画舫马上靠岸,姬瑶已经来到了一层甲板上,正扶着船舷,望着远处失神。 秦瑨没有打扰她,默默凝着她纤小的背影,深情随风拂过她身畔,肆意撩起她艳丽的裙襴…… * 回到宫中,姬瑶一直心神不宁,这种状态一直持续的到晚上。 “陛下?陛下?” 徐德海喊了好几声,趴在描金软榻上的姬瑶适才回神,无精打采的睨着他:“怎么了?” 徐德海呵腰道:“时辰不早了,陛下该去沐浴了。” “哦……” 姬瑶闷闷应了一声。 徐德海上前扶她起身,回想今天的光景,面含忧戚道:“陛下从画舫回来就忧心忡忡的,可是遇到了什么烦心事?” 倒不是什么烦心事,只是有些迷惘罢了…… 姬瑶暗自腹诽,随着徐德海往后殿走,斟酌着问:“大监,你觉得秦瑨这人怎么样?” 徐德海想都没想:“宣平侯是个好人。” “瞧你这话说的。”姬瑶不禁笑道:“这世上哪有纯粹的好人。” 徐德海亦慈眉目善的笑起来:“在老奴心里,只要一心维护皇权,一心维护陛下,那就是好人。” 姬瑶不说话了。 后殿有宫人等候多时,见她过来,皆垂首侍奉,引她进入后殿更衣。 没入温暖的水中时,姬瑶还在反复回想徐德海说的话—— 秦瑨这人,似乎一向都很忠心。 先前秦瑨看不管她的所作所为,但关键时刻上,还是维护她的。 她刚登基那一年,秦瑨受命主持正旦大朝会,她那时不擅建树,连开场击锣都没有完成,宴上有使者借此说笑,惹的秦瑨不快,命人将其拎出去打了五十廷杖。 事后姬瑶为他,为何要为自己出头。 他说:“陛下是君主,再不成器也是君主,旁人不可忤逆。” 那时姬瑶嘲讽秦瑨,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可回去还是勤学苦练箭术,直到把手指磨出薄茧,方才凑合着把门面上的事撑起来…… 如此尔尔,数不胜数。 一直到她和秦瑨落难,在外逃亡将近半年光景,他救了她许多次,对她的照顾不言而喻。 时至今日,两人关系相处亲密,有些东西都已成为习惯,再往前进一步,或许就是红烛高堂…… 姬瑶想不下去了,一颗心蠢蠢欲动,就快要迸出喉咙。 秦瑨说,他有想过跟她成婚…… 他说他想要个身份,时时刻刻能陪伴左右的身份,还说的那么可怜,那么无辜,把所有的问题都抛给了她…… 她置之不理也不是,理却该怎么理? 婚姻就是一个围笼,把两个人的自由锁进去,换来紧密的捆绑,还有未知的明天。 她要变心了怎么办? 以后要是相处不好怎么办? 她对他的感情,足够走到最后那一步了吗? 姬瑶越想越糊涂,索性将头没入水中,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沐浴完,夜色已深,宫人们服侍姬瑶换上柔薄半透的寝衣,替她挽起半干的湿发,送她回到寝殿。 索凜早已等候多时,徐德海连忙让姬瑶披上氅衣,遮住女郎私/密的光景,这才踅身传人进来。 姬瑶坐在软榻上,忍不住打了个呵欠,“索凜,有何要事?” 索凜依旧戴着面具,沉声道:“陛下让查的私盐案有结果了。” 姬瑶听罢,困顿的眼眸即刻来了精神:“快说!” “我们的人到庐州了解了案件始末,案发在十五年前,秦氏商行的人跟本地江氏产生了冲突,导致江氏嫉恨,将私盐夹带到船运布匹中,随后惊官上报。江氏意外身亡,其族人也受陈国公牵连,大多发配充军,但我们抓到了当年涉案的秦家船工,随后顺藤摸的瓜,找到了与其交接的江氏族人,这人还在朔方军营做工,尚还活着,我们把他带回突审,人证物证已经串起,还请陛下过目。” 索凜说完,将手中明黄的奏章呈上。 徐德海接过来,送到姬瑶手中。 看完之后,姬瑶整个人都在发抖。一个船工,为了区区一百两银子,吃里扒外,陷害主家,让秦家二十五条人命都折在了里面! 若不是他,秦瑨也不会吃那么多的苦。 姬瑶记的很清楚,秦瑨之前都是抓笔杆的,或许会跟沈林一样高中,成为意气风发的探花郎,风光入朝,而不是饱经摧残,走到如今的每一步都是行在刀尖上…… “你下去吧。”姬瑶阖上奏章,沉声道:“督办此案的所有人,皆有封赏,辛苦了。” “多谢陛下。” 索凜谢过圣恩,踅身离开了紫宸殿,投入深沉的夜色中。 殿内挑灯续昼,姬瑶迟迟没有睡意,盯着桌案上的奏章,眉眼间浮出一抹忧戚。 秦氏可以翻案了。 她本应该高兴才是,心里却溢出阵阵苦涩,很是复杂。 她不知道秦瑨得知这个消息后会是什么样的感受,是会开怀大笑,还是会痛哭一场…… 不管怎么说,她当时在秦氏祖宅许下的愿算事达成了—— 秦瑨保她平安回朝,她会还秦家二十五条冤魂一个清白。 * 一晃到了七月,吐蕃使节回朝的时候快到了。 这天清晨,安靼来到郎仆野的房间,看他须髯丛生,忍不住训斥:“赞普锺,自鸿胪寺回来你就一直这个样子,失魂落魄,怎么会是自然神的儿子!还嫌不够丢人吗!” 郎仆野听到咒骂,心头的愤恨再度升起。 那天鸿胪寺设宴,他横竖都是不甘心,当众找到秦瑨要来一场比试,谁知又被秦瑨打了一个丢盔卸甲,眼泡都肿了…… 盛朝官员的嘲笑历历在目,郎仆野暗暗捏紧了拳。 安靼颇为嫌弃看他一眼,冷冷道:“赞普锺尽快梳洗罢,过几日我们就要返回吐蕃了,免得再招惹笑话。” 留下一句话,安靼阔步而出。 郎仆野坐在榻上,捏紧的手骨咯咯作响。 此次回了吐蕃,安靼必定会在赞普面前奚落他一番,下次他再来长安不知会是什么时候了。 赞普惜命,或许会下令,让他终身不得踏入盛朝境内…… 郎仆野不甘心,他和秦瑨的仇恨就这么过去了吗? 他坐在榻上想了整整一夜,天光乍亮的时候,他起身洗漱,把胡须刮掉,露出一张青涩俊美的脸,然而眼神却是凶狠,如毒蛇一般冰凉瘆人。 郎仆野对着铜镜邪佞一笑,转身自床榻下取出一个木匣,打开一看,里面装的是一柄来自暹罗的精钢弓弩。 弩箭设计很是巧妙,箭身细短,两端尖削,进入人身后会散开成伞状,前后皆是倒钩,致命性极高,若要强行取出来,不死也得残。 这是郎仆野偷偷带过来的宝贝,平时根本舍不得用。 弩箭只有四只,用一只在秦瑨身上也是值得的…… * 七夕这天,大明宫照常上着早朝。 秦瑨立在武官前首,一眼看去不怒自威,心里却如同装了只小猫,一下下挠的他心痒不止。 忍了半天,终是坚持不下去,秦瑨偷偷打开手中的笺条,低头看去,上面字迹娟秀,一下子令他呼吸发滞。 姬瑶说,傍晚约他在朝暮桥相见,有要事说与他。 要事…… 秦瑨的呼吸愈发紊乱,心里乱猜,是不是他的问题终于等到了答案…… 他沉浸在自己思绪中,完全没有留意旁边有人窥伺。 隔着约莫一丈的距离,江言还是看到了秦瑨的小动作。 可秦瑨遮挡的很好,江言费尽眼力也只看到了“朝暮桥”三个字,好奇心一下子被拉到了极致。 今天是七夕,不用想,肯定是哪家贵女邀着年轻的侯爷出去相聚。 只是谁有这个能耐在朝上给他偷传笺条呢? 江言收回眼神,百思不得其解,眼光落在御台上时,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 这…… 该不会是陛下吧…… 下朝后,江言凑到秦瑨身边,和他肩并肩往中书衙门走,意态清闲的试探:“侯爷今晚要去哪?” “今天是七夕,当然是出去放灯,看烟火了。”秦瑨斜目睨他,皮笑肉不笑道:“您老反正捞不着参与,老实在家抄经吧,这个年纪还好奇我们年轻人的事,不害臊么?” 冷冷一句诘问,成功让江言吹胡子瞪眼。 赶在他喋喋不休前,秦瑨加快脚步,轻而易举的就将他甩在后面。 这一天,秦瑨满脑子都是姬瑶,过的极其煎熬。 处理完政事,他找了个由头,提前一个时辰回到府中,把新做的衣裳全都让人拿了过来。 姬瑶有意无意总会嫌他年纪大,慢慢的,他像是被洗了脑,心态亦发生变化。 新做的几套衣裳皆是颜色艳丽,他觉得这样或许堪可显得自己年轻一些…… 试来试去,秦瑨最终选了一套朱红春袍,宽袖圆领,衬的他肤白如玉,风流倜傥。 他年少时,在庐州经常红衣策马,一晃到现在,已有十几年光景没穿过这么鲜亮了。 不知瑶瑶会不会笑话他老树抽新芽…… 约定的时辰就快到了,秦瑨整理衣冠,确认无误,方才走出寝房。 沈三侯在廊下,听到动静循声一看,差点惊掉下巴。 不就是出门过个七夕吗? 怎么打扮的跟孔雀开屏似的? 秦瑨瞥着沈三嗔目结舌的样子,冷下脸道:“有话快说。” “没!没!”沈三敛正神色,恭顺道:“侯爷意气风发,属下艳羡不及!” 秦瑨才不信他,嗔他一眼,大步流星的往外走。 低调的黑绸马车很快离开宣平侯府,赶往朝暮桥。 一道欣长利落的黑影在屋檐上悄然追随,身轻如燕,时隐时现…… 七夕之夜,曲江畔被有情男女挤的人满为患,马车过不去,秦瑨和沈三只能就近下来步行。 一路上人流传动,灯火如龙,照亮长安的夜空。 秦瑨今日心情很好,随手在小贩那里买来傩狐面具,向周边人一样戴在脸上。 过了约莫一柱香的时间,两人终于走到了朝暮桥。 沈三在桥下等待,桥上人很多,秦瑨兀自上去,只一眼就看到了姬瑶,停在距她两三丈远的位置。 姬瑶同样戴着面具,身穿朱红襦裙,艳丽如同一团火焰。 许是秦瑨的目光太过热切,她寻着视线看过来,与他远远相望。 砰—— 烟花在墨黑的苍穹中炸响,稍纵即逝。 借着这片刻如昼的光亮,一身朱红的魁梧郎君如鹤立鸡群,在人群中极其扎眼,掀开覆面的傩狐面具,唇畔勾起一抹温柔的笑。 姬瑶立时认出了秦瑨,心在此刻跳漏了一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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