官眼里,不过是追随太后的哈巴狗,凡事揣摩着太后的心思有所举措,对于他们这等自诩清高的人,是再活八辈子也瞧不上眼的。便因此,新一代次辅明明是出于好意打圆场的一番话,引发了他们逆反之心,将早就商量好的大戏提前在金殿上演了—— 他们齐齐跪地嚎哭起来,打着先帝的幌子,念叨着那些裴行昭已听了两遍的车轱辘话。 英国公终于沉默不下去了,抬起头来,望着裴行昭拱手行礼,要说话,却被裴行昭以眼色阻止。 他讶然不解。 裴行昭给了他一个安抚的笑,示意他只管在一边看戏。 这等事态,早已不是武官打了文官的事儿了,文官分明是要趁着皇帝不在京城的日子里做成一件大事:掌握在朝堂的话语权、主导权。他们就是抱着撞死在金殿、挨廷杖的心思来的。 死、挨打,对寻常官员是羞辱,对言官来说却是荣耀,是他们所谓的直言进谏付出代价的记号。 怎么样的朝廷都需要直言进谏的臣子,但裴行昭不认为当下的朝廷需要这样一群铁了心寻衅滋事的言官。 开罪士林而已,先帝都做了十年八年了,她再开罪一次又能怎样?横竖言官们以前都已习惯坐冷板凳了,等皇帝回来再适度地安抚便是了。 这时候,候在殿外的许彻听着里面的动静,犯愁得紧,心里真是懊悔得厉害:英国公跟马伯远挑事之后,他就该想到那位国公爷被人盯上,应该派人明里暗里盯紧了,起码出了什么事,锦衣卫都能知晓原因。现在呢,太后问不出事发时的情形,英国公不肯诉说,真就不知道谁对谁错,这可怎么好?裴行昭是铁了心护着英国公了,以她那个没谱的脾气,等下杀几个都未可知,可到底值不值得?万一绝对缺理的是英国公,可怎么好? 正心急如焚的时候,孙千户赶到他近前,微声道:“属下有要事禀明。”又指了指里面,“与当下相关。” 许彻精神一震,“快说。” “大人是知道的,属下有亲姐姐、堂姐在宫里当差,职位低微,若非太后娘娘废除殉葬制,一准儿是殉葬的命。为此,属下一直铭记太后娘娘的大恩大德。” 虽然是夸小太后的话,但这时就不能长话短说么?许彻腹诽着,道:“我知道,然后呢?” 孙千户道:“为此,英国公当众质疑马老将军的提议之后,属下私心里有点儿记恨他,担心他在事后不甘心,继续为难马老将军,便日夜留心着他。 “那晚,英国公与方御史起冲突,属下和几名手下就在不远处观望着,看得听得一清二楚。 “两人的马车在路上迎面遇见——那条街不大宽敞,两辆马车又不是寻常的规格,比较宽大,不能各走各的。 “按品级,该是方御史的马车退回转角处避让,可他却不肯,反倒下了马车,指名点姓地要英国公下车说话。 “方御史先是冷嘲热讽英国公自不量力,居然跟太后的伯乐找茬生事,偏还准备不足,连马老将军的话都没听进去,闹出了大笑话。 “英国公只是冷哼一声,说当日事当日毕,你这言官事过之后私下里找辙,是不是太没出息了。 “方御史就说是啊,的确是有点儿没出息,可总好过当众闹笑话。又说先帝都这样看重你,我怎么敢有别的话?听说令堂最近身子不适,每日都要请太医进府?是不是活不久了? “英国公恼了,说家母的确是有些不妥当,但你这样饱读诗书的人,怎能轻易诅咒家母? “方御史便说,我不过是听说了一些传闻,做了些工夫查证,没成想竟是真的。令堂原是令尊的妾室,出身不高,却很得令尊偏宠,连带的也很喜欢你。你嫡母病故之后,令尊力排众议将之扶正。到如今看来,令尊也算是有眼光有远见,不然何以有你这等光耀门楣的人?只是,大都督,人不论如何,都不该忘本,你尤其不要忘了,私下里很多人提起你,不过是一句满含不屑的‘小娘养的东西’。 “英国公当即就给了方御史一巴掌。 “方御史当即跳脚,说打人不打脸,你给我等着,我要是不把这一巴掌百千倍的找补回去,我就随你的姓。 “属下瞧着,觉得英国公没错,可还是气他跟太后娘娘、马老将军过不去那一节,便吩咐手下当做什么都没看到听到。 “后来……事情闹到这个地步,属实太过了,属下不敢再昧着良心知情不报了。现已将两名手下带来,随时可接受垂询,便是死了,也认了。” 许彻听完,也不知该夸他禀报的及时,还是狠狠地揍他一顿。“等着吧!”他说,想着等会儿便寻个最恰当的时机进殿禀明。 可就在他凝神聆听属下回话的这段时间里,金殿上的情形已发展到了最严重的地步—— 裴行昭冷眼瞧着几十号人在眼前干嚎做戏,不过片刻就烦了,素手落在座椅扶手上,沉声道:“都给哀家闭嘴!” 几十个人不自主地身形一震,止了哭嚎声,等着她的下文。就不信她还敢偏帮英国公,要是那样,就等于许下他们到午门前哭先帝的作为了。先帝么,在位末期,待他们再苛刻不过,但正因此,他们才能愈发心安理得的用他扯出大旗说事——再怎么着,一代帝王,说过的赞许维护言官的话还是有不少的。 “太后娘娘,”英国公瞧着裴行昭的脸色,笃定她是要惩戒这些言官了,可是,事情因他而起,他怎么受得起?“臣有错在先,登门赔罪或许还是不够彰显诚意,恳请太后娘娘容臣与方大人私下里商议此事,哪怕他数倍赠还臣的动手之过,甚或加之旁的惩戒,臣亦绝无二话,唯请太后娘娘息怒,容情。” “话不是这么说的。”裴行昭和声道,“谁都看得出来,这早已不是你赔罪与否的事儿了,也不再是你有没有打言官的事儿。 “他们要的是日后可以肆意弹劾任何官员,甚至可以随意指摘皇上与哀家的不是,要不然,何以英国公世子跪地赔罪两个时辰都被忽略不计?谁在乎过你英国公府到底做什么了? “俗语有云,男儿膝下有黄金,又云父债子还,你英国公府欠方家的一耳光的债,早已百倍千倍偿还,可谁肯记得你们父子做过什么? “你要是在殿上当众赔罪,方御史一准儿又要晕过去,要是又晕几个时辰成了活死人便不好了,对谁都无益处的事儿,能免则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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