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奴婢这就去。” 云翳立刻应声,心道还是殿下细心,自然,还须有个见过刘烟的人来辨认,这件事才能算板上钉钉。 白芷扶着陆霓往回走了一点,在林边一座石亭中就坐,此处恰好可看到那座小院的正门,四周再无一个人经过,极为僻静。 陆霓脸色白得吓人,双手冰冷,白芷从随身的囊袋里取出药丸,用温水送服,再在她脚边蹲下,将暖炉塞进怀里,将她两只手覆在上面。 陆霓像个呆滞的木偶,任凭她摆弄来去,白芷语声轻颤: “殿下……” 这些日子白芷早就看出来,殿下对驸马动了真心。 她是旁观者清,殿下一向最着紧的便是宁王,万事以他为先,从不考虑自身,骤然知晓驸马隐瞒了这么大的秘密,一时情急,实是关心则乱。 话在口中翻滚再三,到头来只得一句:“殿下常说,做人要恩怨分明……” 陆霓扭过头,无法直面她的注视,口中药丸的余苦残留,涩得唇舌都麻木了。 作为长公主,她骄傲了一辈子,哪怕在廷尉府身陷水牢时,也能挺直脊背、毫不畏惧。 终于尝到情苦的滋味,在他存心哄骗、频频蚕食下,显得那么卑微,不值一提。 她瑟缩着,不敢前行。 林边风势渐急,呼啸着卷起松枝上的白雪。 白芷早把自己身上的披风解下来,盖在她腿上,眼中含泪苦劝: “殿下,咱们先走吧,待会儿云翳带人回来,让他去辩认就行,您何苦在这儿受冻?” 陆霓执拗地坐着一动不动,如一尊风吹雨打下,金身斑驳的泥菩萨,露出内里的狼狈。 解府就在城西,来回半个时辰,云翳带了秦双匆匆赶到时,陆霓只觉得像是过去了一辈子那么久。 她站起身来,除了冻得脸色苍白,神情间已全然看不出异样。 “原来柳烟姐姐竟然嫁进太尉府……” 待到秦双远远见过人,确凿无疑,就是刘烟。 秦双震惊之余连连咋舌,显然是看到刘烟怀着身孕,眼中说不出羡慕还是嫉妒。 “月份不小呢,得有七八个月了吧,她还真是好福气,赎出去不过三几个月就怀上了。” 偷眼瞧见长公主正打量自己,秦双讪笑一声,紧张扭手,知道自己老毛病又犯,没管住嘴。 似她们这样的出身,即便被高门大户看上,最多也就是养在外面。 秦双的确惊叹于刘烟的造化,就连她也知道,太尉府可不是一般权贵,那自然是母凭子贵,才能被养在府里。 陆霓温和朝她笑了笑,继而问道:“上次你说的那种异香,本宫想问问,只作用在男子身上么?女子若在旁……闻了会如何?” 秦双一愣,忽地变了脸色。 她自是知道,季大人把她从醉风楼赎出来,就是为着打探刘烟的事,后来又提到合欢香,两相一串,她立刻明白过来,快嘴快舌道: “对啊……这小蹄子若是用了梦天仙才把人钓到手的,那可就得闹大笑话啦……” “好好说话。”白芷在旁轻声喝止住她粗鄙的言语。 “哦哦……”秦双忙低了头,她是个藏不住心事的,幸灾乐祸已经明晃晃挂在脸上。 “女人沾了梦天仙,即便怀上,生出来的也是畸胎,从前这样的事儿有过好几起呢。” 陆霓神色复杂莫辨,朝那院落定定望了一阵,转身向外走去。 云翳心下着急,跟在后面小声道:“殿下,奴婢去一趟吧,把那……” “你要干什么?”陆霓脸色一沉,语声如冰。 云翳咽了口唾沫,那是先帝的遗腹子,长公主再厌憎,也绝不会因为对宁王不利,就对襁褓中的婴孩下手。 稚童无辜,他太清楚长公主的性子,先帝的孩子,在她眼中一视同仁。 这件事对于云翳来说,棘手就棘手在这里,但眼下既知是个畸胎,倒可免去些麻烦,为着稳妥起见,斩草除根才是上策。 白芷这时也反应过来,抱点侥幸轻声道:“即便不是畸胎,生下来也不定是男是女啊。” “生个女孩,也会变作男丁。” 陆霓驻足抬眸,神情间尽是嘲讽,笑他俩天真。 “待到时机成熟,解知闻只须对外宣称,先帝有孕的遗妃被他接至府中奉养,生下来的只能是男孩,可以继承大统的、身体健康的男孩。” 云翳忍不住骂娘,“呸,解老儿太无耻,他铁定会把自己的骨肉弄上去,假充皇嗣,混淆皇室血脉,到时他就是太上皇,难道朝臣们不会反对吗?” “有何好反对的?”陆霓平静道:“陆家的血脉所剩无己,只要除掉阿瓒,太后那么蠢,被解知闻骗得团团转,怎能护得住自己儿子?” 陆霓心头发冷,她自己又何尝不蠢? 云翳站在她身后,那张俊美的脸上神情莫测,“说不得,解知闻的这步棋看似天衣无缝,如今把柄落在咱们手里,嘿嘿,难怪驸马他……” “本宫说了,别再叫他驸马。” 陆霓目光宁然,那双多情的桃花眸含着分寸得体的笑,更透着清明冷静。 “本宫是下嫁,高攀大司徒得他庇护,你们莫要本末倒置。” “殿下……” 云翳愕然,一时摸不着头脑,白芷在旁悄悄拽了他一下。 显然,云总管一向自夸乃殿下面前第一心腹,心思到底不如白芷这样的女子细腻。 陆霓回身,向着远远跟在后面的秦双招了招手。 秦双提着裙子,碎步上前。 “有劳秦姑娘过来一趟。” “不麻烦不麻烦。”秦双连忙摆手,神情怯生生的。 陆霓和颜悦色问她,“你可有家人?本宫可让人护送你回乡。” “我、我没有家了。”秦双嗫嚅道:“多谢殿下关怀,别院住着挺好的,我要等……” 云翳眼皮子一跳,猛朝秦双打眼色,接过话头,“耿公子走前专门跟咱家交待的,要好好照顾秦姑娘,那个……救命之恩无以为报嘛。” 来前云翳特地交待过她,不能提耿清彦将来回京这事,秦双暗骂自己一声糊涂,主要是一见长公主,她就紧张得脑子不好使,连声应道: “哦、对对……” 陆霓心知肚明,秦双之所以至今仍待在别院,是被季以舟拿来当诱饵,利用完之后,又懒得费心安置。 不齿他的唯利是图,决定帮一帮她,“你今后跟着本宫吧,不必回别院了。” 秦双两眼放光,也不知自己是哪处得了长公主青睐,忙不迭点头。 婚后鹃娘遣了十几个人去别院,每日料理花木,后府虽是空着没人住,照样收拾得洁净齐整。 秦双一个姑娘家住在前府,平日在屋里连门也不大出,闷得发慌时便常去帮忙,跟着学些礼仪。 她自小在秦楼长大,学得都是伺候男人、给人当个玩意儿的门道,因年岁还小,并未开脸接客,一朝有机会脱离火坑,私心里,也想做个正经女子,学些端庄礼数。 耿清彦临走前说的那番话,她面上没当回事,心里却多少有那么点儿期待。 她对着长公主恭敬行了个礼,使劲压着心头的激动,说道: “谢长公主殿下,奴……婢一定好好干活,绝不偷懒。” 瞥见一旁的白芷身姿端直,她也立刻挺胸收腹,弯了十几年的肩背打开来,犹显稚嫩柔弱,惯于媚笑的神情变得肃穆时,女子秀气的眉眼显得生动灵活。 陆霓笑看着她,微微颔首,“好。” 行上回廊,她唤来个路过的仆从,命他带路去前府演武堂。 白芷奇道:“殿下,咱们不回去么?” 陆霓一点也不想回季府,语气淡淡,“去看表姐打球。” 演武场的比赛还未开始,解斓身着骑装站在场地边上,正在游说季以舟下场。 望见陆霓过来,季以舟眼中先是闪过笑意,继而看清跟在她身后的人是秦双,脸色迅速冷沉,眉头紧蹙,隐隐觉出不妙。
第87章 乞怜 季以舟和在场所有人一样, 视线追随在长公主身上,看她仪态端方、步履从容穿过人群,至主席就坐。 他的眸光渐次黯淡, 问解斓: “上次跟你说合华院那人, 你查过么?” 解斓一愣,神情古怪,一时没明白, 季以舟为何对父亲的一房小妾感兴趣, “我问过姨母,说她已有身孕,大概年后就要生产,父亲交待她好生照料。” 季以舟面上流露一丝嘲讽, 解斓心思太正, 根本想不到那上面去,眼下不得不挑明:“若我让你把那人转移出府, 且须得瞒过令尊耳目, 你会答应么?” 解斓脸色一变, “你叫我偷个有身孕的姨娘出来给你,为何?” 季以舟目光转到他身上, 与解知闻的争斗, 碍于解斓, 他一直有所保留,不到万不得己,不愿撕破最后这层窗户纸。 然而眼下,是该他知晓真相的时候了。 “因为她怀的不是你父亲的种, 是先帝的。” 把这个石破天惊的秘密留给解斓自行消化, 季以舟没再说别的, 大步往看台行去。 至于解斓会如何抉择,得看他自己。 陆霓见到季以舟过来,向他展颜而笑,微微抬起一只手。 季以舟神情木然,下意识握住她递来的手,那张毫无血色的玉容上,终究暴露出些许憔悴,是强颜欢笑也掩饰不住的。 盯着她苍白的小脸,他语气不虞,“说了不能吹风受寒,走吧,我送你回府。” “本宫要看表姐打马球。” 陆霓坐姿端方,先前露给他的笑意仍旧挂在脸上,一寸不多一寸不少,像是拿刀刻上去的。 她往回抽了抽手,季以舟握住不松,在一旁坐下,视线在秦双身上一掠而过,继而直视前方。 夫妻二人一同望着场中,静待球赛开始,周围各家家女眷都在有意无意关注着这边。 长公主下嫁大司徒后,这还是首次在公众场合亮相。 季湛位高权重,却声名狼藉,那般心性歹毒、手段狠辣之人,先前众人便纷纷揣测,难怪长公主重病缠身呢,落在他手上,怕是受了不少磋磨。 可眼下瞧着这二人的举止,分明还挺恩爱的。 “你见到刘烟了?” 季以舟的声音混在四下议论低语中,显得轻描淡写,传进陆霓耳中。 “对呀,本宫见到了。”陆霓保持微笑,并未掩饰唇边那一丝嘲讽,似有所悟点头,“难怪司徒大人不肯明言,解知闻的野心委实惊人,并不甘于依附太后。” 两人的交谈轻不可闻,这般耸人听闻的滔天谋逆,外人无从察知,看去似夫妻闲唠家常。 陆霓便是不想再受他暗室欺心。 她和季以舟的关系,从一开始便见不得光,在他蓄意诱惑下,一步步走进他事先布置好的陷阱,不能自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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