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独属于武人手上特殊的一道茧,位于拇指与食指上,呈横向,是数年如一日练习射箭,每支羽箭在指尖停留不过一息,长年累月之下,也磨出了这般厚茧。 那个人最爱捏她的脸颊,每逢她被厚茧刺得哇哇叫,他便会哈哈一笑。 若正好恰逢每半月一次的离营日,他便将她一把捞起架在肩上,在漫天晚霞下出了军营,同她一起回府。 故去的印象早已模糊,她连那人的长相都已快想不起。 只此时却又忆起那时营中的风,和从营墙外斜照进来的夕阳。 腕上的刺痒还在继续,她忍不住要抽离。 “莫动。”他往前倾身,已按住了她的手。 掌中的手细腻柔软,纤细的仿佛微微用力就能捏断。其上布着细汗,沾湿了他的指。 他松开那手,面无表情道:“另一只。” 她凝注着他的神色,他一如既往无喜无悲,辨不出到底探到什么。 她磨磨蹭蹭换手,他重新搭上指尖,半盏茶后方离了手,面上神色不辨喜怒,只淡淡问道:“患病就医,天经地义,为何拒绝?” 她一时有些怔怔,这是……没有诊出她是女子? 高高吊起的心在此时终于落地,她忙支支吾吾搪塞:“汤药太苦……” 又假意问:“如何?可是真的能活两百年?” “现在担心,晚了。” 他从胡床上起身,施施然出去了。 “什么意思呀?你究竟何意?”她这时候反而着了急。 莫非她今日出血不是她来了葵水?却是得了什么了不得的大病? 怪不得她今日痛得厉害,此前根本没这般严重,完全不耽误她吃喝玩乐当个纨绔。 她一骨碌爬起身,想要穿衣裳追出去,将将从被窝摸出一根裹胸布,门边人影一闪。 她连忙睡倒,裹胸布却收得晚,还有长长一截垂在床榻边。 他去而复返,一步就跨了进来。 她干笑两声,硬着头皮拿起裹胸布放在额上,“热,擦擦汗……” 他径直行到窗边,拿起她那卷《搜神记》,很是自然往怀中一揣,目不斜视走了出去。 “喂……”她要继续喊他,却又不敢再动,一直到那脚步声离去,出了厢房,房门“吱呀”一声掩上,再没有动静。 真走了? 天色已擦黑,几盏艳丽的宫灯提前在檐下亮起。 薛琅并未立刻离去,站在檐下,同被嘉柔吓出来的候在外头的戒荤和尚道:“脉象微弱,偶有滑脉,触及圆润而不显。” 戒荤有些惊讶,“此脉象在女子中极为常见,乃葵水不调之症。而男子属阳,难见滑脉,脉象圆润更是稀罕。” 他一时食指大动,真想冲进去亲手再把一把,试试这稀世奇脉究竟是何种手感。 可一想到方才里头那小郎君如妖邪现世的模样,如今还心有余悸。 思及此,再不敢肖想世间奇脉,只倍加虔诚地念了一声佛号,方道:“此脉颇为奇特,却并无性命之忧,与女子葵水不调同源,都乃气血有亏所致。洒家先开一剂女子葵水不调之方,在其上做小小改动,先服两剂看看。” 等了等又压低声音道:“此小郎君似中意男子,怕是也与血亏有关,何时能补起来尚不明。大都护最好时时远离,千万莫被他缠上……” 薛琅便想起方才潘安在房中故意逗吓戒荤的一幕,眼底不由闪过一丝笑意。 他上一回当已是极限,这般久若还相信潘安乃断袖,过去这些年就痴长了。 仆从送来笔墨,戒荤提笔写好方子,薛琅忖了忖,接过来转译成吐火罗文,交给候在门边的婢女,“转告你家夫子,想一想他阿耶是为何而死。他既是忠良之后,他的命便不独属他一人。讳疾忌医,小病拖大,乃大罪。煎好药后,看着他服下,若他不用药,你二人一起,军法处置。” 侍女吓得双腿打颤,扑通跪地。 他高高在上,继续交代:“多备蜜饯。” 话毕,长腿一迈,转身便走。 待将将出了偏院门,正与脚步匆匆的王怀安遇上。 “大都护,巫医们都已捉齐。” 薛琅点点头,接过王怀安手中的马缰,跃上马背,偏头看了眼老阿吉家的帐子外那热闹的篝火与熙熙攘攘的乡民,策马飞驰而去。 - 因薛琅对病情语焉不详,嘉柔很是担忧了几分。 夜间侍女跪地,双手呈上汤药,战战兢兢苦劝嘉柔:“听说薛都护的军法最是无情,无论男女,打板子皆要除掉下裳。婢子乃女子,若那般暴露人前,纵是未被打死,也没脸活下去了。烦请夫子用汤药,莫让婢子受那军法,没脸而死……” 嘉柔心道,她也是个女郎,她也要脸啊。 她咬牙切齿了一阵,忽而想起,该死的军营里有条该死的规矩,言女子不可出入营中,否则逢战必败。 军营里都难见女子露头,打板子哪里能打到女子。也不知这婢女去哪里道听途说,听来这不实的规矩。 她思忖的这一阵,婢女跪在一旁已是哭得梨花带雨,锲而不舍把放凉的汤药热了又热,总之不看着她饮下誓不罢休。 她历来就有怜香惜玉的毛病,不忍看婢子这般为难,又细细思量了一阵薛琅其人,虽说医术不济未诊出她乃女子,可也不至于强逼她饮下毒药。 这一页再不掀过去,不知又要生出什么事来。 她长叹一声,只道:“只今后,非我允许,断不可便放人进房……” 婢子泪眼摩挲:“不是夫子允诺的吗?” 她何时允了?! 罢了罢了,她端起汤药深吸一口气,一饮而尽,将将呲牙咧嘴移开碗,婢女便将蜜饯源源不断地塞进她的口中。 唔……够了,够了够了……唔唔,真够了…… 不知究竟是那汤药的作用,亦或嘉柔的葵水不调只是暂时,这一夜她腹痛全消,第二日已是大好,又是她吃喝玩乐皆不耽误的女纨绔。 清晨日头高声,僧人们的念经声又在草原上响起。 草原上多了几顶四面皆空唯有顶子的帐子,前来看热闹的乡民们继白住了一夜,又欢欢喜喜在帐中吃用着白银亲王款待的稀粥、炊饼或冷淘。 老阿吉的帐子外守着几个安西军,皆手持大刀,肃然而立。 嘉柔本想进帐探望老阿吉,被安西军毫不留情拦在外,言除了医僧外,任何人皆不能进出。 老阿吉在帐子里平静地睡着,因汤药里添了安神药材,她后半夜再未长咳,睡得很是平静。 又过了五六日,嘉柔的葵水早尽,老阿吉也出了帐子,面朝西而坐,手脚麻利地开始切草料时,草原上再次传出新的消息。 这消息说由安西都护府牵头,已同整个西州共计两百六十八位巫医们划下了道道,日后西州草原上,巫与医要分家。算命、问卦、探生死,可寻巫师;而人与牲口患病,全归僧医、郎中与兽医。哪个巫医敢插手,自是白刀子进,红刀子出。 据闻就有两个巫医不服,被戳了好几个洞,如今只有出气没有进气,也不知是真是假。 看热闹的乡民早在两日前便已满足了各种好奇,带着“僧医果然比巫邪厉害”的判词回了草原各个角落,将此间见闻讲给未能前去的邻人与亲眷。 白银亲王的庄子外,终于恢复了每日的娴静。 庄子门前漫天草原重新撒满珍珠似的羊群,古兰小姑娘同她阿兄央卓日日骑在骡背上,手持马鞭一脸警醒地放着羊。 亲王他老人家也终于能松一口气,捡起自己最深爱的鱼竿,坐在自家门前,在小河中钓几尾不甚聪明的鱼儿过过瘾了。 又过了十来日,离龟兹王寿宴已近,王宫派人送来请帖,邀请亲王携家眷赴宴。 白银亲王等这一日久亦。 他专程叮嘱崔嘉柔:“潘夫子请一同前去,届时要三郎在他们面前背几首诗,耍几招投壶,最好再对几句飞花令,让他们都瞧一瞧,我儿如此长进,才不是草原第一大纨绔。” 与此同时,远在龟兹城内的安西都护府,也收到了来自龟兹王的请柬。 送请柬之人却非王宫的仆从。 来者是位高鼻深目的龟兹女郎,正值十六七岁的妙龄,身着大盛最流行的短襦半臂对襟与高腰束裙,一对雪脯在裙腰之上半遮半掩。而一头乌黑秀发则同草原上的儿郎一般结成无数小辫,最后通通高聚于脑后,畅出光洁的额头,又娇艳又辣口。 “原来你便是西南王。”女郎声如莺啼,操一口不甚流利的大盛雅言,别有一番雅趣。 她负手绕着薛琅打量了一圈,最后摸着下巴点点头道:“大盛第一美男子,你这般模样,很对本公主的口味。我叫伽蓝,是指在天空自由飞翔的灵鸟。记住我的名字,我阿耶的寿宴,你要来哟。” 她步出房舍,踩蹬上马,向他粲然一笑,似灵鸟一般飞出了都护府。 — 六月仲夏,牧草肥美,河水滔滔,五色菊与山茶花开遍龟兹草原。 龟兹王的六十寿宴,在伊犁河谷外的两湾交汇处的行宫举办。邀请的宾客在往年龟兹王的兄弟、姻亲、臣子之外,今年还多了安西都护府的薛将军。 白银亲王一改往年的疲赖拖拉,五更时分便催促全家上路,待抵达时,先到的只不过几位品阶不显的小王,而那位薛大都护更是连影儿都没有。 龟兹王嫡兄庶弟众多,早先因兄死弟及等陋习,又有些血脉上的混乱,兄弟之间情义颇浅。 往先但凡与不甚亲近的兄弟们遇上,白银亲王不过轻抬眼皮凑合点点头,是连多一分兴致都不愿给的。 这些兄弟们也很是知晓如何膈应白银,不需谈论各自牛羊与美人,只需提一提自家儿郎新近又学了何种本事,有了何种长进,再做出一副关怀后辈的模样问一问白三郎近况,白银亲王的脸就能垮一整日。 而今日,这位亲王被仆从们引入偏殿,兄弟之间将将打了个照面,白银便主动上前攀谈,言语亲切,笑容动人。 待关怀过对方的牛马、猪羊与棉花,便主动提及双方儿孙。 这一提,话题自然而然便落到了白三郎的长进上。 短短两刻钟,白三郎便背了三首诗、谈了四回对圣贤语录的理解,讲了六位大盛王侯的生平与禁忌。 小王们自知白三郎本是连诗圣与诗仙各自是谁都辨不清楚的人,未成想靠一个夫子点拨,短短一个半月就进益至此,自是吃惊不已。 白银亲王很是满上有光。 祖坟冒青烟。 这一趟来得值。 当又有一位小王携家眷到来,白银亲王又要主要上前攀谈时,白三郎终于受不住,向他师父发出求救的目光。 对于这位关门弟子,嘉柔自是要照顾两分,正巧她也陪同的无聊至极,便上前压低声同亲王打商量:“还是该留几手,现下将三郎的长进都曝光,待宴上当着王上之面,反倒少了震惊四座的谈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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