语声落地,众人瞩目,殿内鸦雀无声。 太皇太后蹙眉,预感糟透了,忙递眼神给李福和吴尚仪。 李福疾步行至那宫女身侧,先行礼告罪:“这名宫女不时疯疯癫癫,为此才被打发出宫。奴才治下不严,竟不知她如何又混进宫来,等会儿奴才就去领一通板子。”说着,转身吩咐近前内侍,“还不将这疯子带下去?” 宫女看到他,活似见了鬼,面无人色,身形剧烈地颤抖起来,一时间说不出话,只是慌乱无措地摇着头。 宋贤妃与张夫人相形过来,前者惑道:“那伤是怎么回事?按理说,谁也不敢招惹疯癫之人吧?” 张夫人深以为然,“她手上的伤……有些蹊跷呢。” 两人道出疑点,方恭敬行礼。 太皇太后恨不得活活掐死宋贤妃,面上则正色道:“王公大臣都在,何必为个奴婢扰了兴致。管束宫人的事,交由专人去办便是。” 宫女此时已被两名内侍拖拽出一段,听得太皇太后的语声,倒是冷静下来,急声道:“关乎宫里有人纵容太监宫女结为对食并且大肆敛财的事,还请太后、皇上、皇后容奴婢禀明!” 众人面面相觑。 皇帝发话:“带回来。” 两名内侍望向太皇太后。 太皇太后刚要说话,裴行昭已然不悦,吩咐李江海:“将那两个奴才拖出去,杖责四十。” 李江海一挥手,即刻有侍立在角落的侍卫冲过去,把拖着宫女的两人拿下。 太皇太后望着裴行昭,毫不掩饰眼中的恼怒。 裴行昭一笑,“连皇上的吩咐都敢拖延,委实要不得,您用着也不能心安。” 宫女没了钳制,膝行向前,端端正正跪好。 皇后温声道:“抬起头来。” 宫女称是,缓缓抬头,眼睑微抬而不与皇后对视,没有半分逾矩之处。 宋贤妃饶有兴致地打量着宫女的侧脸,“瞧着怎么有些眼熟?是不是在巾帽局当过差?”跨前小半步,凝神端详片刻,缓缓颔首,“确实是。想起来了,她该是叫韵儿。现下过于憔悴了,不细看真不敢认。” 皇后问宫女:“你是不是叫韵儿?” “回皇后娘娘,是。” “皇上给你申冤的机会,照实说便是。” “是。” 太皇太后瞧着李福、吴尚仪大难临头的样子,心知不妙,冷声对皇帝道:“宫闱中的事,何必当众处置徒留笑柄?哀家与皇后都可私下料理。” 皇帝淡淡的,“不该听的,诸位爱卿已经听到,欲盖弥彰反倒会引发更多猜疑。”稍稍一顿便吩咐韵儿,“说。” “皇上!”李福上前一步,“奴才有下情回……” 皇帝打断他:“要么听,要么滚。” 李福哑声。 韵儿磕了个头,挺直了脊背,道:“奴婢本在巾帽局当差,去年腊月,被李福看中。他安排了一番,使得奴婢当差出了过失,当即打发出宫。奴婢一出宫门,便被他私宅里的仆人掳走。 “当日,他要奴婢服侍,奴婢不从,遭了一番毒打,气息奄奄的,仍是被他作践了…… “次日奴婢见到吴尚仪,她说太监宫女结为对食,一向是太皇太后允许的,别说奴婢一个卑微的宫女,便是她,早在十来年前,就被太皇太后赏了李福。” 因着提及的太皇太后的行径,皇帝皇后同时变了脸色。
第12章 “一派胡言!”太皇太后震怒,拍案而起,戴着护甲的手指着韵儿,“实在是胆大包天,竟敢在皇上面前颠倒黑白诬陷哀家!来人,拉出去杖毙!” 李福和吴尚仪心知使唤不动谁了,想亲自动手拉人,却是无法忽略裴行昭清寒的目光,伸出去的手终究是迟疑着收了回去。 其余的人连大气都不敢出,猜不出这事情要如何收场。 “事关吴尚仪诬陷太皇太后,必需详查。”裴行昭点出太皇太后言语中的破绽,看也不看她,凝了韵儿一眼,“说下去。” 太皇太后脸色铁青,生气之余,陷入了生平未遇的窘迫。 吴尚仪双膝一软,跪了下去。 韵儿深吸一口气,继续道:“奴婢在李福的私宅过了两个月,他根本是个畜生,最肮脏卑劣的畜生……他回私宅的那些日子,奴婢都情愿在暴室受酷刑,起码不用那么恶心!要证据,奴婢的身子便是证据。”她抬起双手,缓缓翻转,“这双手上的伤,在奴婢如今看来,倒是微不足道。” 她手背、手心有很多明显的烫伤,十指红肿,细看指甲、指尖,竟是受过针刑。 李福双腿也软了,不自主地跪倒在地。 韵儿的重点并不是控诉李福:“奴婢自觉生不如死,可李福不在私宅的日子,倒是能在宅院中走动,亲耳听到亲眼目睹不少骇人听闻的事情,不是为着讲出这些,早已一头碰死,不会冒死进宫告状。事关吴尚仪、太皇太后,奴婢不求活命,只求皇上开恩,不要牵连奴婢的亲人。” 皇帝道:“所言属实便无罪,更没道理牵连旁人。” 韵儿磕头谢恩,目光如毒箭一般射向吴尚仪,“奴婢所受的苦,吴尚仪曾切身体会过几年,只是她运道好,追随的主子是贵不可言的地位,又得主子器重,她可以不断物色新人,替她服侍李福。最早,奴婢是先被她留意到,李福看过满意,才有了后来的一切。 “而这并不算什么。 “李福城东那所私宅,是他们二人共有。宅子占据了足足半条街,共有四十个小院儿,约莫一半,供李福安置他所谓的娇妻美妾,余下的,供吴尚仪安置她的男宠。” 语声一落,如同巨石落入湖心,引发轩然大波。 对食上不得台面,可一般人都听说过,先前也就没太大的感触,可是,太皇太后赏识的女官,先与人对食,再豢养男宠,便是闻所未闻。 韵儿仰起头,牢牢看住太皇太后,言语从唇间清晰冷冽地逸出:“李福身边的女子,年岁大到四五十,小到十四五,一概出自宫里。有两个年岁大的跟奴婢说,她们先于吴尚仪服侍李福,也是太皇太后赏给李福的。 “奴婢愚钝,委实不懂,对食这种事,也能没完没了地添人? “吴尚仪那些男宠,有一些是宫里的侍卫,另外一些是被强掳的文弱少年。去年腊月底,奴婢亲眼见到一名少年不堪受辱,碰壁而亡。 “此外,李福、吴尚仪说到底,不过是宫里的奴才,却有占据半条街的宅院,布置得华贵异常,奇珍异宝随处可见。最要紧的是,那宅院只是他们产业的一处而已。要说是太皇太后赏的,那您的库房怕已空无一物。” “胡说!竟敢口口声声针对哀家!”太皇太后忽地冷笑一声,“要哀家没脸,便是给皇室抹黑,说!是谁指使你的!?” 韵儿不为所动,镇定地转向皇帝,“皇上,奴婢所说一切,一查便知真假。奴婢若有半句谎言,甘愿凌迟而死,亲人必遭天打雷劈!” 皇帝问道:“宅院在何处?” 韵儿如实说了。 “许彻,”皇帝沉缓地吩咐,“带足人手,即刻去查。从速。” “是!” 裴行昭命阿妩递话给皇帝,皇帝当即颔首。 裴行昭唤宋贤妃、张夫人,“烦你们带韵儿去寿康宫,传女医为她医治。这气色,多说还有半条命。” 两人称是,一左一右扶起韵儿。 韵儿落下泪来。 太皇太后暴躁到了极点,深知不能当众指责皇帝,便跟裴行昭找茬:“那贱婢话里话外都在诬陷哀家,尚未水落石出,你便施恩于她,存的什么心?” 裴行昭缓声道:“那是一条人命。已征得皇上允许。” 太皇太后又一次无言以对,又明白事态严重,自己现在最该做的,是派宫人去李福的铺子宅子报信,把能遮掩的先遮掩起来,然而—— 裴行昭说道:“是何结果,谁也不敢说,哀家请皇上传道口谕:许大人回来之前,如非特旨,任何人不得出入宫门,以免有人出去散播谣言。” “母后所虑极是。”皇帝传口谕下去。 太皇太后的脸色由白转红,又由红变得发紫,哼笑一声,“哀家是皇上的祖母,已然被一名宫人泼了满身的脏水。既然如此,皇上与太后又何必做那些掩耳盗铃的工夫?” 裴行昭语气极淡:“不论两个奴才的行径有多骇人听闻,皇上都会斟酌出个像样的说法,全了您的颜面。您稍安勿躁。” 太皇太后的脸色愈发精彩,终是沉默下去。 一名暗卫进殿来,单膝跪地,恭声禀道:“属下发现一名形迹可疑的宫女,搜查了她携带的包裹,需得皇上亲自过目。” 皇帝打个手势。 暗卫起身,唤手下将宫女带进来,又把包裹放在地上打开。 包裹里有一本厚厚的账册,和诸多熠熠生辉的珠宝首饰。 暗卫将账册送到皇帝面前。 皇帝迅速翻阅着。 这也是裴行昭安排的,简单直接,但照样儿能整死李福,而且—— “崔阁老,等候回话。” 崔阁老称是,神色不见惊惶,只是敛了惯有的微笑。 皇帝合上账册,抛到李福面前,“瞧瞧是不是你的笔迹,是否需要核实。” 李福一看封皮,险些瘫倒下去,他又转头望向那名宫女,面生得很,不知她在何处当差,又怎么能拿到手里。 他哪里想得到,所谓的宫女,是一名女暗卫。 女暗卫得了太后的吩咐,从李福在宫里的住处盗出了账册和珠宝。 说起来,也不能算是李福大意。 不论怎样体面的太监,停留最久的都是宫里。他之所以把账册藏在宫里,是怕后院儿起火,被私宅里的人盗走,更万万没想到,自己会在一夕之间垮台。 李福痛定思痛,决定寻机自尽。 只是,片刻后,侍卫头领走到李福、吴尚仪跟前,封住他们几处穴位。这是循例行事。 李福、吴尚仪眼中只剩下恐惧绝望。现在,他们只有嘴巴能动,可以咬舌,但是能用的力气有限,根本不够弄死自己。 李福主动招供了。 “奴才死罪。账册上,记载的是与崔家一起经营的生意,涉及一些铺子、田庄、漕运、海运。奴才入股的银钱,有半数是吴尚仪的。”接下来,招认了所有产业的地址、字号,“崔家的人手在打理,奴才和吴尚仪只留一两个人看帐。” 皇帝传令五城兵马司,协助锦衣卫看守崔府,查抄李福所招认的产业。 崔阁老跪倒在地,举动不急不缓,清瘦英俊的面容仍旧镇定。 太皇太后望着他,眼眸中闪过惋惜和沮丧。 裴行昭瞥见她这一刻的神色,若有所思。 太皇太后对安平公主,从护短儿到失望再到置之不理,最多用了半个时辰,眼下在老脸没地儿搁的时候,居然有闲情顾及手帕交的儿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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